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汴河之下有暗影
“原來是二仙山羅真人的高徒,倒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了。”
那皮影輕顫作勢怪笑了一聲,尖細的嗓音徒然一變,成了一個渾厚的男聲,“此事確是我的不是。隻是諸位無端闖入我殿內,一番不速之客的做派,難免令人誤會。”
“誤會?無憂洞既然開門做生意,自然是允人前來的。何來不速之客之說?”
公孫道士實在是懶得聽這皮影胡攪蠻纏,直接問道,“貧道聽聞洞主這裏有樁買賣,隻要出得起價,天下人所求之事皆可成?”
“嘿嘿,倒不是本洞主托大,隻怕是各位出不起那個價啊。”
無憂洞主淡淡道,“這就好比人想要某家幫著摘星辰,也得先拿那月上的金桂做酬金方可。”
“貧道明白了。”
公孫道士臉色凝重,斟酌詞句,審慎地問道,“兩日後,上元夜,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們的人送上樊樓西廂,不知洞主所要何價?”
“送多少人上樊樓?”無憂洞主問。
“十人!”公孫道士回。
“你確定隻是送人上樓,無需再幫其他忙?”
無憂洞主意味深長地反問了一句,“以我無憂洞的勢力,隻要你點頭,我們還能幫你更多。”
公孫道士微微一笑,搖頭:“不用,隻需送我們的人上樓即可。”
“哈哈哈,很好,你是一個聰明人,我最喜與聰明人打交道。”
無憂洞主大笑,“那麽現在,來談談你們需要付出的代價吧!”
“隻要城主能辦成此事,萬貫錢財雙手奉上。”
公孫道士平靜地說道,“萬貫”在他嘴裏,仿佛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數字,聽得孟遷的嘴角不由地抽了一抽。
“萬貫錢財?哈哈哈哈……”
無憂洞主又是一聲大笑,但這次的笑聲裏卻帶著幾分譏諷,笑完那皮影的手虛虛動了動,“各位站立之處,左三上一位的地上有一塊翻板,不妨打開看看。”
大殿中的地麵,都是遵循了先秦古製,在夯實的泥土上敷上了一層白堊。眾人不明白這皮影是何用意,一時間都隻盯著白堊看。
須臾,還是公孫道士衝時頭領點了下頭,後者如蛇一般無聲無息遊躥而出,果然在離眾人左手邊不遠的地麵上,發現一塊散發著腐朽氣味的木板。隻見他沒有片刻的猶豫,猛地出手,撬開了那塊翻板。
下一刻,一片銀燦燦的光芒,就在大殿油綠的燈火下耀目生輝,幾乎晃瞎了他的雙眼。
銀子!
原來那翻板之下,赫然碼放著一溜的銀錠子,一層壓著一層,一直堆下去不知道多深。
孟遷倒吸一口涼氣,就連一向陰惻惻不動聲色的時頭領,似乎都被這闊綽的手筆震撼住了,鬼魅般的身體僵立當場。
“瞧清楚了?”
無憂洞主的語調淡淡響起,“我無憂洞雖不說什麽富甲天下,但些許浮財還是有的,如諸位的誠意僅僅是這等阿堵物的話,那我們就沒有繼續談下去的必要了。”
“凡事都有價碼,洞主的錢財,想必也是一點點掙來的,僅僅隻是登樓而已,貧道開出的價碼應當不算低了……”公孫道士雖然也為無憂洞的財力暗暗心驚,但言語間還是想要再爭取一下。
“嗬嗬,道長真打得好算盤!”
無憂洞主的聲音再次恢複了剛開始的尖銳,皮影也跟著微微晃動,周圍鬼火般的燭光颯颯搖曳起來 “道長登樓所為何事,你我俱是心知肚明。如此天大之事,你竟用這些個破銅爛鐵來交易,你拿我當三歲稚童嗎?”
公孫道士知道這無憂洞主不好敷衍,看來事已不可瞞,隻得深吸一口氣,伸手請道臉:“那不如由洞主來開這個價碼吧。”
“諸位請看。”
無憂洞主的皮影閃爍了一下,隨之淡去,大殿寬闊的帷幕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巨大的東京城的堪輿圖。
孟遷掃了一眼,就瞅清這張堪輿圖上,不但屋舍儼然,便是穿過城池附近的水係,都被描摹得纖毫畢現,連每一處河灣、水門、碼頭都清楚地標記了出來。
安靜一會兒過後,無憂洞主的聲音再次響起:“諸位,我無憂洞雖深居地底,倒也並非真的就從此無憂。不瞞各位,我有一對頭,數年來借水路大肆斂財。奈何我與他立有君子之約,不可互犯。我已經許久沒有遇到諸位這般手段不凡之人了,如今,正好借重諸位之手,去壞一壞他的買賣。”
公孫道士聞言,便知這絕不是一個好差事,況且他們這一行人生地不熟的,能辦完事馬上就走自是最穩妥的,一旦卷入本地勢力的衝突之中,難免會節外生枝,於此行大計不利。
他還沒開口婉拒,一旁的武都頭就已經嘟囔出聲了:“無憂洞還在乎君子之約?”
