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棺中毒蟾 001
上元節。
沒了宵禁,長安城裏難得熱鬧一回,街頭巷尾都是烏泱泱的人群,在滿城火樹銀花的映照下,長安顯得格外繁華奢靡。一路街景看過去,竟會讓人恍惚是否又重回了那個夢一樣的盛唐。
沈玉書擠在人群裏,人群移一步,她便也移一步,眼睛始終直勾勾地看著前方,似乎對路邊新添了什麽燈樣、新開了什麽鋪子一點興趣也提不起。在這樣人擠人的情況下,秦簡跟在她身後,竟沒跟丟。
金銀失竊案結案好些時日了,沈玉書卻一直如此,整日思慮深重,卻從不說緣由。好在秦簡也是個悶葫蘆,他倆便日日大眼瞪小眼。
突然,不知誰不長眼睛地把一串娃娃樣式的糖人兒往沈玉書臉前一湊,嚇得腳下動不了的玉書,脖子往後縮了不少。
秦簡手疾眼快,當即也不顧旁側都是人,抽了劍便要刺過去,嚇得旁邊的人一閃。
“你做什麽?”那糖人兒忽地往回一縮,露出一張精雕細琢般的慌張的臉。
不用猜也知道,如此無聊之人,隻有周易。
周易氣急敗壞,大聲嚷嚷道:“小爺好心給你買糖人兒吃,你竟然讓他拿劍傷我?!”
沈玉書見來人是他,眼睛一彎,道:“你被你阿耶捉去了那麽些天,我當你自此一心向學了,怎會想到是你?”
周易哼了一聲,把糖人兒往玉書手裏一塞,喜道:“你看,像不像你?”說罷,周易又瞪了秦簡一眼。
秦簡眼睛輕輕瞟了一眼玉書手裏的小糖人兒,目光倏地一柔。接著,他又收回目光,目視前方,那模樣完全當周易的挑釁不存在。
倒是沈玉書,看著手裏筆畫簡易的糖人兒,哭笑不得。
周易一挑眉,不再難為玉書,倒是想起了一樁事,遂問道:“你不去宮裏和聖上通報一下案子的進展?”
沈玉書果決地道:“不去。”
周易詫異,追問:“為何?”
“我即便不去,消息也自會傳到聖上的耳朵裏。”沈玉書又道,“我若去了,豈不是多此一舉?”
周易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可是聖上那麽寵你……”
沈玉書瞪了周易一眼,道:“不許拿我打趣!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當今聖上的脾氣,他素來最恨貪汙之事,如今四大櫃坊的金銀卻隻追回小半,還有大半下落不明,我自知沒臉見他,又何苦三番五次地去他耳邊煩他?”
周易把他那折扇在胸前搖了搖,歎氣道:“當寵臣真難啊!”
“你!”沈玉書被氣得瞠目結舌,抬手戳了下身後的秦簡,道,“替我揍他!”
秦簡一愣,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沈玉書,又垂下眸,半天不動。許是天太冷,他的耳朵竟緋紅緋紅的。
沈玉書氣鼓鼓的,周易在一旁卻看得樂嗬。待他們走出朱雀大街了,周易才道:“可若不去說,你這成日愁眉苦臉的也不是辦法啊。”
沈玉書把嘴角一咧,道:“我哪裏愁眉苦臉了?”臉都笑僵了,才正色道,“那起金銀血案並不簡單,或許後麵還會牽動更大的事情,可我……無計可施。”
周易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他何嚐不知?他和沈玉書一樣被困在局中,沈玉書無法,他又能有什麽辦法?尤其如今的大唐已是日薄西山,財政已多年入不敷出,而這次的事件,更是令國庫虧空嚴重,大唐……早已經不起這樣的大風大浪了。
他們三人靜靜地繼續在街上走著,眼見永樂街已起了節目,卻誰也沒有要停下的意思。一直沉默的秦簡猶豫了一會兒,突然張口道:“我帶你們去個地方。”
周易意外地回頭看秦簡,調笑道:“秦兄莫不是發現了比皇宮還要好的地方?”
