第二十九章 方士傳·風景舊曾諳

這一夜的冷雨漸漸過去,撥雲見月。

朗日徐徐升起,掃平昨夜諸人各自不同的心情。

午時三刻,菜市口斬方士,那身穿囚服的人犯深深低著頭,一刀下去,百姓沸騰。

數日後,江南城邑。

“客官,這就是江南——”

白衣書生付了幾個銅板,嗅著雨後的泥土氣,從馬車上下來。

江南風景舊曾諳。

書生信步走在江南的長街,天光灑在他的白衣上,年輕姑娘們偷偷地瞧著他。

據當地百姓所言,前幾日自京城搬來不少男女遠客,不知從何而來,引得不少好事者圍觀。

沈白遠遠地駐足宅門前,正瞥見自己曾經附身的那個青年,麵色如常,與客談笑,一切依稀如當年。

他好不容易放鬆的心猛地一揪。

青年不經意一抬手,長袖下的手臂又泛起了屍斑。

至殘陽如血時,一騎飛奔入城——

回溯行刑當日,將近午時,刑場前人聲沸騰。

張潯坐在天牢裏,聽著獄卒腳步聲接近。

“走吧,時辰已到。”

他被兩個獄卒罵罵咧咧地一把拽起,緩緩往天牢外走,半途看見一個與自己模樣身高相仿的人犯,衣發淩亂,垂著頭,往反方向而去。

——在百姓的歡呼聲中,囚車押著衣發淩亂的人犯緩緩而來。

刺眼的天光投下,張潯被押著走出天牢,他微微眯起眼睛,確信這是自己最後一次再看到天光。

一切都結束了。

幸好,幸好張臨已經把解藥帶了回去,隻可惜不能親眼再見爹娘一麵……

“滾出去吧,前麵自有官兵來接應你,機靈點,別瞎嚷嚷自己叫張潯!”獄卒冷喝。

張潯錯愕回過頭。

——刑台之上,犯人撲通跪下,深深低著頭,劊子手一口酒噴在刀上,斬落那罪惡滔天之人的頭顱。

“愣什麽?還想回天牢蹲幾天?”獄卒不耐煩冷喝,“上頭命令,留你一條狗命。”

張潯已換上新衣物,茫茫然地站在天牢外,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莫非蘇鷓提前剛回京了?

“我……”他語調顫抖,從未如此卑微過,對前來接應的官兵慢慢開口,“你們能不能跟上頭說,我想回去看一眼……不,我回去辦一件事,辦完了就回來……”

——頭顱眼珠空洞地朝著天,與百姓印象裏相似的瘦削臉龐,除知情人以外,無人注意這頭顱的眉骨過高,鼻翼過寬。

京城至江南,縱然全力策馬飛奔,也要用上三天。張潯晃晃悠悠地騎在馬背上,不時高喝一聲,順著平坦的官道往京城外而去,馬蹄飛濺起碎石,後方跟著幾騎負責監視他的官兵。

隨著馬背顛簸,兩旁景致飛速倒退,路遇一處湖泊,張潯低伏在馬背上,拽著韁繩,衣衫獵獵。他被風吹得直眯眼,費力地側過頭,見湖麵波光粼粼,幾羽歸雁正飛過水上,恍惚與駿馬並肩同行,又一振翅,飛向高遠的天際。

衝破命運般扶搖直上。

張潯自胸腔運氣,暢快化作一聲長嘯,刺入長空,久久盤旋,如囚鷹振翅翱翔。

爹娘,小妹,阿姐……

殘陽如血亦如火,恰如記憶裏那一日,張潯騎著馬,未注意城門口相候的那白衣書生,飛快地穿過匆匆逆行的人群,往記憶裏的張府而去。

“籲——”

