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劉警官
我們的旅館很快又多了幾位客人。
第二天上午,一個男人提著蛇皮袋出現在別墅門口。他幾乎是個禿頂,後腦勺長著一撮稀疏的頭發,中等個子,皮膚黝黑,臉幹癟癟的,像是被吸幹了水;留著一撮八字胡,身材瘦削,穿著灰色夾克,褐色西褲,一雙肮髒的皮鞋。如果說宋先生的穿著是高貴的代表,那他無疑是另一個極端。我對他的到來感到一絲詫異,他不像是那種富有生活情趣從而選擇來度假的人,倒像是受生活所迫來此處求職。
至此,二樓的房間都已住滿。
緊接著,一對老夫婦抵達了別墅。老頭由老太扶著從出租車上下來,坐上早已備好的輪椅,由她推著進入客廳,再由我背他上三樓的房間。老夫婦的到來並不難以理解,他們想在為數不多的生命裏盡情享受生活。
我剛從他們的房間出來,就在樓道裏撞見了袁依夢,當時她正好走出房間。
“夢姐。”我微微點頭。
她的眼睛閃過一道亮光:“噢,你咋上來了?”
我聞到一股紅玫瑰的清香,心裏一陣愉悅。
“來客人了!”
“你把他們領進去了?”她輕聲問道。
“是的,就在你隔壁,是一對老夫婦。”
她側過身子,朝身後瞟了一眼,仿佛想知道裏麵住的是哪號人物。
“為啥不領他們到二樓的房間呢?”
“二樓滿了。”
“這樣啊,”她嘟囔著,眼睫毛垂著,似乎不太高興,“沒想到這個季節還有這麽多人!”
“你習慣獨占整個樓層嗎?”我揶揄道。
她咯咯地笑了,瞪了我一眼:“去你的,我啥時候說過這話了?再說人多還不好嗎?房子要有人住才好呐,一個人住得多冷清——一點人氣都沒有!”她極力為自己辯解。
“那我能搬上來嗎?”我笑道。
“三樓隻有兩個房能住人,一個是雜物房,另一個是供電房,哪有你的位置!”她的嘴角一翹,偏過去,手叉著腰,仿佛一個養尊處優的公主。
她的姿勢令我著迷,我不禁靠近她:“三樓的光線挺不錯的——”
“不然我也不會挑中這兒了。”她狡黠地一笑,輕輕地走到窗戶前,向外張望,“今兒終於有太陽了,我得把被子拿出去晾一晾!”
“還會下雨的。”
她遲疑著,可還是進了房間:“等下了再說!”她很快抱著被褥出來,一陣風似的走過我身邊,下樓去了,留下一陣濃濃的馨香。
我來到窗邊,享受投在臉上的和煦陽光。她的倩影很快出現我視線的下方,我正要聚睛凝視,這時,身後響起“哢嚓”的開門聲,一張輪椅被緩緩地推出來。
我轉過身子。
“嗯,請問——”一個瘦小的老太婆出現在走廊上,輪椅上坐著那位老先生。
我走過去:“有事嗎,女士?”
“不好意思,想請你幫個忙——”她訕訕地笑道。
“您說。”我大致猜到了。
“今天天氣不錯,我想帶我先生出去溜達一圈……你能幫我扶他下去嗎?”老太婆的小眼睛流露出懇求。我隻能答應。
我們來到花園,把老頭重新安置在輪椅上。
“——辛苦你了!”老太婆很客氣。
“你們準備去哪裏呢?或許我可以帶路。”我建議道。實際上我隻想曬曬太陽,而不願在陰冷的屋子裏待著。
“無所謂啊,隨便走走,天氣好著呢……”老太用手擋住太陽。
“——您好!”袁依夢突然從花園的小徑裏出來,向老太打招呼道。
老太衝她微笑,她朝我們點點頭,快步走進旅館。
我陪著老夫婦在花園裏走了一圈,老太便走不動了,倚在長椅上喘氣。我勸她回去歇歇,她答應了。全程老頭一言不發,全是我和老太在交談。把他們送至房間門口,老太才告訴我原來她先生患有老年癡呆症,基本喪失了意識,生活不能自理。
我一聽恍然大悟。不禁用餘光悄悄地打量老頭,見他麵無表情,目光呆滯,兩片發紫的嘴唇半張著,涎水順著嘴角流下來;臉頰凹陷,臉上布滿老人斑,皮膚幹枯,如同蟲的軀殼,看著令人難受。
下午,我早早起了床。直覺告訴我謝凱會在這個時間段再次出現。果不其然,一到客廳,門外就響起皮鞋的“嗒嗒”聲,愈來愈近,我走到櫃台處,挺直腰板,擺出一副恭候的架勢。
謝凱身上是和昨天一樣的著裝(事實上我就沒見他沒換過),他款款地走進客廳,見了我,眉毛往上一挑,似乎發現了什麽驚奇之事:“喲,你咋起這麽早!”
