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頓,續前信
親愛的姐姐:
瑪格麗特,你讀完了這個詭異驚悚的故事,難道不像我現在一樣,恐懼到血液都凝結了嗎?有時他會突然痛苦得說不下去;有時他的嗓子哽咽卻淒厲,困難地吐出充滿悲痛的話語。他俊美動人的雙眼時而散發憤慨的光芒,時而緩和為頹喪的悲傷,在無盡的淒涼中光彩全失。有時他努力控製自己的表情與語氣,完全壓抑焦躁的表現,以極為鎮定的聲音描述最駭人的事件。接著又像火山爆發似的,臉上突然露出暴怒的表情,尖聲詛咒他的迫害者。
他的故事前後連貫,仿佛敘述的是最簡單的事實;但我得承認,無論他所言多麽誠懇且具連貫性,主要是費利克斯和莎菲的往來信函,以及我們從船上瞥見的怪物身影,讓我較相信他敘述的真實性,而非他單方麵所做的陳述。那樣的怪物居然真的存在!我並不懷疑,然而我卻驚歎與欽佩得無法自已。有時我設法讓弗蘭肯斯坦說出他創造那個怪物的細節,但他對此毫不鬆口。
“朋友,你瘋了嗎?”他說,“你愚蠢的好奇心想將你引到何處?難道你也打算在這世上創造一個惡魔般的仇敵?冷靜,冷靜!從我的不幸中學到教訓,別徒增自己的不幸。”
弗蘭肯斯坦發現我記下他的故事;他請我將筆記給他看,改正增添了多處,但主要是將他和仇敵的對話做更真實傳神的補述。他說:“既然你記下了我的敘述,我當然不希望殘缺不全的故事流傳下去。”
一星期的時光,就在聆聽這個超乎常人所能想象的奇異故事中逝去。這個故事和我客人高尚和善的態度讓我產生興趣,使得我的思緒和靈魂中的一切感受都沉浸其中。我希望安撫他,但我能勸告悲慘至極、失去一切慰藉希望的人活下去嗎?唉,不行!他現在唯一的喜悅,是他殘破孤寂的靈魂得到安息永眠。然而他也得到安慰,那是孤寂和幻象造成的結果。他相信他在夢中能和他的親友交談,而且那樣的交流能慰藉他的悲慘,或激起他的複仇之心;他深信他們不是幻想的產物,而是他們本人從遙遠的世界造訪他。這樣的信念賦予他的幻想一分莊嚴,讓我覺得這些幻想幾乎像現實一樣令人印象深刻且饒富趣味。
我們的對話並不限於他的過去與不幸。他對大眾文學展現無盡的知識與銳利敏捷的理解。他的口才感人而有說服力,他談起悲慘的事件或試圖引人同情或關懷時,我總是忍不住淚水。他在潦倒落魄時也如此高貴聖潔,在他順遂時該是多麽輝煌的人物!他似乎很清楚自己的價值,也明白自己墜落得多重。
“年輕的時候,”他說,“我相信自己注定完成偉大的誌業。我雖然感情豐富,卻也擁有冷靜的判斷力,因此可望有一番成就。這種自知之明對他人而言或許很沉重,但對我卻是助力,因為我認為這些天賦對我的同胞應該大有用處,若因為無意義的傷悲而白費了天賦是種罪惡。回顧我完成的工作,我起碼創造了情感與理性兼具的生物,因此我無法將自己視為一般的創造者。這個念頭雖在我事業開端時支持著我,現在卻讓我更加狼狽。我的一切思考與期望仿佛一場空,而我就像渴望無所不能的大天使一樣,也被囚禁在永恒的地獄。我的想象力固然豐富,但我分析實踐的能力很強,這些特質讓我有了創造人類的構想,並加以實現。即使現在,回想起工作尚未完成時的那些幻想,我仍然熱血沸騰。我漫天遐想,時而因自己擁有的力量而沾沾自喜,時而為它的效用感到焦急。我從小就被灌輸了高遠的理想和雄心壯誌,但我一敗塗地!唉!我的朋友啊,如果你認識從前的我,看到我如今頹喪的模樣肯定會覺得判若兩人。從前我很少感到沮喪,崇高的命運似乎支持著我,直到我墜落,永遠一蹶不振。”
