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這就是我摯愛的那家人的過去。我深受感動。我從這個故事所得到的社會生活觀點,學到敬仰他們的美德,並且鄙視人類的惡行。

“在那之前,我將犯罪視為遙不可及的邪惡,我麵前隻看得到仁慈與寬厚,我心中因此興起一股渴望,想在發揮展現出種種受人欽佩特質的忙碌場景中演上一角。但要說到我智性的進展,就不能遺漏同年八月初發生的事。

“一晚,我按照慣例前往附近的林子采集自己的食物,撿拾柴火給我的保護者。我在林地上發現一隻旅行用皮箱,裏麵裝著幾件衣服和幾本書。我熱切地將這個戰利品據為己有,帶回我的棚舍。幸好書是用我在農舍學過的語言所寫,其中有《失樂園》[1]、一冊普魯塔克的《希臘羅馬英豪列傳》[2],還有《少年維特的煩惱》[3]。得到這些寶藏,我欣喜若狂。我朋友忙著日常瑣事時,我就持續研讀這些書,以這些故事磨煉我的心智。

“這些書對我的影響實在難以用言語形容。我心中產生無數的新影像、新感受,有時令我狂喜,但通常讓我沮喪透頂。在《少年維特的煩惱》裏,除了簡單的感人故事外,還涵括了許多見解,讓我得以重新審視從前難以理解的問題,並且從中獲得源源不絕的驚奇與思考素材。書中敘述了家庭溫情與崇高的情操與感受,這當中呈現出發自內心的表現,符合我在保護者身上看到的情況與我心中永懷的渴望。但我想維特比我見過或想象中的人更崇高;他的人格沒有半點虛假,但卻沉淪極深。書中對於死亡與自殺的論述令我無比驚歎。我無意妄想探討故事中的價值,但我傾向讚同主人翁的見解,我為他的死而哭泣,但不明所以。

“然而,我在閱讀的過程中,將自己的感受和境況跟書中對照。我發覺我和書中的人、我傾聽對話的人既相似,卻又奇妙地不同。我同情他們,也多少能了解他們,但我的心智並不成熟;我無人能依賴,無親無故。‘我可能隨時消逝’[4],如果我從這世上消失,沒人會為我哀悼。我的相貌恐怖,身材巨大。這是什麽意思?我是誰?我是什麽?我自何處來?又要往何處去?這些問題反複出現在我腦中,但我無法解答。

“我擁有的普魯塔克《希臘羅馬英豪列傳》,說的是古老共和國最初創立者的故事。這本書和《少年維特的煩惱》對我有截然不同的影響。我從維特的想法中體會到消沉和憂鬱,但普魯塔克教了我高遠的思想。他讓我得以跳脫對自身悲慘處境的沉思,提升至仰慕敬愛過去年代的英雄。我讀過的許多作品都超出我的理解與經驗。我對王國、遼闊土地、宏偉河流,以及無垠大海的概念混亂,而我完全不熟悉城鎮和大量群聚的人類。保護者的農舍是我研究人性的唯一學校,但這本書呈現出更宏大的場麵。我讀到那些參與公眾事務、治理或屠殺他們同類的人。我對書中用語的了解有限,不過我按個人好惡感受書中的內容,感到心中燃起對美德的強烈渴望、對罪惡的厭惡。這些感受當然使得我更崇拜那些愛好和平的立法者,比如努馬、梭倫和萊克格斯,而較不喜愛羅穆路斯和忒修斯。我保護者的可敬人生,在我心中留下這樣的深刻印象;或許,如果最初帶我認識人性的是渴望榮耀與殺戮的年輕士兵,我應該會有不同的感受。