“經理!”我笑臉相迎,“按時起的床,沒啥。”
他環顧客廳,視線投到樓梯處:“上午又來了兩位客人吧?”
“是的——確切地說是三個。”
“三個?噢——”他醒悟過來,隨手拈起桌麵的一張紙,掃了一眼,喃喃道:“不管來了多少客人,你都不能忘記你的工作。阿勝,平時你知道要幹些啥不?”
我能從他厚厚的鏡片後感受到冷峻的目光,他一定想盡快樹立威信。我頗為緊張地撓撓頭:“知道,經理。”
他輕哼一聲:“我建議你到林子裏轉一轉,帶上望遠鏡,這個季節很容易起山火的——”
“不是剛下過雨嗎?”我內心一陣發笑,迫不及待地打斷他。
他板起棕黃色的臉,眼角倒垂,提高音量道:“照我說的去做。不然請你來幹嗎呢?預防林火是日常性的工作,就算下過雨,也要去看看。這麽大的一片樹林,你能保證沒有什麽異常嗎……對了,你給我把袁依夢找出來,肯定又躲起來偷懶了——”
“我上哪兒找她去?”我冷冷地回道。
他被我生硬的態度怔住了,語氣緩下來:“噢,還是我自個兒去找她吧,你去護林就是了!”說著,匆匆上了樓。
我哭笑不得。來到外麵。
天氣很晴朗,碧空一色,雨後的天空澄澈發亮。麻雀掠過頭頂,在冬日柔和的陽光下歡快飛舞,太陽驅散了陰雨天的寒冷,讓人感到久違的愜意。我的心情跟著舒暢起來,想著正好借護林之機一覽岱山湖優美的風光。來這裏幾天了還沒好好暢玩過——原本這項工作就是帶有旅遊性質的,否則我也不會來應聘。出門前帶了份地圖,這是岱山湖附近的縮略圖,上麵詳細地標明了各種地物和地貌。
我沿著水泥路來到別墅後側,並沒往碼頭的方向走,而是走上另一條岔路。漸漸的,兩旁出現了梯田,俯下身一看,原來是水稻,從腳邊依次往低處排開,延伸到一所灰瓦白牆的農舍邊上。沿著路走,遠遠看見一座橋,走過去才發現是一座混凝土堤壩,湖水噴湧著從堤壩下流過,變成瀑布一樣的直流流出,濤聲震天,震耳欲聾。翻看地圖,這便是岱山湖水庫。
我邊在堤壩上走,邊俯視著水麵,湍急的水流拍打著堤岸,激起浪花,升騰到空中又轉化為水汽,使得沿岸霧蒙蒙的一片。水庫屬於岱山湖的一部分,從這裏能望見昨天巡夜時登上的碼頭,那邊的水麵顯得平靜和緩。
逐漸走到堤壩中心,遠遠瞧見一個人向我走來。等他走近了,發現有點麵熟,是個滄桑的中年人,又黑又瘦,個子不高。他漫不經心地瞟了我一眼,準備經過我身邊時,停了下來:“——怎麽,出來勘察嗎?”他的聲音帶些嘶啞。
我望著他黝黑且布滿紋絡的麵龐,忽然記起他就是上午剛到的客人:“說不上吧……打算去林子那邊看看。”我隨便指了個方向。
他用犀利的目光快速打量著我,仿佛在揣測我的真實意圖:“我繞岱山湖走了一圈了,可把我累壞了!”