我非得失去這個令人敬仰的人嗎?我一向渴望有個朋友;我一直在尋找可以與我共鳴、也愛我的人。看哪,我在荒涼的海上找到了這樣一個人,然而遇見他,卻隻是為了明白他多麽寶貴,然後再次失去他。我希望他好好活下去,但他厭惡這個念頭。
“華頓,謝謝你對我這悲慘的人抱著善意,”他說,“但你談到新的情誼和初生的友愛,你認為它們可能取代逝去的那些人嗎?誰能取代克萊瓦對我的意義,哪個女人能成為另一個伊麗莎白?即使沒有任何更優秀的特質能激起我們強烈的喜愛,我們兒時的同伴永遠在我們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之後的朋友也難以匹敵。我們知道彼此幼時的性情,不論我們之後受到什麽影響,當時的個性永遠無法抹滅。而他們能判斷我們的行為動機是否誠正,可以做出較肯定的結論。兄弟姐妹絕不會懷疑彼此使詐或欺騙,除非先前曾有那樣的跡象。換作是朋友,不論雙方的友情多麽濃烈,也可能不由得懷疑對方;但我從前喜歡朋友,不隻是因為習慣與交情才珍視他們,也是因為他們有優點。如今我不論身在何處,耳邊總是聽見伊麗莎白柔情的聲音和克萊瓦的談話。他們已死,在那樣的孤寂中隻有一種情感能勸我活下去。如果我參與的是偉大的工作或計劃,對我的同類大有幫助,我會活下來完成我的工作。但我的命運不是如此,我必須追捕、毀滅我賦予生命的生物,屆時我在人世的命運將完成,我也終於得以安息。”
一七X X年八月二十六日
親愛的姐姐:
我在危機環伺的情況下寫信給你,無從知道我是否還見得到親愛的英格蘭和那裏更親愛的親友。我被冰山圍繞,無處可逃,冰山時時刻刻威脅著壓毀我的船。我說服成為同伴的勇敢人們向我求助,但我無能為力。我們的處境實在險惡,我仍然心懷勇氣,抱著希望。不過想到這些人的性命都因我而陷於危險,實在教人驚懼。如果我們送了命,罪魁禍首就是我的瘋狂計劃。
瑪格麗特,如果那樣的話,你會怎麽想?你不會聽到我死去的消息,你將永遠等我回去。一年年過去,你將時而絕望,又受希望煎熬。噢,親愛的姐姐,想到你由衷的期待落空,對我而言比自己的死亡更加恐怖。但你有丈夫,也有可愛的子女,你應該能夠快樂起來。願上天祝福你,讓你幸福快樂。
我不幸的客人以最深切的憐憫看待我。他像是珍惜生命似的盡力激起我的希望。他提醒我,同樣的意外時常發生在航行在這片海域的其他航海家身上,而他讓我不禁樂觀。就連水手們也感受到他口才的魔力,他說話時,他們不再絕望。他提振了他們的精神,當他們聽見他的聲音時,他們相信那些巨大的冰山不過是鼴鼠丘,會因人類的決心而消失。然而,這樣的感覺並不持久,期待落空的每一天都讓他們滿心恐懼,而我有點擔心這樣的絕望將引起叛變。
九月二日
剛剛發生了極不尋常的情況,這些信雖然很可能送不到你手裏,但我還是忍不住想記錄下來。
我們依然被冰山環繞,隨時可能因為冰山相撞而被壓沉。嚴寒刺骨,許多不幸的同僚已經在這孤寂的景象中喪生。弗蘭肯斯坦的健康狀況日日惡化;他眼中仍燃著一股狂熱之火,但他已經精疲力竭,突然耗些體力,他就會迅速衰弱,變得奄奄一息。
