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猜忌

寫到此處,我才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場謀殺案當中。令我沒想到的是,這僅是一連串噩夢的開端。誠如我在一開始向你們許下的承諾——無論發生什麽,我都要把它寫完。那我就沒有理由選擇擱筆以逃避這場夢魘——這是懦夫為自己背信棄義而開脫的借口。我相信沒有人比我更適合將它完完整整地記錄下來,不僅因為我是親曆者,還由於我敏感多疑的天性,造就了我比旁人更能深切地體會死亡降臨時的那份恐懼。

偌大的客廳擠滿了人,水晶吊燈忽明忽暗,驚恐寫在每個客人的臉上,空氣充斥著令人窒息的不安,就連客人們身上散發出的香水味,都能令人嗅出驚險的意味。門即使關著,冰冷的夜風仍舊偷摸從門縫裏溜進來,如同肆無忌憚的幽靈,所到之處盡是它們淒厲的尖叫。老舊的木地板“嘎吱”作響,空無一人的二樓傳來莫名其妙的嗚咽聲——是風聲抑或是貓叫?沒有人願意探究。所有人都陷入了驚恐而抓狂的狀態。

眼前這個男人令我感到陌生。我們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

“——我希望大家保持冷靜,冷靜,再冷靜!”劉凱輝在大廳中央來回踱步,比畫著手勢。他顯得格外亢奮,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警官,你為什麽不讓我們報警?!”謝凱激動地從沙發上跳起來,“這很明顯是一場謀殺案!你不讓報警會影響到我們旅館的信譽的!”他攤開雙手,表示抗議。

“你這是包庇凶手,懂嗎?!不是我們信不過你,而是為了盡早破案,確實有必要報警!是的,我知道你是警察,可是單憑你一個人,你能查出凶手是誰嗎——”宋先生接過腔,站起來理論道。

“對啊!我們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太嚇人了……一定要報警!不管怎樣,一定要讓警察來處理,早早把凶手捉住……”王麗洋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她緊緊挨著她的丈夫,眼裏滿是驚恐。

“各位冷靜——冷靜一下行嗎?”劉凱輝提高了音量,“我理解你們此刻的心情——”

“不用你理解!我現在就要報警!”謝凱強行打斷他,從褲兜掏出手機,作勢要撥號。

劉凱輝揮揮手:“報警?請便!”他尖刻地進行回擊,拍拍自己的胸膛,“警察就在這裏!要報警隨便,看他們會怎樣答複你!我懇請——各位,你們能否先聽我說完?給我一個發表自己見解的機會?”他再度提高音量,這次取到了應有的效果,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畢竟在這種場合警察最具發言權。

他滿意地撥弄著八字胡:“……我先聲明——身為一個警察,我有義務為大家的安全負責;同時,也有權利處理危及大家人身安全的案件。現在——我們都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林女士的丈夫——”他頓了頓,朝躲在牆角偷偷哭泣的林老太瞥了一眼,刻意壓低了嗓門兒,“——很不幸,林女士的丈夫——何先生,被人殺害了……這是一起極其惡劣的謀殺案。大家的第一反應便是報警——是我也會這麽做。但我必須提醒你們,如果報警,我會被指派為第一責任人,因為我是距案發現場最近的一名警察。等我調查清楚情況並向上級匯報,他們才會派警力增援。意思就是——你們報警與否,我都是這起案件的首席負責人,一切都得聽從我的安排,唯一的區別就是你們不能第一時間看到虛張聲勢的警車和一個個穿著製服、狐假虎威的刑警,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其貌不揚、邋裏邋遢的便衣警察在這裏張羅……我說的對不?現在還有什麽問題嗎?!”說完,他自鳴得意地環顧我們。

客人們麵麵相覷,彼此陷入了沉默,暗中傳遞著焦慮、懷疑與恐懼。

“那——調查得要多久?”宋先生努力克製著自己,語調依然保持著冷靜。

“不好說——”

“你打算怎麽破案?”陳俊生直截了當地拋出問題。他對此事的關注度不亞於在場的任何一個人。

“——這不是關鍵!劉警官,你首先要保證我們的安全!”王麗洋搶道。

“對!我們所有人的安全!”宋先生下意識地摟緊了兒子。我注意到男孩蠟黃的臉上寫滿困惑與惶恐,嘴巴半張,目光遊移不定——這是對凶殺案一知半解還是由於驚嚇過度造成的?

