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方士傳·倘有神明

利貞十四年。

有什麽悄然改變,又有什麽不曾改變。

張潯將冊子在腿上攤開,罕見地坐在台階前發呆。

玉盤已成,皇上賜下一匹汗血寶馬,命他明早隨君圍獵,推遲不得。眼看冊子上的那一日漸漸到來,還要因出獵拖延一天,哪裏有空閑……

張潯忽而想起什麽,回過神,緩緩收回目光,落在冊子上。

最後一行草藥名也被朱砂筆勾去。

哪裏沒有空閑?分明是大把的空閑等他揮霍,冊子上最後一味藥,也終於在今日試完了,依然渾渾噩噩不見成效。

他第一次感到迷茫,倏忽間回到幼時光景,那時偷看傳奇本子,裏麵有誇父逐日,奔跑不息,喝幹了黃河與渭水。長久以來,他就如同逐日的誇父,等到了盡頭,才發現追逐之物並不存在。

子雅……莫非這都是一場空?

他第一次聽見子雅這個名字,是承天二十年,從那個從火光裏走出的書生口中。書生說他會回來,他也果然附在張臨的身上回來,又離開。

子雅,子雅……你親手予我的希望,莫非是一場空?

身後傳來人的腳步聲,張潯微抬眼皮:“子雅,你回來了?”

熟悉的嗓音響起,身後那人重重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語調略顯陌生,激動顫抖:“你……你是阿潯?不對,阿潯還小,為什麽我會覺得你是阿潯……這是哪兒?”

張潯猛地起身,退後幾步,看清身後那青年重新泛起生機的臉。

不是子雅!

他的心髒重重狂跳起來,像是幹涸泉眼注入了一汪泉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你,你是……”

青年安然無恙地站在陽光下,狂喜地撲過來摟住張潯的脖子:“你是阿潯!阿潯……我好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哥……”張潯語調顫抖,“哥……”

他蒼白的臉因狂喜泛起紅暈,與張臨緊擁在一起,不住發出語無倫次的胡亂呼聲。

最後一味藥是有用的!有用!

外麵太監聽聞呼喊,疑惑地快步走過來:“張大人,您這是……”

張潯拚命壓住心中呼之欲出的狂喜,一抬手緊緊捂住張臨的嘴,示意他莫出聲,自己輕咳一聲:“午睡做噩夢,你退下吧。”

太監狐疑地退下。

張潯慢慢鬆開滿頭霧水的張臨,方才太監的出現忽然讓他冷靜下來,他已惡名遠揚,皇帝必留他不得,此地不可久留,縱然他自己逃不出,也要有人把藥方帶給家中的親人。

他早已留了後手。

張潯將裝藥的布包一把塞給他,低喝道:“你快回屋,換上屋裏太監的衣物出宮,按著我說的地址,把解藥帶回京城的府上!領爹娘他們回家鄉,離京城越遠越好,快去!”

“這……阿潯,怎麽了?”

“事不宜遲!”

他語調嚴厲,張臨一顫,連忙飛快地往屋裏跑去。

目送著張臨跑遠,張潯好似被抽走了平生力氣,雙腿一軟,跌坐在地。

多少次午夜夢回故鄉,那一碰即碎的水中月鏡中花,此時在他眼前徐徐綻放。

張潯忽然仰天大笑,震響宮院,笑出熱淚。

越日,傳言方士因私藏玉璽入獄,本定秋後問斬,帝未與群臣議,令加急數月問斬。

蘇相外出,聽聞消息,尚未及時趕回京。

斬首前夜,兩個天牢獄卒閑聊。

“哎,你說,那方士是不是個瘋的?怎麽一直笑,怪瘮人……”

“莫理他,我看多半是作惡多端,遭報應了。”

張潯滿身血與土,身上道道傷痕,靠在冰冷的天牢牆壁,閉著眼,緩緩仰起頭。天牢裏火光跳躍,暈染著他蒼白刻薄的臉,唇角上揚。

倘若世間有神明……

神明此時正垂眸,慈悲地看著他。

同一夜,冷雨。

荒無人煙的官道,一輛馬車徹夜趕路,泥水裏碾下深深的車轍,極盡低調,夜雨裏辨不出車主是何身份。蘇鷓坐在車裏,不知怎麽,今夜的風甚陰冷,他隱隱感覺有事要發生。

此番尚不知能否及時趕回……

樹影搖晃,一支冷箭射出,瞬間貫穿車前一侍衛的額頭,那侍衛無聲倒地,其他人訓練有素,同時唰一聲拔刀,掃視四周:“何人攔車!”

長笑響起,樹影裏閃出數條大漢,蘇鷓微微掀起車簾望去,見此裝束,儼然是當地自稱一霸的匪徒,竟有眼無珠攔了他的車。最近治安頗差,少有夜晚出行之人,他此番趕時辰回京,連護衛仆人都沒帶多少,本意低調出行,恰恰碰上了這夥歹人。

兩夥人在夜雨裏交戰,一拎斧大漢惡狠狠朝馬車劈下,忽被一道明亮劍光貫穿喉嚨,撲通倒地。使劍之人是個穿黑色勁裝的少年,長發高束,是個高手:“大人,可有事?”

車裏傳來蘇鷓清清淡淡的嗓音:“無妨。”

有重明在,他並不擔心自己會有危險,可對方人多勢眾,看來要浪費好些時辰。

黑暗裏忽然爆起一聲聲火藥響,幾個匪徒慘叫倒地,餘下之人驚恐環顧,見雨夜裏走出一白衣書生,身上濕透,好似鬼魅,袖下不知拿著什麽神仙法器,一抬手,便奪一條人命。

所有人都愣了愣,不約而同地想到,這附近似乎的確有個土地廟來著……

莫非此夜不宜見血光,衝撞了地仙?