我在上一封信提過我擔心會發生叛變。今天早上,我坐著注視我朋友憔悴的麵容,看他雙眼半閉,四肢無力鬆垂,這時五六名水手鼓噪起來,要求進入艙房。進門後,領頭的人說話了。他說其他水手選出他和他同伴為代表,向我提出不容拒絕的正當要求。我們困於浮冰之中,很可能永遠無法逃脫,但他們怕的是浮冰散去,能自由航行之後,我會輕率地決定繼續航程,在他們慶幸逃過一劫之後又帶他們投入新的危險。因此,他們堅持我應該鄭重保證,隻要船脫困,我會立刻讓船向南航行。
這番話令我苦惱。我還沒絕望,也沒考慮脫困之後返航。但我能義正詞嚴,或甚至有可能拒絕這個要求嗎?我遲疑了,而弗蘭肯斯坦原先一直保持沉默,而且看起來的確無力參與討論,這時卻爬起身,他眼中散發著光芒,兩臉泛著暫時的紅暈。他轉向眾人,說道:“你們是什麽意思?你們要求你們船長做什麽?原來你們這麽容易從原本的計劃退縮嗎?你們不是說這是場榮耀的遠征嗎?而且何謂榮耀?並不是因為航程像南方的大海一樣平靜無波,而是因為充滿危險與恐怖,因為每一次麵對新狀況,你們都會喚起堅忍不屈的精神,發揮勇氣,因為有危厄與死亡環繞,而這些正是你們需要勇敢麵對加以克服的。因此,才有榮耀;因此,才是光榮的事業;因此,你們才會被視為造福人類之人,你們將和為了榮譽和人類福祉而不畏死亡之人一同受人景仰。結果呢,瞧瞧,才剛遇上想象中的危險,或可以說,你們的勇氣才初次受到強大可怕的考驗,你們就退縮了,甘於被視為無法忍受寒冷和危厄的人。可憐人哪,因為凍著了,就回到溫暖的爐邊。唉,若是這樣,那根本用不著做這些準備,你們無須跋涉到這麽遠的地方,讓你們的船長陷入失敗的羞恥中,隻為了證明自己是懦夫。噢!做個男子漢吧,或者,做個比男子漢更男子漢的人。對目標不屈不撓,像岩石一樣堅定。寒冰或許還不如你們的心堅強;冰塊脆弱,隻要你們堅持不被阻擋,它就無法阻擋你們。別在額前帶著恥辱的烙印回到你們家人身邊。要以曾經奮鬥而征服,不知逃離仇敵為何物的英雄身份回去。”
他說話時,聲音隨著言語所表達的不同情感而有抑揚頓挫,眼中充滿崇高的理想和英勇的氣概,也難怪那些水手都深受感動。他們麵麵相覷,無法回答。而我說話了,我要他們回去休息,好好思考他的話,如果他們堅決反對,我不會繼續帶他們向北,但我希望他們思考一番以後會生出勇氣。
他們退下,我轉身麵對我的朋友,但他倦怠無力,幾乎沒了氣息。
我不知道一切會如何收場,我寧死也不願在目標未達成之前羞恥地回航,不過我擔心我的命運會是這樣。那些人沒有榮耀與榮譽的思想支撐,絕不願意繼續承受眼前的艱難。
九月五日
骰子擲下。我答應我們若逃過一劫,會立刻返航。於是我的希望毀於懦弱和優柔寡斷。我將不會有新發現,失望地回航。我還不夠豁達,無法耐心忍受這樣的不公。
九月七日
事情結束了,我正在返回英格蘭的途中。得到榮耀與造福世人的希望已經完全落空,我也失去了我的朋友。但我會盡可能把悲慘的遭遇詳述給你,親愛的姐姐,在我航向英格蘭、航向你身邊的途中,我不會灰心喪誌。
九月九日,浮冰鬆動,遠方傳來雷鳴般的轟隆聲,四麵八方的冰山碎裂散開。我們處境危急,隻能按兵不動,而我的注意力全放在不幸的客人身上,他大為衰弱,完全無法下床。我們後方的浮冰裂開,被強力推向北方;西方起了一陣微風。十一日,往南的航道完全暢通了。水手們一發現這情況,明白他們顯然可以返回祖國,於是齊聲歡呼,聲音響亮而持續不休。弗蘭肯斯坦正在打盹,這時醒來問我**所為何來。我說:“他們是為我們將返回英格蘭而歡呼。”
“所以,你真的要折返嗎?”