“然而,《失樂園》卻激起我截然不同且遠遠更加深刻的情緒。我像閱讀其他落入我手中的書籍一樣,把這本書中的內容當作確實發生過的事來閱讀。書中描述全能上帝和其創造物對抗的場麵,完全激起我內心的驚歎與敬畏。我時常將某些情況與我的狀況互相參照,因為兩者間的相似度實在令我驚詫。我像亞當一樣,似乎和宇宙中任何生物都沒有關聯,但除此之外,他的狀況和我天差地遠。他是出自上帝之手的完美生物,快樂且順遂,受到他的造物主悉心保護;他得以和更崇高的存在交流而得到知識,我卻悲慘無助、孤獨一人。我時常覺得自身的處境就有如撒旦,因為我常常和他一樣,看著我的保護者享受幸福,心裏卻湧起嫉妒的怨恨。

“另一件事強化堅定了這些感受。我到達棚舍後不久,就在我從你實驗室取走的衣物口袋裏發現一些文件。我起初沒放在心上,但既然我已能解讀信件的文字,便開始用心研讀。那是你創造我之前那四個月的日誌。你在這些文件中巨細靡遺地描述了你工作中采取的每個步驟,這份記錄中還摻雜了一些家庭事件。你肯定還記得這些文件。文件就在這裏。其中內容記錄了與我不幸出身有關的事,也能讀到創作過程中一連串惡心的細節;你對於我令人作嘔厭惡的外表所做的仔細描述,表達了你內心的恐懼,也讓我永遠無法忘懷自己的恐懼。我閱讀時心裏厭惡至極。‘我恨死了我得到生命的那天!’我痛苦地大喊。‘可惡的創造者!你為什麽要做出連你自己都厭惡背棄的可怕怪物?上帝懷抱慈悲,將人按照祂的形象創造得美麗迷人,但我卻得到難看的人類外貌,甚至因為與你們有相似之處而更顯駭人。撒旦尚且受到惡魔同伴的崇拜與鼓舞,我卻孤孤單單,受人憎恨。’

“這是我寂寞沮喪時的想法,但我思索著農舍居民的美德、他們親切和善的氣質,我說服自己,當他們得知我景仰他們的美德,他們會憐憫我,不在意我畸形的外表。我雖然醜陋無比,但他們難道會拒絕來到他們門前,請求他們施舍同情與友誼的人?最後我決定不再沮喪,而是努力做好和他們見麵的準備,而這次見麵將決定我的命運。我將這項嚐試延後了數個月才進行,因為成功對我而言至關重要,使我害怕會失敗。此外,我發現我的理解力隨著日常經驗大幅提升,我寧願多花幾個月的時間增加智識,再著手進行這項嚐試。

“在此同時,農舍裏發生了一些變化。莎菲讓農舍的居民沉浸在幸福中,我也發現他們的生活變得較為富足。費利克斯和艾嘉莎有較多的時間交談、休閑,他們的雜務則由幾個仆人協助。他們看來並不富有,但他們滿足而快樂;他們的心情安詳平靜,我的心情則日益浮躁。我知道得愈來愈多,卻隻是更明白自己是遭世人遺棄的悲慘之徒。我雖然懷抱希望,但我在水中看到我的倒影,或在月光下看到我的影子,即使倒影模糊,影子時有時無,我的信心仍然煙消雲散。

“我決定在幾個月後麵對考驗,而我努力打破這些恐懼,鼓舞自己。有時我允許自己的思緒超脫理性,在天堂的原野遊**,大膽想象友善美麗的生物同情我的感受,讓我從憂愁中振作;他們天使般的麵容充滿安慰的微笑。但這一切盡是空想,沒有夏娃撫平我的悲傷,或分享我的想法,我孤孤單單。我記起亞當向他的創造者所做的懇求。但我的創造者呢?他拋棄了我,而我懷著怨懟的心詛咒他。