“真的嗎?”我難以置信地問道。
“可不是嗎?從中午一直走到現在,估計有二十公裏了!”他捶著腿,露出得意的微笑,“你要去哪裏的林子?我怕你去了晚上都回不來。岱山湖太大了,山路也難走,上下坡特別多,現在都幾點了——”說著,他抬起手看看表。
聽他這麽一說,我退卻了。眺望遠處連綿的群山,太陽隱匿在山的後方,隻留下一道金邊,我歎了口氣——這確實不太可能走下來。
他揩掉額角的汗珠,從褲兜裏摸出一盒被壓扁的香煙,掏出兩根,將其中一根遞給我:“抽煙不?”
“謝了。”我接過煙。煙的牌子是“黃山”。
他懶洋洋地靠著堤壩,“啪嗒啪嗒”地抽起來:“老弟,你在這兒幹了多久了?”
我學著他的樣子:“前幾天剛來。”
“怪不得!”他幹笑一聲,斜著煙瞧我,“通常管理員外出勘察都選擇早上出發,且要自備幹糧,而你什麽都沒帶……”他從上到下打量著我。
我的耳根一陣發熱:“先生莫非有這方麵的經驗?”
“哈哈,我可沒有,隻是從幾個細節判斷出你是一個新手。”他把煙灰撣到堤壩的扶欄上,饒有興致地瞅著我,“哪幾個細節呢?首先,你出發的時間不合適;其次,你的裝備不齊全,沒有穿登山靴;再者,你的膚色暴露了你,一個景區的管理員肯定被曬得很黑,而你的皮膚不黑,說明你剛從事這項工作不久……我的猜測沒錯吧?”
“了不起——”雖然我並不覺得這很值得誇耀,可是出於禮節,我還是恭維他。“您是從事什麽行業的,先生?”
“警察。”他脫口而道,似乎一直在等待我提出的這個問題。
“警察?噢——”我掩飾不住訝異。
“怎麽了?”他咧著嘴,等待我的提問。
“那您還挺清閑的——嘻嘻。正好我對刑偵破案挺感興趣,尤其喜歡看偵探小說,像福爾摩斯——”我說到了興頭上。
“咳,那些都是虛構的,現實中哪有那麽神奇的人物?”他滿不在乎地笑笑,八字胡一揚,吸了口煙,“我們警察調查的時候采個指紋,驗個DNA,就能破掉大部分案子,福爾摩斯那種推理方法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采用的,現在已經落後了。現在的罪犯狡猾得很,作完案就把痕跡抹掉,然後逃跑,你很難在第一時間抓到他,否則公安怎麽會下通緝令呢……”
“也有不少逃脫的吧?”我試探道,“他們的反偵查意識極強,警方發現不了他們的蹤跡。”
他陷入了沉默,似乎不太願意承認這個事實。濤聲振聾發聵,斜陽映在他幹癟的臉上,如同一塊曬幹的鹹魚。
“——抓得到抓不到,得靠運氣,不是嗎?有時你布下天羅地網,也找不到一根毛,反而當你準備放棄的時候,他卻偏偏出現了,你毫不費勁就逮著了他。這些事情誰說得準呢?老天自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咱不討論這個了——你貴姓?”他轉移話題。
“齊。”
“我姓劉。”
“劉警官——”
“不敢當!”他摁滅了煙蒂,扔進水裏,雙手插進褲兜,“警察可是個累差事!哎呀,這天氣冷得真快,我沒穿多少衣服,咱回去不?”
我猶豫了:萬一回去正好撞見謝凱,他必定怪我那麽早就收工,還不把我批一頓?
“——別去林子了,都那麽晚了,萬一迷路可咋辦?”他攛掇道,語氣中流露出關切。
我思索再三決定和他一道回去。所幸,回到旅館沒有被謝凱撞見,後來才得知他已經回家了,否則等待我的又是一頓批。
這位新客人激起了我的好奇心。鑒於他警察的身份,我有種跟他套近乎的欲望,同時心存疑問:這種人怎麽會有閑情逸致來度假呢?令我沒想到的是,他竟然在今後發生的一係列事件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