“唉!是的,我拒絕不了他們的要求。我不能違反他們的意願帶他們陷入危險,所以我得回頭。”
“想回去就回去吧,但我不會回去。你放棄了你的目標,但我的目標是由上天指派,因此我不敢放棄。我雖然虛弱,但助我報仇的靈魂絕對會賜我足夠的力氣。”他說完竭力想下床,然而這番活動對他而言太激烈了,他倒回**失去意識。
他過了很久才恢複,我常以為他已死去。最後他睜開眼睛,呼吸困難,無法言語。醫生給了他一顆鎮靜劑,要我們別打擾他,同時告訴我,我的朋友隻剩幾小時的生命。
判決已定,而我隻能悲傷並保持堅忍。我坐在床邊看著他;他閉著眼,我以為他睡著了,但不久之後他虛弱地呼喚我,要我湊近。他說:
“唉!我所依賴的氣力已經消散,我覺得我即將不久於人世,而他——我的仇敵和迫害者,可能仍活著。華頓,我在此生最後的片刻仍懷著先前我說的激烈仇恨和報仇的渴望,但我覺得自己希望仇敵死去是正當無罪的。在最後這段日子裏,我一直回顧我過去的作為,我覺得我此生無咎。我因為一陣狂熱而創造了有理性的生物,而且在我的能力範圍內,有責任確保他的幸福與快樂。
“這是我的義務,然而還有一個責任比它更重要。我更專注於對人類同胞的責任,因為這涵蓋了更大比例的幸福與悲慘。基於這樣的觀點,我拒絕為第一隻怪物創造他的同伴,而且我拒絕得有理。他邪惡的狠毒與自私無可比擬——他殺害了我的親友,他誓言毀滅擁有美妙感知、快樂與智慧的人類,我不知道他複仇的渴望何時才會平息。他如此可悲,應當死去,不該再讓其他人不幸。我有責任殺了他,但我失敗了。我之前受到自私狠心的動機驅使,請你繼續我未完的工作,現在我基於理性和善意,再次求你答應。
“但我無法要求你拋下你的祖國與親友,完成這個重任;而且如今你將返回英格蘭,見到他的機會微乎其微。但這些問題,以及如何平衡你肩上的責任,都留待你考慮,我的思考和判斷力已經因為死亡逼近而被擾亂。我不敢要求你做我認為正確的事,因為我可能仍被狂熱誤導。
“想到他可能活下去繼續為非作歹,我很苦惱;然而此刻我隨時就要解脫,這是幾年來我第一次感到快樂。我親愛的死去親友們的形影飄過我眼前,我急著投入他們的懷抱。華頓,永別了!在寧靜中追尋幸福,棄絕野心,即使隻是單純地想讓自己在科學和探索的領域出人頭地。但我為何說這種話?我自己在追求這些希望時一敗塗地,但換作別人可能會成功。”
他說話時聲音愈來愈虛弱,最後精疲力竭地沉默下來。大約半小時之後,他又試圖開口,卻說不出話。他無力地捏捏我的手,便永遠闔眼,唇邊掠過一抹溫柔微笑的光輝。
瑪格麗特,榮耀的生命終於消殞,我能說什麽呢?我如何讓你明白我多麽沉痛?我表達的言語永遠薄弱而不足。我淚眼潸潸,我的心籠罩著失望的陰霾。但我正朝英格蘭而去,我也許會在那裏找到安慰。
我的思緒中斷。這聲音意味著什麽?時值午夜,微風輕拂,甲板上的守望員幾乎沒有動靜。又有聲音傳來,類似人聲但比較沙啞。聲音來自擱置弗蘭肯斯坦遺體的艙房。我得起身察看。晚安了,姐姐。
老天啊!剛剛發生的那一幕真教人難以形容。我回想起來,還有點暈眩。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力氣描述,不過少了最後這奇特的悲慘結局,我記錄的故事就不完整。
我進入命運悲慘的可敬朋友遺體擺放的艙房,有個我無法形容的形體俯身在他上方——那東西龐大無比,比例卻突兀扭曲。他趴在棺材上,臉被一綹綹參差不齊的長發遮掩。他伸出一隻大手,膚色與質地和木乃伊無異。他聽到我靠近的聲響,不再吐出悲傷淒慘的呐喊,衝向了窗邊。我沒看過像他的臉那麽駭人的景象,他的麵貌令人作嘔,怵目驚心。我不由自主閉上眼,努力思索我對這個毀滅者應盡的責任。我叫他別走。
