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方士傳·天子信璽

利貞十四年,玉盤既成,帝悅。

初春,帝攜百官出獵。

與皇子們出獵時大不相同,這次蹄聲如急鼓,大旗獵獵,獸群逃竄,遠遠望去好似戰場衝鋒。皇帝龍體剛剛好轉,不顧宦官阻攔,親自出獵,此時正乘興騎馬馳騁在最前頭,兩位皇子一左一右隨側,眾官員則稍落後,在侍從保護下打馬前行。

教人注意的是,馬隊之中還有個黑發高束、身著窄袖衣裳的女人,雖早已過了少女年華,騎在馬背上的身姿卻矯捷靈活,正是雁妃。

——皇家出獵,後宮女眷不同來,最多隻遠遠候著,為皇上擦擦汗。這雁妃多年來卻一直是陪皇上出獵,可見雖不及那些年輕貌美的嬪妃,但絕未失君心。

開春時百獸繁殖,出獵其實是不仁之舉,圍獵一般趁入秋,故此稱“秋圍”。大抵是流落民間幾年的緣故,本朝皇帝素來不信奉老祖宗的禮數。

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張潯吃力地拽著韁繩,追上蘇鷓魏子陽等官員,他不擅馬術,騎得晃晃悠悠,侍衛們生怕他栽下去,時不時地瞧上幾眼。這位大人物剛剛立了功,日後怕是高官厚祿風光無限嘍,可不能現在出什麽閃失。

隻是……不知怎的,不論怎麽看,都能看出這方士眼中那一抹低落的情緒來,尋常人高興還來不及,這人居然還反而低落了?

張潯的確心緒低沉,心不在焉地在浩浩****的隊伍裏前行。

子雅不告而別的那個清晨尚曆曆在目,卻的確已相隔了這麽多年。偌大的方士院終於隻剩他一人,終日與木木的軀殼相處,眼看冊子上那一日漸漸逼近,解藥之事竟毫無進展。

這一次,也要失敗了麽?

叢中沙沙搖動,眾人呼聲猛地扯回張潯那飄飛的思緒,他抬起頭,見叢中閃現一團龐大的影子,一頭強壯的雄鹿竟迎麵朝著出獵隊伍竄來,驚得駿馬噅噅直叫。

皇帝打馬在前,閃過詫異神情,隨後立刻拉弓上弦,動作笨拙地朝雄鹿射出一箭。鋒利鐵箭猛地穿透鹿皮毛,那雄鹿吃痛,晃晃鹿角,沒頭蒼蠅般反而往這邊衝來。

李坤微微眯眼,拉弓一箭射中鹿頭,那鹿晃悠幾下,終於倒地。

皇帝撫撫身下鎮定的老馬,朝眾人抬手,表示自己無事,欣慰道:“坤兒這箭法,真是愈發精進了啊!”

“謝父皇。”李坤沉著點頭。

與稍顯文弱的李昭不同,李坤繼承了父皇的瘦削臉型,目光堅毅如磐石,他騎在馬背上,一手勒韁,一手緊握長弓,身姿格外颯爽。許多小宮女都悄悄談論著他的風采,甚至流傳在宮外女子的唇齒中。

張潯沉默看著鹿屍,微微一皺眉。

皇家圍獵陣勢如打仗,走獸們避之不及,不可能發狂朝著這邊衝過來。方才看那鹿的步伐,深淺不一,怕是早在不久前便受過傷……

張潯抬起頭,望向茂密的草叢,有什麽東西讓它受驚?

他身下的駿馬隱隱察覺到什麽,不安地打起響鼻來,草叢裏寒光一閃,張潯瞳孔驟縮,利箭直直貫穿了他的肩膀!

痛意順肩膀蔓延上半身,駿馬噅噅長嘶不止,張潯一把抓住韁繩,企圖讓馬兒冷靜下來。電光火石間,草叢裏卻竄出一個身披禁軍盔甲的男人,狠狠揮刀朝他斬來。

“刺客,有刺客!”

眾人的呼聲好似極遠,頃刻又好似極近。

刀鋒寒光落下,離麵門不過三寸,直麵死亡之下,張潯一瞬間魂靈出竅,他忘了閃避,愣愣地與那人血紅的眼對視。

眼裏要將他斬於馬下……不,斬於馬下還不夠!是要將他碎屍萬段的恨。

迎麵而來的死亡忽然解除。

幾個強壯的侍衛合力撲來,將男人撲倒在地,長刀一偏,幾乎擦過張潯的身子,劃穿馬腹,當啷落地。男人的側臉被狠狠按在草地上,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怒吼:“毒士,因為你,我妻兒死了!都死了!”