“秋天就這麽過去了。我難過驚歎地發現葉子幹枯落下,自然再次重回我最初看見林子與迷人月亮時的貧瘠與荒涼。我渾然不覺天氣變得蕭索;比起炙熱,我的身體構造讓我更能忍受寒冷。但我大部分的喜悅來自於花朵、飛鳥和夏日一切愉快的景物;這些事物棄我而去,於是我把更多的注意放在農舍居民身上。夏天離去,但他們快樂不減。他們深愛彼此,對此彼關懷體恤;他們因彼此而喜悅,並未因為身邊發生的災難而受阻撓。我愈看他們,愈渴望得到他們的保護與仁慈;我衷心渴望那些親切的人們認識我、喜愛我;我最大的野心,就是看到他們情感洋溢地用溫柔的目光望向我。我不敢想象他們會輕蔑恐懼地拒絕我。他們從不趕走來到他們門口的窮人。雖然我要求的是比些許食物或棲身之處更為珍貴之物——我要的是慈悲與同情,但我不認為我完全沒資格受到善待。

“冬日降臨,自我睜眼來到世上之後,四季已經完整輪替了一次。這時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進入我保護者農舍的計劃上。我腦中思忖著許多計劃,但最後決定在盲眼老人獨處的時候進入他們的住所。至少我還夠機靈,知道我的麵貌異常駭人,而先前看到我的人之所以恐懼,主要就是這個原因。我的聲音雖然粗啞,但一點也不可怕;因此我心想,如果我能在老德拉席的子女不在的時候,贏得他的善意和仲裁,我或許能經由他獲得我年輕保護者的包容。

“一天,太陽照耀著滿地紅葉,雖然缺乏暖意,卻散播了喜悅。莎菲、艾嘉莎和費利克斯出門去鄉間散步,他們順著老人的意,讓他獨自留在農舍。他的孩子離開之後,他拿出吉他,彈奏了幾首悲傷但優美的曲調,比我從前聽過的尤甚。起初他的神情散發愉快的光彩,但他繼續彈奏,卻變得哀傷而若有所思;最後他放下樂器,陷入沉思。

“我的心跳個不停。這正是考驗的時刻,將確認我的希望,或實現我的恐懼。仆人都去了附近的一個市集,農舍內外俱寂,這機會再完美不過了。當我準備進行我的計劃時,我卻四肢一軟,癱到地上。我又爬起,盡可能堅定意誌,挪開我放在棚舍前擋住藏身處的木板。清新的空氣讓我精神一振,我以嶄新的決心走向他們農舍門口。

“我敲了門。‘是誰啊?’老人說,‘請進。’

“我走進去,說道:‘抱歉打擾。我是個旅人,需要稍事休息。煩請讓我在火旁待幾分鍾,感激不盡。’

“‘請進,’德拉席說,‘我會設法滿足你的需要;不過我的孩子們不在家,而我瞎了眼,恐怕不方便拿食物招待你。’

“‘好心的主人,不用麻煩。我不缺食物,我需要的是溫暖和休息。’

“我坐了下來,接著是一段沉默。我知道每分每秒都很寶貴,但我仍不確定該如何開啟對話,這時老人對我說話了。‘陌生人,由你講的語言判斷,你應該是我的同胞,你是法國人嗎?’

“‘不是,不過我受教於一個法國家庭,而我隻懂這個語言。我打算請求某些朋友保護,我誠心敬愛他們,希望得到他們的幫助。’

“‘他們是德國人嗎?’

“‘不是,他們是法國人。不過我們換個話題吧。我生來不幸,受到遺棄,我環顧身邊,在世上無親無故。我打算投靠的好心人從沒見過我,幾乎對我一無所知。我滿懷恐懼,如果我失敗了,我在這世界將永遠無家可歸。’

“‘別灰心。沒有朋友的確不幸,但如果沒有任何明顯的私利讓人心產生偏見,人心應該充滿慈悲與友愛,因此別放棄希望。如果你的這些朋友確實善良親切,就別灰心。’

“‘他們很仁慈——他們是世上最好的人,但很不幸,他們對我有偏見。我的性情善良,生來不曾傷害任何人,並且也算慈善;但他們的雙眼被嚴重的偏見蒙蔽,他們本該看到一個富有同情而和善的朋友,卻隻看到令人厭惡的怪物。’

“‘聽起來的確不幸,但如果你真的清清白白,你不能讓他們明白真相嗎?’