他停頓一下,目光驚詫地看著我,然後又看看他的創造者毫無生息的身軀,似乎忘了我的存在,似乎有某種無法自製的強烈狂怒,讓他的神情與姿態激動無比。
“他也是我的受害者!”他喊道,“他的死終結了我的罪行,我生命中的一切災難即將落幕!噢,弗蘭肯斯坦!慷慨又自我犧牲的人啊!我現在請你原諒有什麽用?我害死你愛的所有人,無法彌補地毀了你。唉!他屍骨已寒,再也無法回答我了。”
他的聲音似乎哽咽,而我最初的衝動是完成我朋友臨死前想殺死仇敵的願望,這時卻因為好奇與憐憫的複雜心情而消失了。我靠近這龐然巨物,他醜惡的容貌太過怪異恐怖,我不敢抬眼注視他的臉。我試圖開口,但話語在我唇邊消散。怪物繼續說出瘋狂而不連貫的自責。最後我下定決定,在他激動暫緩的當兒,對他開口了。
“你現在懊悔已經無用,”我說,“如果你曾傾聽心中良知的聲音,在你將窮凶惡極的報複做得這麽極端之前,注意你心中悔憾的痛楚,那麽弗蘭肯斯坦還會活著。”
“你在做夢嗎?”惡魔說,“難道你覺得我沒有痛苦和悔憾?他啊,”他指著屍體,繼續說,“他在創作完成之後所受的痛苦,和我複仇時感受到的痛苦相比,不及萬分之一。悔憾荼毒著我的心,可怕的自私卻催促著我。你難道以為克萊瓦的呻吟聽在我耳裏像樂音?我的心生來就容易受到愛和憐憫的影響,當不幸的遭遇將它扭曲成惡意與仇恨時,它在經曆這個激烈變化時所承受的折磨,不是你所能想象的。”
“殺死克萊瓦之後,我心碎痛苦地回到瑞士。我同情弗蘭肯斯坦,最後同情演變為恐懼。我憎恨我自己。但我發現創造我又使我陷於極端痛苦的這個人,居然敢希求幸福,他讓我不斷經曆不幸與絕望,卻試圖在我永遠無緣沉溺的那種喜悅中享有情感和熱情,這時,一股無力的嫉妒和痛心的憤慨讓我心中充滿無法扼抑的複仇渴望。我記起自己所做的威脅,決定實踐。我知道我將讓自己陷入痛苦折磨,但我受製於我厭惡卻無法違抗的衝動,無法自拔。不過,當她死去時,我並不覺得悲慘。我已拋開了一切感受,壓製了所有痛苦,沉溺於我無盡的絕望中。邪惡於是成為我的善。被迫至此,我別無選擇,隻能讓我的天性適應我自願選擇的部分。我心中有股無法滿足的渴望,想完成我瘋狂的計劃。如今,一切結束了,那就是我最後的受害者!”
他描述的不幸起先令我動容。然而,我想起弗蘭肯斯坦提過他的口才和說服力,當我的目光再次望向我朋友毫無生命的軀體,我心中再次燃起憤慨。“怪物!”我說,“太妙了,你竟然跑來抱怨你所造成的不幸。你將火把丟進一堆建築裏,建築燒成灰燼之後,你又坐在廢墟裏,悲歎房舍毀損。偽善的惡魔!如果你哀悼的人還活著,你可惡的複仇計劃仍會以他為目標,他仍會是你的獵物。你感受到的不是憐憫;你之所以悲歎,隻是因為你惡行的受害者不再受你支配。”
“噢,不是這樣——不對,”那怪物打斷我的話,“我所作所為給你的印象顯然是這樣。不過我並不求有人對我的不幸感同身受,我永遠得不到一絲憐憫。我起先追求的,是對美德的愛好,是充滿我心中那種幸福與親愛的感覺,而我希望與人分享這些。但現在那美德已經成為我的陰影,幸福與親愛的感覺化為悲慘與可憎的絕望,而我該向何處尋求憐憫?我安於繼續承受折磨;我死時,我會很滿足記憶中滿是恐怖與恥辱。美德、名譽和喜樂的夢想,曾經撫慰了我的想象。我曾經奢望世上有人能包容我的外貌,因為我能展現美好特質而愛我。我曾受到榮耀與奉獻的思想滋養,但現在,罪行已經讓我墮落為最卑鄙的禽獸。世上任何罪行、危害、殘酷或不幸,都比不上我的所作所為。我回想我種種可怕的罪狀,無法相信我的腦中曾經對善良的莊嚴與美好充滿崇高超非凡的憧憬。但事實就是如此,墮落的天使成了邪惡的魔鬼。然而,即使上帝的敵人在悲慘中也有朋友和同伴,我卻孤單於世。