“那是毫無疑問的——”劉凱輝顯得信心滿滿,旋即,他的話被一個蒼老的聲音打斷,“警官,一定要把凶手揪出來!為我的老伴報仇!鑽石什麽的,丟了就丟了,我不能讓殺害我老伴的凶手逃走!就算跟他同歸於盡,我也願意!”林老太突然從角落裏直起身,把陰沉而布滿淚痕的臉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通紅的眼睛裏放出一道攝人的目光。

我趕緊低下頭,避免與她對視。

她像一隻被逼上絕境的貓,伶俐地走到客廳中央,死死地打量著眾人,由於傷心過度,她的麵部發生了扭曲:“劉警官,我請你把那個罪該萬死的殺人犯揪出來!我一定要見到他被逮捕,這樣我才安心——”

“你放心好了!”

“你……你保證嗎?”她帶著哭腔。

“那是必然的!”

林老太點點頭,抹了抹眼淚,顫巍巍地回到角落的沙發上,繼續發出悲痛的呻吟。

眾人的目光始終在她和劉凱輝之間來回打轉。

“我想問下……鑽石也不見了嗎?”袁依夢細聲問道,生怕說錯了話。我這才發現她就站在我旁邊,始終保持著緘默。

“對,”劉凱輝轉向她,“小姐,你能提供什麽線索嗎?”

“線索?”

“對。因為你一直沒有離開旅館。”劉凱輝冷冷道。

客人們人齊刷刷投來狐疑的目光。

袁依夢漲紅了臉:“我咋知道啊……我——我一直在房間裏——”

“真的嗎?誰能證明——”

“現在別問行不?!”我按捺不住了,“要調查的話也得單獨進行,況且很多人都有嫌疑!”

“齊先生,你若能證明她——”

“我證明不了,警官。”我簡短有力地答道,“謀殺案的發生把我們這裏所有人都牽扯進去了,這是很棘手的——”

“可不關我事!”陳俊生神經質地跳起來,耳根漲得通紅,“我和我女朋友出去吃飯了,我們什麽都不知道!回來才知道有人被殺害了!”

“我們也是!”王麗洋急於表明清白。

“我也出去了,警官!”謝凱急得拉住劉凱輝的衣袖。

此時此刻,我相當後悔沒有外出就餐——如果我也出去了,不正好提供了不在場證明嗎?而待在旅館裏的人……我不敢往下想。冷汗沁透了我的掌心。

劉凱輝為自己取得了客人們的認可而得意,卻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板著臉說:“當然了,出去吃飯的客人可以暫且時排除嫌疑——”

“什麽意思?!”我一聽急了,“沒有出去的呢?”

他狡猾地轉動著眼珠,“沒有出去也不能證明什麽,隻是具有較大的嫌疑罷了——”

“胡說!我啥也不知道哩,警官!我一直待在房間裏,剛剛才聽阿勝說有位客人遇害了……你——你不能信口雌黃的!”袁依夢徹底急了,像個小姑娘似的噘著嘴,顯得忸怩不安。

王麗洋的臉上掠過一絲女人慣有的幸災樂禍的表情。

“我們工作人員是不允許外出就餐的!”謝凱此時插進來,似乎在為我和袁依夢辯解。

“我知道,經理。”劉凱輝自以為是地眨眨眼,“我不能根據他倆由於某種原因留在旅館而把他們列為犯罪嫌疑人——這顯然是不負責任的做法。我們警察辦案是不能過於依賴直覺的——誰嫌疑大就逮捕誰,誰留下來誰就是殺人犯……這樣行嗎?最重要的是尋找線索,發現證據,從而下定結論,把凶手繩之以法……”他鋒利的目光在眾人身上來回遊**,最後不偏不倚地投向袁依夢。她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

我同樣聽得冷汗直流,對接下來他說的話充耳未聞。

或許是“權威人士”的話起到了強心劑的作用,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客人們略微放鬆了,開始發表自己對凶殺案的見解,唯獨王茜,自始至終坐立不安,不停地撓著頭發,偶爾朝我投來慌張的一瞥。

劉凱輝逐漸掌控了局麵,開始從容不迫地進行推理。

“毫無疑問,這是一起故意殺人案,凶手的作案動機就是為了得到那顆名貴的鑽石。在進入林女士的房間後,他成功找到了鑽石,或許是擔心被害人何老先生會記住他的相貌,遂起了殺心,於是將何老先生殘忍地殺害……”

男孩發出一聲尖叫,宋先生趕緊安撫他。

氣溫驟然間下降了好幾度,在場的人不約而同地瑟縮著身子,裹緊了身上的大衣。

我的腦海浮現出凶手殺人時的畫麵……血淋淋的畫麵……

“——大家別不信,事實就是如此。當然了,我很抱歉——在這之前,我沒有請老人和小孩回避。如果——現在可以的話,我請林女士和小朋友暫時離開。”劉凱輝向他們掃了一眼。

“在這兒待著吧!”王麗洋摟住男孩,“回房裏更不安全!”