秦簡沒有表情地看了一眼周易,道:“不是。”
“那是什麽寶地?”沈玉書也跟著周易起哄。
秦簡一愣,看著玉書道:“那裏的酒不錯。”
沈玉書一直知道秦簡木得很,卻沒想到他竟這般木,隻好笑道:“也罷,也罷,上次你救了我,我便請你吃最好的酒。”
“那裏的菜……也是不錯的。”秦簡眨巴了下眼睛,道。
周易被逗樂了,把折扇一收,在秦簡的肩上拍了兩下,道:“成,玉書請你吃最好的酒,我便請你吃最好的菜,你看如何?”
秦簡又是一愣,一時難以適應二人突然的熱情,道:“我……”
不等他說完,周易已經搭著他的肩把他帶出了老遠,笑道:“你個木頭,別我我我了,走吧!”
看著他們打打鬧鬧,沈玉書心頭明朗了不少。
半炷香後,西市盡頭,月如鉤酒樓。
沈玉書等人踱步進了大門。隻見酒樓規模並不算大,似是新開的,隻有兩層小樓,比起西市的來鳳樓和東市的瑞福樓,實在不怎麽起眼。若是硬要找出一些優點來,便是酒樓內裝潢甚好,屋內陳設竟都是實木雕花、雲紋鑲嵌的,精巧中還透著些小別致。兩邊的梁子上垂掛下三兩朵荷花,偶有風吹過,便搖搖晃晃,頗有幾分江南秀野的美感。
所以,這間酒樓裏人這麽多,倒也不讓人意外。玉書等人幾乎是被人潮擠進去的。不等夥計前來招呼,他們便先落了座,閑聊著點了兩道小菜,又點了兩瓶美人蕉。
“怎樣?”秦簡問沈玉書。
“嗯?”沈玉書不明所以地看他。
“這裏還不錯吧?”秦簡不自在地問。
“甚好。”沈玉書挑眉,突然,她眉頭一皺,問周易和秦簡,“你們可聞到什麽味道?”
秦簡搖頭,周易不明所以,朝四周使勁嗅了嗅,道:“有啊,菜香、酒香、脂粉香。”
“誰問你這個?!”沈玉書瞪他。
周易被瞪得心裏冤得慌,委屈巴巴地道:“酒樓裏除了這些味道,還能有什麽味兒?難不成還能有那茅房的……”
沈玉書趕忙故意咳了兩聲,才讓周易把接下來的話咽了回去。她道:“我聞到了一股藥味兒。”
秦簡疑惑地看向她,沒說什麽,右手的手指不停地在酒杯上摩挲。
周易又往四處看了看,道:“沒有吧,你怕是說差了。”
沈玉書不確定地搖搖頭,看著杯中的清酒,道:“單是喝酒也無趣,倒不如我們來把行酒令?”
玉書剛語畢,周易便摩拳擦掌,喜道:“好好好!我來出題,今日既是上元佳節,那我們便以‘燈’字做題,你們看怎樣?”
“寓意倒是不錯。”沈玉書點點頭,低眸思量了片刻,眼帶星光,“燈樹千光照,明月逐人來。”
“花燈夜如晝,年年似今朝。”周易似早有了想法,玉書剛言罷,他便將話接了來。
“深有長進嘛。”沈玉書略回味了一下周易作的詩,誇讚了一番,複又看向一旁的秦簡。
都知秦簡素來好酒,想來行酒令自然也是拿手得很,所以玉書便也期待了起來。誰知秦簡隻是眼巴巴地看著杯中清酒,不喝,也不語,眉眼間竟似有為難之色。
“秦兄莫不是要憋個大招?”周易挑眉道。
秦簡張了張口,道:“我……一個人慣了,沒做過這等熱鬧事……”
沈玉書一愣,半天才明白秦簡話中的意思。秦簡素好獨來獨往,她與周易都知道。他們三人到底才認識不過月餘,玉書又一直對秦簡心有偏見,所以她是無論如何也沒能料到他竟會連朋友都不曾有。一時間,玉書隻覺甚是尷尬,滿心覺得自己是提了個讓人下不來台的惱人問題,倒覺得自己也惱人極了。
這邊一時無話,那邊卻炸開了鍋。這酒樓雖說小,也設有十幾張桌子,可如今卻有一大半的人都圍在了酒樓正中央,把酒樓裏堵得水泄不通,著實怪得很。
沈玉書注意到了那邊的異常,目不轉睛地看了好一會兒,也不顧剛才的尷尬,道:“你們看那邊。”
周易扭頭一看,道:“這比街上看花燈的人還擠得厲害呢。”
“可這酒樓既沒設花燈,也沒什麽奇景,怎麽突然聚了這麽些人?”沈玉書不解道。
周易又多看了兩眼,調笑道:“許是這家店為了生意請來了什麽漂亮的小娘子?”