“你自稱弗蘭肯斯坦是你的朋友,似乎了解我犯的罪和他的不幸。但他對你描述的細節中,無法判斷我在無濟於事的憤怒中度過多少時刻與歲月。因為,我雖然毀了他的希望,卻無法滿足自己的渴望。我的渴望永遠熱烈,我依然希望得到愛和友誼,但我依然受到拒絕。難道這樣不算不公平嗎?全人類都迫害我,該把我視為唯一的罪人嗎?費利克斯傲慢地將朋友趕離他的家門,為什麽不去恨他?為什麽不去責怪想害死他孩子救命恩人的鄉下人?不,他們都是善良的人類!我呢,我是被拋棄的悲慘家夥,隻是失敗的產物,注定遭到唾棄,被踢踹踐踏。現在想到這樣的不公,我仍然熱血沸騰。
“但我的確卑鄙。我殺害了美麗無助的人。我在無辜的人在睡夢中時勒死他們,掐死從未傷害我或任何生命的人。我致力讓我的創造者陷入不幸——他是值得愛與敬重的人類模範——我糾纏著他直到無法挽回的毀滅成真。他蒼白冰冷的遺體躺在那裏。你恨我,但你的厭惡比不上我對自己的憎恨。我低頭看著這雙犯下罪行的雙手,我想到這顆時常回想起那些罪行的心,不禁渴望這雙手捂住我的雙眼、那些想象不再縈繞我腦海的時刻會到來。
“別擔心我未來還會繼續作惡。我的工作就快結束了。為我的一連串作為作結,並成就必須完成之事,需要的不是你或任何人的死,隻需要我死去。別以為我想到犧牲會遲疑。我會離開你的船,跳到載我來到此處的浮冰上,尋找極地的最北端。我會堆起我的火葬台,將這悲慘的身軀燒成灰燼,讓好奇褻瀆的惡人從殘骸得不到任何線索,無法創造像我這樣的生物。我將死去。我將不再感到充斥我心的痛苦,或困於無法滿足也無法扼抑的感覺。死去的這個人創造了我,我一旦不再存在,關於我們倆的記憶都將灰飛煙滅。我再也不會看到太陽或星星,感覺到風撫弄我的臉頰。光明、感受和意識都會消失,那時我才能找到快樂。幾年前,這世界的影像首次展現在我眼前,我感到夏日愉悅的溫暖,聽到樹葉的窸窣和鳥兒的鳴叫,而這些就是我所擁有的一切時,我就該喜泣而亡。如今,死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已經被罪惡玷汙,飽受猛烈的悔恨煎熬,除了一死,我如何安寧?
“珍重!你將是我這雙眼睛最後見到的人類。弗蘭肯斯坦,再會了!如果你還活著,還想向我報仇,那麽與其讓我死去,不如讓我活著。然而並非如此,你希望我死去,以免我造成更大的危害,如果你以某種我不知道的方式仍在感覺、思考,其實你希望的報仇還比不上我現在的痛苦。你雖然毀滅,但我的苦痛更勝一籌,因為悔憾會讓我的傷口不斷作痛,直到死亡使之永遠愈合。”
“但我就快死去,”他悲傷熱切地鄭重說道,“我將再也感覺不到目前的感受。不久,慘烈的不幸就將滅絕。我會以勝利之姿爬上我的火葬台,在火焰的痛苦折磨中歡騰。燃燒的光芒會消失,風會將我的骨灰吹進海裏。我的靈魂即將安眠,即使它會思考,也絕不再想這些事。別了。”
說到這兒,他從艙房的窗戶一躍而出,跳到船邊的浮冰下。波濤隨即將他帶走,消失在黑暗的遠方。
九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