男孩抬起眼皮,見所有人的目光都匯集在他身上,惶恐地縮到他母親身後。

“嗯……那好吧,跟大家在一起才是安全的。”劉凱輝給自己圓場,卻沒想到這句話產生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警官,你的意思是——”陳俊生試探道。

“嗯?”

“凶手已經……逃走了?”

劉凱輝露出耐人尋味的神色:“不知道,”他隨即點上一根煙,深吸一口吐出來,“也有可能仍在這裏。”

不祥的陰雲重新湧上客人們的臉。

“還……還在這裏?”陳俊生似乎哽住了,眼珠子睜得老大,“你……您……不會是開玩笑吧,劉警官?如果……一個人殺了人,怎麽可能不……不立即逃走呢?”

劉凱輝抿緊嘴唇,煙從鼻孔裏徐徐地噴出:“首先,隻有我們這些人知道林老太有鑽石,也就是說隻有我們具備作案動機;其次,凶手殺了人,如果他選擇逃跑,那毫無疑問將暴露自己,為了避免嫌疑,最聰明的做法就是按兵不動,繼續和大家待在一起,表麵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以此打消別人的顧慮……你說對不對?”

這次我讚同他的分析。

眾人的不安溢於言表。你看我我看你,仿佛都在懷疑對方,又或是顧忌別人是否會懷疑自己。

氣氛格外凝重。

“茜茜,我——我們走吧!”陳俊生轉向他的女友,聲音滿是怯懦,“我可不想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遲早會出事的……”說著,他偷瞄了一眼劉凱輝。

“陳先生,這是不允許的。”劉凱輝平靜地說道。

“啊?為——為啥?”他難以置信地問道。

“我們所有人——這裏的所有人,目前都有殺害何老先生的可能……也就是說,我們都有作案嫌疑!”

“我出去吃飯了!警官!我有不在場證明的——”陳俊生扯著嗓門兒大喊道,白淨的臉龐漲得通紅,“不信你問他!”他指著我。

“我們也是!我們也有不在場證明——”王麗洋的嗓門兒更大、更尖。

“安靜——各位!”劉凱輝吼道,“我並不是懷疑你們是凶手,我現在還沒掌握證據。在接下來的一兩天,我會對案件展開調查,到時候就需要你們的配合——確切地說,是你們所有人的配合。所以,不允許任何人離開。你們必須把你們知道的毫無保留地告訴我,不許有任何隱瞞,懂嗎?”

現場鴉雀無聲,靜得可以聽到風在屋外號叫。

我急於知道他會如何破案。讀了那麽多偵探小說,我想親眼看見現實中的警探破案與虛構中的有何區別。究竟有沒有一個像福爾摩斯那樣神奇的人物呢?從目前我對劉凱輝的觀察來看,他不符合一個理想警探的形象——他倒像一個誇誇其談的江湖騙子。

“劉警官,”我努力緩和自己的語氣,以打消他對我的猜忌,“你準備從哪方麵入手呢?”

他怔怔地看著我,似乎沒做好準備,支吾道:“這……這不用你操心,我會處理的。憑我多年的刑偵經驗,這個案子完全不在話下。”

“我們旅館會盡一切可能配合!”謝凱堅定地表明自己的立場,並獲得了對方的認同。

“——那是相當感謝了。”

話音剛落,“啪”的一聲,花園傳來巨響。

“咋回事兒?!”謝凱猶如驚弓之鳥,快步走到窗前。

不隻是他,幾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伸長脖子向外張望。

“出啥事了……外麵?”宋先生也走了過去。

“看不清楚……下著雪哩!”謝凱使勁抹去窗玻璃上的水霧,眼鏡片兒都快貼到上麵了,他突然回過頭,“阿勝,你出去看一下!”那副模樣顯得很猥瑣。

“你……你瘋了吧?”我脫口而道,“下那麽大的雪,你……你叫我出去?”

“哎呀,你怕啥?我隻是讓你出去看一下情況,好給客人們一個交代。這很難做到嗎?”

“頂多是樹枝斷了!沒啥大不了的,經理!”我在做抗爭。

“去去去!”他一路推著我到門口,“這是你的工作,阿勝!我總不可能讓客人們去吧?”說著,他環顧一眼四周,竭力博得大家的支持,“我平時對你好言好語慣了,你覺得我謝凱好欺負對吧?說實在的,憑我一個人也能把旅館料理得過來,咱又不是真缺一個管理員。你若不去,我隻好喊夢姐去了……夢姐——”

“哎,算了算了,我去就是了——”

“這才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