為首的匪徒一咬牙,振臂示意回撤:“走!”

其他漢子不敢戀戰,迅速退去,幾個侍衛剛失了弟兄,大怒要追,被少年一抬手攔下:“大人還有正事,回去再為這些兄弟立塚報仇,走!”

“是!”

蘇鷓坐在搖晃的馬車裏,撥簾往後望去,雨水吹拂至人臉,他微微眯起眼,那書生已飛快地消失在雨夜。

這世間鬼神,哪有人神機妙算?

馬兒長嘶,踏起泥水,消失在官道盡頭。

“地仙”沈白收起手槍,怕這些被唬弄一時的土匪再折回來算賬,連忙朝著反方向跑去。

局裏明文規定,滅門等等的重大曆史固然不能改變,但張潯這般記載不確切的人物,隻大體記了個生死,帝王手中一枚隨時可棄的棋子而已,不是那麽的重要。

最後一味藥試完,充當循環條件的冊子已沒有價值,無論成敗,這都是張潯的最後一次循環。

聽說苦海無邊,人世對於張潯來講,想必便是輪回無邊的苦海。

如今造成悲慘結局的因素已被挪動,接下來會不會有一個好結局?

他不知道,該做的他都已經做了,剩下的,隻能交給曆史。

夜雨磅礴,仿佛無休無止。

蘇鷓抖抖官袍上的雨水,由太監引路,往聖上寢殿而去。此時天光未明,他淩晨才趕回京城,緊接著馬不停蹄地往宮裏趕。這麽個濕淋淋的大人物趁夜來訪,當值小太監誠惶誠恐說聖上尚在休息……老太監狠狠剜了他一眼,捏著細軟的嗓音迎上來:“雜家這就帶大人去見聖上。”

當朝數位宰相,許多是先帝所留的兩朝老臣,老態龍鍾,聖上隻作作表麵恭敬。而蘇鷓這一批不過五十的新人,才是聖上手底的牌,尤其蘇鷓一路節節高升,受其寵信程度可見一斑。

天子自那日出獵回來,病情猝然加重,臥床難起,卻還是應允入殿。

蘇鷓垂目邁入寢殿,一抖官袍,拜了拜。

“四下無人,不必跟朕客套,坐。”李岑靠在病榻上,虛弱地笑,“愛卿為何而來?莫非暗處那叛軍又有動作?”

“暫且並無動作。”蘇鷓坐在椅上,語氣不卑不亢,“臣是為一人而來。”

他開門見山,李岑沉默片刻,緩緩問道:“是那個方士,愛卿覺得他不該死?”

“殺人奪玉,人盡皆知,方士固然留不得,隻是臣覺得,眼下玉盤功效未定,匆忙斬了他,實在是衝動之舉。”蘇鷓道,“陛下因一個死物執意賜死,有些牽強。”

李岑不痛快地挑了挑眉,沉沉反問:“哦?愛卿是覺得,私藏朕的玉璽不該死?朕的玉璽如此輕賤?”

他有意加重了嗓音,若尋常臣子,見君王動怒,必定慌忙下拜。

然而蘇鷓的目光永遠都是這麽波瀾不驚,他與自己對視一瞬,隨即微微垂下眼:“臣不敢,臣隻是聽老臣說,那玉璽自陛下蒙塵之時失蹤,一晃多年,方士興許是並不認識。怒氣傷身,還望陛下息怒。”

請陛下息怒。

極平常的一個詞,卻惹得李岑心中一驚。扳指背後藏著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自己想借著“震怒”這個幌子,賜死方士,莫非他早有察覺?

那日他因這小小的玉扳指,竟渾身冒汗,從馬背昏過去,在群臣眼裏實在詭異。

李岑盯著蘇鷓,身上漸漸發寒。

他心裏有鬼,多年來都小心翼翼地藏起,生怕蘇鷓這樣的聰明人看穿。

若再堅持殺方士,將理由推到一時衝動上麵,還說得通嗎?

縱然此物是他手裏的玉璽,但值得他不惜代價、不計後果地將此人趕盡殺絕嗎?連製作多年的玉盤都不顧及?

說不通,不值得。

那方士興許並不知玉璽背後的往事,若執意殺他,反而惹來群臣的懷疑,便得不償失了。方士是遲早都要殺的,但不是現在,倒不如順著台階下來,暫時留他一命,若使用玉盤時出什麽差錯,也方便調試。

“愛卿言之有理。”李岑在瞬間想好得失,咳嗽幾聲,疲憊地笑,“朕見此物,不禁回憶起當年蒙塵逃竄之事,恥辱上頭,衝動了。可朕聖旨已下,民憤所向,總不能撤回,愛卿想個法子吧。”

蘇鷓目光閃爍:“民憤所向,聽聞死訊便可平息。”

“死訊?”

換句話說,百姓要看的是砍頭,隻要血濺刑場,死訊傳出,無論屍首麵目是否如其人,百姓都來不及看清。

李岑靜靜地望著蘇鷓,所有臣子裏,唯獨他膽量最大,當年殿試時,他便一眼看出這年輕人平淡的外表下極有性格。

“愛卿看著辦吧。”

“是。”

蘇鷓又拜,正要退步離去,忽然被叫住。

“三兒與大兒必起爭執,朕百年之後,無論是誰繼承位置,你都要盡力輔佐。”李岑頓了頓,語調深長,“總得留一個,萬不能被那癡兒上位,毀了社稷……”

蘇鷓立在殿門口,沉默片刻,應了一聲,緩緩走出寢殿。

這是史書裏不曾記載的一場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