“我看你以後還是別跟我去辦案了,就住那魏氏家 ,摟著你的花兒、蜜兒過一輩子去,都是漂亮的小娘子!”沈玉書瞪他。
“依我看,怕是出事了。”秦簡一語驚人。
“這麽喜慶的日子,能出什麽事?秦兄你又嚇唬人。”周易搖著他的折扇,一副怕別人看不出他的紈絝做派的樣子。
沈玉書皺了下眉頭,又想了一下,道:“且等等。”不多時,神色一變,回頭問周易,“這次,你可聞到什麽味道?”
周易本以為玉書又在拿他打趣,剛想回一句嘴,卻突然話鋒一轉,道:“不對,我聞到了,是血腥味,是人血的味道!”
周易話還沒說完,秦簡已經放下了酒杯,緊握著劍鞘,目光警惕。
“我們去看看吧。”沈玉書終於坐不住了,起身要往酒樓中央走。不料卻被秦簡給攔住了,玉書不解地看著他。
秦簡振振有詞:“聖上要我護你。”
沈玉書一愣,遂把身子往後一讓,算是讓步,嘴裏卻不依不饒地道:“我素來敬愛聖上,可並不喜他讓人來看著我。”
秦簡這次倒沒做解釋,隻身往人群處走。
沈玉書撇撇嘴,肩膀被周易鉤上了,周易喜笑顏開,沒心沒肺地道:“我護你。”
沈玉書皺眉,不想再與周易辯駁。她想往人堆裏擠一擠,卻使了老大勁也無果,隻得踮著腳在人群外麵使勁往裏看。
秦簡平時木得很,此時卻十分機靈,憑一己之力給沈玉書辟了條路出來。一時間,玉書似得了特別通行證,四圍熙攘擁擠,她卻走得順暢,三四步便走進了裏頭。乍一眼,她便看到了裏麵擺著的一方黑色的漆木棺材。
棺木的後方三步開外還有一個銅爐子,上麵的三嘴壺此時已經翻倒在地,壺裏沒有水,地上殘留一片洇濕的印記。旁邊的桌子和矮凳隨意地橫擺著,桌角旁邊有一把摔碎的胡琴。靠近銅爐的位置有一扇矮窗,窗花被撕破,散落在地上。
酒樓裏出現這樣的東西,實乃不祥。沈玉書不禁眉頭一蹙,心道:“看來剛剛聞到的血腥味就是從這口棺材裏散出的。”
周易驚得差點掉了下巴,好好的酒樓裏怎麽會出現一口棺材呢?又是誰放在這裏的?這就是給他十個腦袋他也想不出來。
秦簡顯然也注意到了那口棺材,但仍是麵無表情的,最多也隻是眨兩下眼睛。手中拔出的半寸劍身噌的一聲被他收回了鞘中,他整個人也放鬆了不少。既不是什麽歹人毒物,多半還是安全的。
沈玉書又往前走了半尺,往那黑棺材裏一看,不由得一驚。隻見打開了一半蓋子的棺材裏,躺著一個鬈發黑胡的人,那人身上穿著翠母綠長袍,胸前佩戴著白色的牛骨牌,閉著眼睛,牙齒緊合,一動不動。單看長相,沈玉書便可斷定他不是漢人。
周易伸手上前探了探鼻息,之後側頭看了眼玉書,搖了搖頭,玉書便已懂了他的意思。
人多嘴雜,沈玉書也不便多說什麽,隻是側頭輕聲道:“這是個波斯人。”
周易點點頭:“你看他的衣著,是藍絲絨料製成的,怕是個什麽有頭有臉的人物。”
沈玉書點頭,又環顧了下四周,沒再說話。
突然,周易把扇子在手上一拍,像是有了什麽定論,附到沈玉書耳邊小聲道:“這事兒怕是不簡單。”
沈玉書微眯了下眼睛,沒有說話。這具來曆不明又荒誕詭譎的外邦人屍體突然出現在這裏,確實不是什麽好兆頭。不隻玉書他們,就連圍觀的眾人也是驚歎不已。
隻見一個被喚作張郎的年輕人往棺材前一湊,伸手摸了摸棺中人的胡子,道:“這外邦人的胡子和咱們中原人的是有不同!”