“‘我正打算冒這個險,因此我才如此恐懼。我深愛這些朋友,許多個月來,我每日習慣為他們做點善行,但他們不知情,覺得我想傷害他們,而我想克服的正是那樣的偏見。’

“‘你的這些朋友住在哪兒?’

“‘就在這附近。’

“老人停頓一下,繼續說:‘如果你願意毫不保留地將你的故事詳細告訴我,我或許能幫上忙,讓他們明白真相。我看不見,無法由你的麵容做出判斷,但你的話不知為何說服了我,讓我相信你真心誠意。我遭到放逐,生活窮苦,但如果有任何地方能幫助他人,我樂意之至。’

“‘您真善良!謝謝您,我接受您慷慨的好意。您的善意讓我由屈辱中振作,相信有了您的幫助,我將不會被驅離您同胞的社會,無法得到同情。’

“‘千萬別這麽說!即使你過去是罪犯,那樣也隻會逼得你走投無路,無法激起你的美德。我也是不幸的人,我和家人雖然無辜卻被判了罪,所以你可以判斷我是否能夠對你不幸的遭遇感同身受。’

“‘我該怎麽感謝您,我最慈悲的唯一恩人!從您口中,我第一次聽見有人對我說溫柔的話,我將永遠感激在心。而您此刻的慈悲讓我相信,我也將能夠贏得我即將見麵的朋友的好感。’

“‘能告訴我那些朋友的名字,家住何方嗎?’

“我頓了一下。我心想,這是決定性的一刻,將讓我一無所有,或從此幸福快樂。我掙紮著希望振作起來回答他,卻耗盡了我殘存的力氣。我深深陷進椅子裏,放聲啜泣。就在這時,我聽見我年輕保護者的腳步聲。刻不容緩,我抓住老人的手,喊道:‘就是現在!救救我,保護我!您和您的家人就是我要找的朋友。別在考驗的時刻拋棄我!’

“‘老天爺!’老人驚呼道,‘你到底是誰?’

“說時遲、那時快,農舍的門開了,費利克斯、莎菲和艾嘉莎走了進來。誰能描述他們看見我時的恐懼與驚駭?艾嘉莎昏了過去,而莎菲不顧她的朋友,奪門而出。這時我的手攀在老人膝上,費利克斯衝上前,以不可思議的力量將我扯離他父親,他怒不可遏,將我摔倒在地,用木棍猛打。我大可以像獅子撕碎羚羊一般扯斷他的四肢,但苦痛的感受讓我的心為之一沉,克製住衝動。眼看他又要舉棍揮下,我不勝疼痛與苦楚跑出農舍,在一片混亂中悄悄逃進棚舍。”

[1]《失樂園》為英國詩人約翰·彌爾頓出版於1667年的史詩,以《舊約·聖經》為基礎,描述亞當、夏娃在撒旦**下吃了智慧之果,被逐出伊甸園的故事。書中對神、墮落天使撒旦、被創造的人類,創造者、創造物之間的關係多有著墨。

[2]《希臘羅馬英豪列傳》(The Lives of the Noble Grecians and Romans),羅馬時代的希臘作家普魯塔克(Plutarch, 46—120)之作,又稱為《比較列傳》(Parallel Lives),將希臘、羅馬的曆史名人兩兩相比,主要目的不是記錄曆史,而是探討性格對生命與命運的影響。

[3]《少年維特的煩惱》(The Sorrows of Young Werther),德國作家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1749—1832)描述多愁善感的青年在單戀的心上人結婚後心灰意冷自殺的故事。

[4]見第十章珀西·雪萊的詩,原句為“這些情感可能隨時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