武都頭的話糙,理卻不糙,但這般直白的話,在此時此地說出來,多少讓人有些尷尬。
“我無憂洞若是不守信重諾,又怎能憑著名頭,引來諸位大駕啊?”無憂洞主的聲音透著平靜。
公孫道士連忙給武都頭使了個眼色,讓他閉嘴,隨後說道: “洞主所言極是,隻是貧道等人怕是當不起洞主如此抬舉!我等若真的手段不凡,今日也不至於到此求助了。”
“道長不必過謙。你們此番想要借我無憂洞的勢,不過是因為時間緊迫,且對東京城不熟罷了。正如我不便對那人動手一樣。非不能,實是不便。”無憂洞主道,“當然,諸位若是不願,自可另尋高明,我無憂洞絕不強留。”
公孫道士稍一沉吟,就有了決斷。
他們已經沒有時間了,正如這皮影所言,非不能,實是不便。
“那洞主需要我等做什麽,還請明言。”公孫道士問。
“好,果然爽快。”
無憂洞主性子喜怒無常,音調也隨之更改,這會兒又變得言笑晏晏,宛如一名得了情人寵溺的女子,聽得眾人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不過很快,他們就無暇關心這種旁枝末節了。
因為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一道鬼火像變戲法一般,被淩空引渡,落在帷幕倒映出的堪輿圖上,順著一條河道瞬間蔓延,將其化作火河。
無憂洞主就是用這種方式,標記自己那個對頭的水上財路。
“我這對頭幹的是販賣私鹽和拍花子的勾當,這條河便是他們轉運私鹽和女子進入東京的通路。”
“居然是汴河?!”孟遷細細一打量,不由吃了一驚。
身為東京街頭的瓦子閑漢,他對販賣私鹽和拍花子的營生自不陌生,兩者都是殺頭的買賣。
前者是跟官府“鹽鐵專賣”的製度作對。
大宋朝廷為了做到“民不加賦而國家采用足”,實行的是“官山海”的政策,也就是把百姓日常必備的鹽與鐵收歸國營,私販者是殺頭的重罪,不過因為利潤高得嚇人,所以民間也不乏鋌而走險之輩。
而後者則是人牙子,專門拐賣婦女兒童,再賣於秦樓楚館,同樣也是昧良心的營生。
以無憂洞主和厲鬼表現出的詭秘,他的對頭會做這種殺頭的勾當,孟遷並不感到奇怪,真正讓他震驚的,還是這個對頭的膽量,他竟然選擇了汴河作為自己販賣私鹽的通路。
要知道,東京城共有四條水路通向城外,分別是汴河、惠民河、金水河、五丈河,合稱“東京四渠”。
不過盡管四渠齊名,但自太宗朝以後,東京的漕運,其實主要是由汴河負責,其他三條河大多作為取水之用。
時至今日,汴河承擔的漕運,不但有八成五以上的漕糧,更有南方的金銀、犀象、香料、貢茶等珍稀之物,就連官家修建艮嶽所用的花石,也是通過汴河運入京師。
正因為汴河如此重要,所以朝廷對汴河的防護,向來也是不遺餘力的:
不但設立了一支規模龐大的河堤巡檢使隊伍,其下更是分為若幹埽所和鋪屋,沿河駐防,在必要的時候,都水監甚至還有權調動廂軍乃至禁軍參與巡查,堪稱天羅地網。
孟遷沒想到,在這種嚴防死守之下,居然還有人敢走汴河水路販賣私鹽和小娘子,這已經不是用膽大包天能夠形容的了。
“不瞞諸位,我那對頭確實頗有幾分手段,不但善於以金銀開道,打通關節,他們名下的貨船,也都是特製的。船底帶有夾層,私鹽和被迷暈的女子,便被安置其中,無論是登船檢查,還是外觀,都看不出任何異常,你們的任務,就是要想法子讓其大白於天下。既然勞各位動手了,壞他一樁生意也是壞,壞他一門也是壞。自然是要趕盡殺絕才好。”洞主三言兩語,就把目標的特征和需要達成的效果闡明。
隻是他話說得輕巧,卻連孟遷都能聽出其中凶險,但再看那公孫道士卻隻是略一蹙眉,就應了下來。
“諸位自可離去了,此事辦妥之日,便是諸位登樓之時。切記,時間可不多了。”
臨別之際,無憂洞主又道,“對了,那邊的銀錢,諸位也可任意取用,以作行事之資。願意跟我無憂洞合作的,都是在下的朋友,在下可沒有虧待朋友的慣例。”
公孫道士等人心懷大義,對這等身外之物自無留戀,但孟遷可不同,一聽這話,眼睛亮了三分:“真能隨意拿?”
“那是自然。”
孟遷喜上眉梢,不過,他的腦子尚算清醒,知道這銀子絕不可能白拿,於是也就將將揣了兩錠銀子入懷意思意思,並不敢多取。
拍了拍懷裏的銀子,孟遷抬起頭,問出了另一個問題:“小可在來路上曾偶遇一人,答應要幫他尋找失散的女兒,洞主神通廣大,不知可否不吝相告?”
“小哥所說是那掌燈人吧?想不到十餘年過去了,他還不死心,桀桀……”
帷幕一變,陡然浮現出一個可怖鬼臉,無憂洞主的聲音驟然變得陰冷,“小哥如果執意相詢的話,那可就是另外的價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