“張郎,你可小心些,這人死得不明不白的,當心人家的冤魂回來上了你的身纏死你。”人群裏一個著錦緞的年輕人打趣道。
被這麽一說,那張郎竟一點也不怕,笑道:“咱大唐這麽大,他一個蠻人,能認得路?”
眾人心中的恐懼去了些,都跟著哄笑。
倒是秦簡,輕碰了一下沈玉書的肩,道:“這人死得不正常吧?”
玉書詫異地抬頭看他,道:“你怎麽知道?”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這具屍體有些怪。”秦簡思索道。
“不錯,這具屍體太幹淨了,就像是自然死去的一樣。可哪個正常去世的人會被擺在這眾目睽睽之下?這怕又是一樁謀殺案。”周易挑眉,難得地讚同了秦簡的看法。
沈玉書不動聲色,道:“你們看他的左手。”說罷,她用長竿挑開屍體身上的衣物,露出了屍體的左手,那手上麵殘留著凝結的血。
周易皺眉,驚道:“他的拇指斷了!”
“你最懂這些,看來是了。”沈玉書點頭。
周易握扇子的手一緊,他探頭細細觀察了一下屍體拇指的斷口,隻見斷骨已然糊成一團,肉向下耷拉著,呈不規則的鋸齒狀,模樣有些嚇人。周易反複查看,道:“被刀割斷的可能性不太大,刀傷所致的傷口邊緣往往平整光滑,你看這個……”
沈玉書認同地點頭。
倒是秦簡,似有疑惑地道:“可這拇指上的傷不至於致死吧?”
沈玉書被問得一愣,驀地笑了:“自然不會。”
秦簡一窘,看著蹲在棺材旁的周易,不再說話。
周易在前方,人群也吵,遂沒聽到秦簡的問話。看著屍體思考一瞬後,周易正襟道:“現在有兩種可能:一是死者生前接觸過凶獸,拇指被咬斷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死者的拇指是在生前被一個力氣很大的人給扯斷的。這兩種情況都會導致傷口邊緣參差不齊。”
沈玉書愣了一會兒,道:“我覺得第二種可能性更大些。畢竟人若是見到猛獸,多半會心生恐懼,必不會死得這般安詳。再者,便是野獸全無意識,如何能保證隻咬斷一根手指,而其他手指皆完好無損呢?”
周易道:“不錯。”
沈玉書皺了皺眉頭,想了想,道:“是什麽原因會讓歹徒暴怒到折斷死者的拇指呢?直接結果了性命不就好了嗎?”
“飾品、錢財。”秦簡又道。
沈玉書眼睛一亮,道:“不錯,我想死者生前的拇指上一定戴有極為貴重的東西,諸如戒指或者玉扳指之類的首飾,那人意在奪物,所以才會……”
周易點點頭,笑道:“看來這真的是起謀殺案。”
“等等,你們看那是什麽?”沈玉書突然指向棺中,道。
在場的眾人聽到沈玉書的話,全都朝著棺內望去,隻見棺木中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隻金色的蟾蜍,此刻那金蟾正慢慢地爬上屍體的臉。
沈玉書滿臉吃驚,就算她絞盡腦汁,也絕對想不出這隻蟾蜍是從何而來,它又意味著什麽,怎麽偏偏就出現在了這具棺木中。
秦簡也是一怔,眉頭一皺,道:“是五毒門的人!”
“五毒門?”沈玉書疑惑道。
秦簡望著沈玉書,堅定地道:“是。”
“何以見得?”沈玉書不解地問。
秦簡不假思索地道:“這金蟾蜍便是他們的聖物,他們素來愛幹這種打家劫舍的無恥勾當。若單是劫財也罷了,可他們偏偏劫完了財便殺人,殺完了人還要假惺惺地送上一口棺材,可謂好人歹人都讓他們做了。”
沈玉書聽到秦簡的口述,就知道這五毒門定不是什麽正兒八經的門派,但她從來不曾涉足江湖,又哪裏知道這江湖中事?