張潯此時無暇聽他怒吼,他身下的駿馬流淚不止,猛地往後仰去,再不聽主人的駕馭,不顧一切往遠處狂奔。

他連聲厲喝,喝止不住。

皇帝回朝這些年,每年出獵,哪裏出過這檔子大事?宮人們慌成一片,有的喊保護聖上,將麵露錯愕的李岑等皇族護在後方,有的幫忙將刺客收押,有的高呼馬驚了馬驚了,騎馬去攔方士。

“報!草叢裏沒有其餘人等,刺客隻有他一人!”前去搜查的兩名禁軍急急回來,聽著男人被押走時的悲呼,二人深深低著頭,顯然與那人相識。

他們這些在宮裏當差之人,已有數年未回鄉看一看親眷,那一紙噩耗從家鄉傳來,足矣撕碎一個男人活著的支撐。

“朕的親兵之中,居然出了刺客?”李岑未發怒,似有所思,“單槍匹馬埋伏在此,用箭不成,揮刀上前,倒是條漢子……由你們處決就好,不必用刑。”

兩名禁衛軍依然深深低著頭,退下,聲如雷震:“謝陛下!”

若皇上真要責罰,怕是整隊禁軍都要禍殃,隻要他們親自斬了罪人,以表忠心,再吃些軍棍,此事便過去了。

“張愛卿那邊如何了?”

李岑抬頭眺望,提及愛卿二字,話語中並無多少感情:“還沒攔下?蘇卿,你眼神好,替朕看看是什麽情況。”

蘇鷓一直默默打馬立在側旁,此時平靜開口,態度得體而不卑微:“聖上所賜的是汗血寶馬,此時亡命狂奔,普通馬匹怕是難以追上。”

眾人朝前方望去,隻能遠遠看見三四個追逐的身影。

“籲,籲……”

駿馬四蹄掀起煙塵,張潯肩頭傷口撕裂般疼痛,他沉重喘息著,低伏在馬背上,雙手緊緊握住韁繩,勉強回過頭,見幾個宮人正慌忙追來,奈何駑馬腳力不夠,始終隔在幾丈之外。

李坤麵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忽然對旁邊觀望的李昭一笑:“你信不信,我能讓這匹馬停下來?”

李昭疑惑:“怎麽停?”

在李昭與眾人詫異的目光裏,李坤沒有回答,而是緩緩搭起鐵箭,舉起長弓,微微眯著眼,對準了狂奔的汗血寶馬。

“莫非皇兄要……”李昭忍不住驚呼出聲,轉頭朝父皇望去。

雖說這方士惹了太多民怨,早晚留不得,可萬一失手射死,豈不是難以交代?

李岑隻是饒有興致地看著。

李昭一愣,心裏忽然堵了下,眼神微黯。

或許正因是皇兄……皇兄無論做什麽,在父皇眼裏都是值得欣賞的。

雁妃遠遠地打馬立在後方,她高束的長發被被草原風卷動,一瞬不瞬地盯著李岑。

她印象裏的那個男人,是一個連看平民挨餓都不忍的男人。

李坤一箭射去。

張潯身下那飛奔的駿馬被箭射中,痛苦長嘶,忽然失蹄,將馬背上的張潯狠狠甩了出去。後方幾個宮人驚呼,連忙急急躍下馬去。

“駕!”皇帝低喝一聲,帶隊打馬往這邊而來。隊伍裏幾個權貴少年眼尖,分明看見方士栽出的瞬間,他的衣襟裏遠遠飛出枚小玩意,在天光下晃眼一閃,滾進了草地。

在宮人小心翼翼的攙扶下,張潯灰頭土臉地緩緩站起,血順著額角流下。他抬起頭,李岑打馬在前,居高臨下地望過來:“愛卿傷勢可重?”

話語裏沒多少關切,隻是帝王高高在上的隨口一問,以顯恩澤。

張潯掃一眼斷了氣的馬,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幾步,如實點點頭:“重。”

“咦,這是……”權貴少年已打馬小跑過去,好奇地拾了起來,帶回眾人麵前,是一枚玉扳指,“這是什麽?”

在場幾個須發皆白的官員呼吸一窒,魏子陽張仲等輩分的官員則麵露疑惑。

蘇鷓靜靜打馬立在側旁,臉上既無震驚也無疑惑,他目光順著此物,緩緩挪到李岑分外蒼白的臉上。

李岑緊握韁繩的手微微顫抖,臉色竟瞬間蒼白,毫無血色,好似看見最可怖的妖魔。

——那是一枚古樸的玉扳指,雕刻著一枚精巧玉印,字裏行間殘餘朱砂色,讓人隱約看清上麵的字。

天子信璽。

那是在數十年前,皇帝蒙塵的亂世煙塵裏,象征著無上皇權的四個字。

“陛下當時用的玉璽,此物……”一老年官員指著玉扳指,錯愕叫出聲,“怎會在他手裏!”

“你,你……”李岑的眼神驚恐,表情近乎猙獰,“你……”

這夜夜縈繞於夢中不散的妖魔,時隔半輩子,究竟還是追到了這裏……

那玉璽上,定是附著亡者的森森白骨,從那不見天日的河道深處爬出,此時正透過血紅的朱砂,冷冷注視著自己!

“把這私藏玉璽的賊子,與其隨從一同……”李岑滿身冷汗,指著呆愣的張潯,顫巍巍開了口,咬牙切齒地說完最後四字,“押入大牢!”

李岑身子一晃,眾目睽睽之下,從馬上栽了下去。

“陛下!”

“快救陛下!太醫何在?太醫!”