官兵們驚悸地一拽韁繩,眼睜睜看著張潯往前飛奔,幾人停在城門口,不敢進去。

百姓的驚呼聲從張潯的耳畔滑過,未能幹擾他飛離的思緒,他策馬穿過熟悉的一街一巷,眼前仿佛浮現賣瓜果的大嬸兒、烙糖餅的李叔……笑嗬嗬地望著他。

小少爺,你回來啦?……

記憶裏的張府緩緩在眼前出現,牌匾仍殘留著當年焦黑的痕跡,張潯的視線漸漸被淚水模糊,他看見爹娘、堂兄、小妹和阿姐都在家門口,等著他。

小少爺……

阿潯……

潯兒……

張潯搖搖晃晃地下了馬,在慌張的人潮中逆行,朝著他們跑去。

他振臂,緊緊地擁住阿姐單薄的肩膀。

“張潯!”

恍惚間他聽見子雅的呼喊聲。

張潯笑著回過頭:“子雅,你來見見我的家人……”

眼前隻有一片血色。

發狂的身影跑出,瘋狂地襲擊行人,四周哭喊聲不絕,官差持武器而來,不敢接近,厲喝著將這些瘋人逼退至一起。

張潯愕然愣在原地。

肩頭猛地傳來痛感,爹的臉一瞬間扭曲,惡狠狠地撕咬過來,女人與小姑娘隨後撲上。

虛幻的光影潮水般褪去,他的視線迅速清晰,看清那是幾張熟悉的猙獰麵孔,露出痛苦的凶相。

莫非……莫非解藥隻維持了數日?

張潯半邊身子染血,任著瘋人們撕咬自己的身體,他仿佛鬼魅,仿佛木人,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殘陽如血,仿佛重回當年那一日。

淚水順著張潯瘦削的臉龐流淌下來,這一刻他也回到了當年,回到二十年前,那個哭喊著爹娘的孩子。

他喃喃開口,如同夢囈:“爹,娘……”

原來。

原來神明的目光向來不是慈悲,而是悲憫。

恍恍惚惚間,他在驚呼逃竄的人群外,看見一襲潔淨的白衣色。

子雅……

是……子雅嗎?

張潯已經什麽都看不清了,瘋人撕扯著他的血肉,他的視線被血色漸漸浸染。

隨後,歸入黑暗。

百姓們心有餘悸地目睹瘋人們被官兵鎮壓。

“如此,你也算是從這輪回苦中解脫了吧……”人群裏響起喃喃的青年音,有人回過頭去,是個白衣書生。書生緩緩閉上眼睛,口中念著旁人聽不懂的話:“你凝視深淵,深淵也會回望你啊……張潯,你竟是這麽個結局。”

這一刻,張潯此生的形象在他腦中一幕幕過場,火光下慟哭的孩子,登科巷裏苦讀醫書的少年,朝堂之上深深的跪拜,初見時那一抹涼薄的笑,河道裏決然的相護,宮牆朱院內瘦削寡言的方士……與此時的瞳孔黯淡張潯無聲契合在一起。

誰又能輕易將誰的一生讀懂呢?

別了,張潯。

殘陽裏,不知是誰認出了那具屍體的臉,一聲驚呼:“是他!那個毒士!”

京城監斬的消息還未傳到這個偏遠的城邑,對毒士的恨意早已深入百姓骨髓,眾人臉上的恐懼漸漸變成憤怒,提著鐵鍁火鉗,向著屍體圍去。

官差們大聲嗬斥,聲音淹沒在憤怒的人群。

利貞九年至十一年,因毒士輕描淡寫一句話,從此民間血雨腥風,不得安生,牽連成千上萬無辜性命。

文人墨客們的戲本子裏,那位毒士的下場大同小異。

不得好死,挫骨揚灰。

白衣書生轉過身,不再看那邊,緩緩地向城外走去。

【記載】

張潯,民間奇人,方術之士,利貞年間,應召入宮,製玉盤,民間皆傳“毒士”,利貞十四年,獲罪賜死。

野史又記,毒士不甘枉死,死後化作活屍,作祟被圍殺,挫骨揚灰,至此,再無相關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