“五毒門……我好像在傳奇話本上看到過!”周易突然道,後又眉頭一皺,“可這江湖中竟然真有這樣陰毒的門派?”周易自小就聽聞過一些江湖逸事,此刻聽到秦簡提起五毒門,倒生了幾分興趣。
秦簡點頭,道:“他們這個門派,沒什麽根源,但製毒的本事倒是天下一流的。聽說很早的時候,他們是專門做解藥的,後來發現死人的錢遠比活人的錢好賺,做毒藥也比做解藥賺得多,於是便開始做起了這檔子害人的勾當。”
“也就是說……此人多半是被毒死的?”沈玉書驚詫地問。
“這就不得而知了。”秦簡搖搖頭。
看夠了熱鬧,眾人作鳥獸散,原本擠得厲害的酒樓突然變得冷冷清清。怪的是,自始至終竟也不見老板下來應對。
畢竟是上元佳節,沈玉書等人也不好在此多逗留,於是也隨著眾人一起離開,去朱雀大街看花燈了。
翌日,風平浪靜。
沈玉書本還擔心昨日死的那個外邦人的身份不簡單,但此刻見無事發生,便也把他的死亡當成江湖中的恩怨仇殺了。
晚間,宮裏在麟德殿內辦了一場宴會,宴請了各路王公貴胄,就連前來進貢的各國使臣也包括在內。沈玉書這日也進了宮。她是受豐陽公主李環之邀,公主要她進宮陪著說些女兒間的體己話。
這個豐陽公主,因為是當今聖上的孩子中的老幺,聖上便時常寵她無度,她在宮中的生活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仗著榮寵在身,她的性子便也嬌縱些,嘴上又是個愛得罪人的主兒,因此別的公主皇子不愛和她一起玩,除了沈玉書,她沒幾個知心朋友。
可惜玉書自己每日都忙得暈頭轉向,自是沒時間多陪她玩,搞得李環十分不願意,天天鬧她的父親 。
沈玉書這邊匆匆梳洗一番,便往宮裏趕,還未到姚華宮,便看到李環已經錦衣華服地站在太液池旁等她,於是她腳下的步子就邁得又快了些。
“公主萬福,玉書來遲了,還望公主不要怪罪。”沈玉書朝李環福了福身子。
李環趕忙扶玉書起來,嘴上卻不饒人:“你且在外麵瀟灑著,也不想想我在這宮裏都快給悶死了!”
“是玉書的錯,玉書此後也帶公主去瀟灑,可好?”沈玉書笑著看向李環,帶著女兒的嬌嗔,與平日繃著神查案的她有些許不同。
“哼,你又跟我扯謊。”李環小嘴一噘,帶著玉書往姚華宮走。
沈玉書一笑,道:“這就是你胡賴了,我打小陪你幹過的荒唐事還少?我幾時騙過你?”
“那你總也不進宮!”李環嘴上責怪,眼睛卻四處瞅了好一會兒,就連沈玉書都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公主這前前後後是在看什麽?”沈玉書心下已有了答案,嘴上卻還是調笑李環。
李環素來直爽,說話從不愛兜圈子,看著沈玉書道:“你怎不帶周易一起來?”
沈玉書一愣,突然笑了起來,打趣道:“公主幾時叫我帶他一起了?”
“我沒說,那是因為我顧及顏麵,可你了解我呀,我想什麽你又不是不知,你……”李環瞪大了眼睛,振振有詞。
“那我下次帶他來,可好?”沈玉書眉眼含笑地看著她。
李環滿意地點點頭,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再三強調道:“不過,你可不許說是我要他來的。”
“可是,那孫家二郎怎麽辦?”沈玉書一挑眉,笑著問道。
說起來,這個孫家二郎,也是文人士大夫中的英才,相貌堂堂,才氣斐然,乃尚書左丞孫文仲的次子,年紀輕輕就已在世家公子中嶄露頭角。當今聖上便是看上了他的才貌,想把他招來做女婿。
可誰知沈玉書一提孫家二郎,李環一下子就氣鼓鼓的,皺著眉頭道:“你且莫要提他,我最不喜這種文人士子的假清高勁了!你看我阿姊,嫁給那新科狀元鄭顥,雖是讓父親滿意了,卻白白誤了她的一生。我可不要步她的後塵。”
“可我聽說這孫二郎是氣質不凡、才華不淺呢!竟是入不得公主的眼?”沈玉書與她開玩笑道。
“就他那一身酸腐氣,你怎知不是第二個鄭郎?”李環滿臉的傲然。
“孫二郎這般好都入不得公主的眼,那周易怎便入得?”沈玉書笑著問。
“他自是不一樣的,別家男兒都想著讀聖賢書得功名,他卻無心功名,一心隻追求自己想要的,這豈是常人所能及的?”李環說起周易,眉眼都彎了。
“好好好,他什麽都好。你可別再整日把他掛在嘴邊了,我可是會吃醋的。”沈玉書故意調笑。
李環一時羞紅了臉,往前快走了幾步,又突然想起什麽,腳步一頓,轉身看向玉書:“你可知昨夜長安城裏死了個波斯使臣?”