眾人駭然。

圍獵以這般突然的結局落幕。

陛下看見這玉璽時,為何如此驚恐?

在那曾席卷天下的亂世裏,發生過那一場驚天的謬事,何人偷天?又是何人換日?陛下同這枚玉璽之間的真相,向來隻有寥寥幾人知曉。

五、四、三、二、一……

穿越成功。

利貞十四年到了。

“走,快走!”

搖晃的火光將移動的人影映上石牆,沈白被兩個獄卒惡狠狠地推搡著,往天牢裏走去。

他現在一頭霧水。

他剛剛重新適應了這具屍體,就被這些凶神惡煞的獄卒給押進了大牢裏,一直往深處的牢房走。

“進去!”

獄卒們早聽說方士身邊的隨從渾渾噩噩,隻當他是個傻子,伸手一推。沈白驚呼一聲,踉蹌著摔倒在發黴的一堆幹草上,牢門隨即在後方被嚴嚴關起,他困惑地拍拍衣上灰塵,抬起頭,見張潯身著囚服,安靜地坐在角落。

“怎麽回事?你犯什麽事了?”沈白詫道,“不對……我們犯什麽事兒了?”

他立刻想到,根據史書記載,方士本該是死在這一年裏,這是曆史上的一環。方士獲罪賜死,再過幾個月,三皇子的兵便會血染京城。

沈白沉默一下,他隨即想到了秦漠前輩的那句話“老子是領兵打進京的啊!”……

聽聞他突然出聲,張潯抬起頭,眼中亮起一瞬神采,在對方回望過來的時候又恢複沉寂。

二人在黑暗裏對視,沈白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他沒想到再與張潯相見,會是在這種光景裏,上一秒見他昂首大步走進天光,下一秒便見他身形消瘦,變成階下囚。

張潯卻先開了口:“私藏玉璽。”

“什麽玉璽?”

“天子的玉璽。”

沈白詫問:“你一個隻知道煉藥的宅……方士,手裏怎麽會有那東西,有人陷害你?”

他不知道,自己此時在張潯眼裏格外天真。

“你……”

張潯欲言又止,頓了頓,心平氣和道:“陛下蒙塵時,為方便攜帶,臨時托人造了一枚玉印,陰差陽錯被我收起。”

“怎麽個陰差陽錯?”

對方再問,他卻不肯再回答。

沈白見他不願答,便轉而問道,“你的藥方,可成功了?”

張潯苦笑一下,別開眼,不語。

沈白頓時會意,從河道尋寶到冒險入宮,再到不惜背負罵名假意製玉,這人苦苦追求畢生的東西,竟隻是一場空。他忽然為張潯感到悲哀。

腳步聲自牢房外由遠及近,隱隱約約飄來飯菜香,牢房門被一獄卒推開,沈白抬起頭,見他手上端著幾碟小菜、一壺酒。

天牢畢竟不同於地牢,這裏麵關押的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死刑尚留全屍,牢飯自然也比一般牢獄好些。史書記載,方士的死期就在這幾日,這怕是張潯的最後幾頓飯了。

沈白看著張潯無表情的臉,遙想到曾與他在河道裏出生入死,又想起一轉眼他死期將至,心裏忽然很堵。

那獄卒臉色難看,忽然手抖,酒菜嘩啦一聲灑了滿地,尖銳的碎碗飛濺,劃過張潯的側臉,一道細細的血絲無聲順著他消瘦的臉龐滑下。

“哎呀,對不住,二位今天怕是吃不著飯嘍。”獄卒笑嘻嘻道。

牢裏二人卻沒有預料之中的憤怒,儼然已經料到這番為難,方士惡名在外,如今一朝成為階下囚,必然沒好果子吃,也必定有人落井下石。

一朝風光無限,一朝低入塵埃。

人生不正是如此?大起大落,得意時,愈狂喜愈要理智,落魄時,再悲哀也莫自棄。

獄卒看著沒趣,笑意漸漸褪去,惡狠狠地踢翻了酒壺,冷哼一聲,揚長而去:“待會兒便要審問了,你自求多福吧。”

牢門咣當一聲關起。

沈白惋惜地看著一地散落的酒菜,忽然發現黑暗中有個橢圓的輪廓,像是個雞蛋,他伸手摸起,果然是個熱騰騰未撥殼的雞蛋,便遞給張潯。

“你不恨我?”

“我隻是不能理解你,厭惡你的做人觀念,恨你是他們的事。”沈白苦笑,“我又不是聖人。”

他知道,小人物落井下石是小惡,如米中碎石,張潯的惡,是一句話掀起血雨腥風的大惡。

人都快沒了,還談什麽大惡小惡,因他是惡人,憤而割席斷義,忘了先前曾出生入死,他做不到。

張潯接過,撥開蛋殼,慢慢地吃下。

不多時,兩個獄卒前來,將他押往那慘叫聲不止的刑房。

沈白靠著冰冷的石牆,坐在塵埃裏,慢慢地閉上眼。他在回想看過的資料,回想那些讓人看著就覺得疼的古代刑罰。

這悶騷方士,身子這麽瘦削,怎能忍受得了那些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