“波斯使臣?”沈玉書一時沒緩過神,想了一下,突然眉頭一蹙,道,“你說的莫不是我昨夜在西市看到的那個波斯人?”
李環不曉得沈玉書說的是誰,思索了一下,道:“怕是了。”
“那……可出了什麽事?”沈玉書著急地問道。
“倒也還好。”李環回憶了一下,細細說道,“今晚宴會上,那幾個波斯人剛入席時倒還安安靜靜的,可等人差不多來齊了,他們卻突然開始吵嚷,說是他們的使臣頭子在我們的地界上丟了命,進貢的物件也遭人搶的搶、丟的丟,硬說是我們大唐和他們波斯有過節,有意要為難他們,要和我父親討個說法。”
“然後呢?”沈玉書追問。
“然後我父親便承諾要幫他們查清此案。他們倒會談條件,隻給了三天時間,說時間一過,便與那波斯王說我大唐故意殺他們的使臣,有意與他們交惡。”李環說罷,又不甘心地道,“這波斯人真是可惡,竟敢侮辱我天朝上國,想想我都氣不過!”
“那……聖上派了誰去查此案?”沈玉書又問。
“呀!我差點又忘了!”李環一拍手,道,“我本就是想與你說這個的。這案子關聯太多,父親也為難了許久,不知該派誰去查案,我想你平日辦案很是穩妥,便隨口向父親舉薦了你……”
“我、我?”沈玉書難以置信地指著自己的鼻子,看著李環。
“嗯!父親還誇了我呢,說我思慮周全。”李環笑道。
沈玉書哭笑不得,道:“我的公主殿下啊,此事關乎大唐的氣運,我若是辦砸了,輕則損了大唐的顏麵,重則怕是要引來兵戎之爭啊!憑我這點拿不出手的本事,我、我如何擔待得起啊?”
“我相信你,不會的。”李環拍了拍她的肩,笑道。
李環一直養在宮中,自是不曉得這戰亂之苦,沈玉書隻得自己偷偷歎氣。可還不等她歇口氣,她就被人叫住了。
“公主、小娘子,且留步!”
沈玉書回頭,見來人正是那左神策都尉王宗實。“王貴人,何事?”沈玉書問。
“公主萬福。”王宗實朝李環行了個禮,然後遞給沈玉書一張字條,道,“想來事情的來龍去脈公主殿下已與小娘子說過了,老奴便不再囉唆。這是聖上要奴帶給小娘子的話,還望小娘子用心體會聖心。”
沈玉書點點頭,道:“還請王貴人代玉書向聖上問安。”
“那奴便退下了。”王宗實微微頷首,行了個禮,緩緩退下。
待徹底看不到王宗實了,沈玉書才打開字條,隻見上麵赫然寫著四個字——“敲山震虎”。玉書一愣,似是沒明白聖上的意思,隻不動聲色地把字條揣進了袖中,凝目深思起來。
李環見玉書這般模樣,探頭研究了一番她的神情,好奇地問道:“看你這魂不守舍的樣子,我父親與你說了什麽?”
“聖上高深莫測,我也不懂。”沈玉書笑笑,沒有就此事再說什麽。
“行吧,你不願說便不說吧,我帶你去看我新買的馬兒!”李環沒心沒肺地笑笑,拉起沈玉書的手往前走。
沈玉書嘴上喊她慢些,眼底卻是藏也藏不住的歡喜。
若不是世事所迫,她多想一輩子這樣無憂無愁、無波無瀾,閑來依樹戲秋千,興起繞池看遊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