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色銀鉤 001
傍晚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場春雨,雨停後,空氣中彌漫著桃花的芳香,一切都是那麽靜謐美好。
距離宵禁還有一段時間,長安東市的街上卻連一張活潑的人的臉也看不到,來來回回走過的人,竟都隻露出半張臉。天氣明明不算冷,行人卻都恨不得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
隻除了一個人。此刻,一個大漢正慢悠悠地穿過街心。他穿著露肩的青灰長褂子,四十來歲,生著一張長馬臉,確切地說是隻有一半的臉,另外一半是白色頭骨,骨頭上一絲肉色也見不到,僅剩的半邊臉上也是傷痕累累。他整個人都透著股陰森怪異感。
他的步子很輕,整個人猶如幽靈般靜靜地飄著。他的右邊胯上係著一個細竹簍,背上馱著一根魚竿,魚竿上係著魚線,魚線拴著魚鉤,可魚鉤上既沒有餌料也沒有魚,隻有猩紅的**在不斷地往下滴落,滴落的聲音就像是水落在石板上那樣清脆。他的眉毛向上挑起,形成一道劍脊。看起來,血滴落的聲音似乎讓他很開心,他腳下的步子輕快了些。片刻,他得意地望了望竹簍,嗓子像是被一根長魚刺卡住了,發出十分尖細的聲音:“六隻了!”
想必那竹簍裏定是藏了六條極好的“魚”。
那深潭似的眼眸變得越發深不見底。他隻回身望了一眼,街上稀稀拉拉的人群似乎陷入了他眼中的深潭。他就那麽悄無聲息地一直往前走,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人們的視野裏,消失在茫茫的黑夜裏。
與此同時,從不遠處的春明門駛來一輛馬車。馬蹄踩在青石板的路麵上,發出嗒嗒嗒的聲響,在寂靜的街道上,顯得十分清脆。馬車在瑞福樓門前停了下來。一把折扇輕輕挑起馬車車廂前的門簾,卻並未全挑開,隻露出一條窄窄的縫隙。
“真是怪得很,往常這個時辰街頭巷尾全是人,今日怎這般冷清?”車裏人一邊撩著簾子一邊說。
車夫縱身下馬,四處瞧了瞧,也有幾分起疑:“小郎君,先別管那麽多了,你這一路上舟車勞頓,眼下還是趕緊找個地方休息吧,明早還要去見聖上呢。”
車內人不語,隻看著空空的街道出了會兒神。須臾,馬車簾子被完全挑開,從裏麵走出一個白淨小生。他身著一件雪白的直襟長袍,腰束月白祥雲紋的細腰帶,腰上掛了一隻質感極佳的墨玉,頭上別了一根紅木簪子,額前有幾縷發絲迎風飄飛,顯得頗為輕盈。
他們在瑞福樓門前站定。隻見門口掛著兩隻八角燈籠,上麵用青墨朱砂點了幾個美人兒,此刻兩隻燈籠正在風中輕輕搖曳著。許是覺得這景致甚是風雅,二人便踱步進去。
酒樓內稀稀拉拉地坐著幾個散客,看打扮應該都是些外來的商人。二人進來,他們頭也沒抬,看都沒看二人一眼,隻顧著眼前的吃食。
老板娘此刻正半眯著眼睛,趴在櫃台打盹兒。小生沒說話,隻是輕輕咳了兩聲。老板娘的耳朵靈得很,聽到聲音後,她立刻就醒了。
“兩間上房,再弄些熟食來。”小生將兩錠銀子放到櫃台上。
老板娘揉揉眼,臉色卻立刻變得有些發白,像是被嚇掉了魂般,迷糊地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小生道:“酉時。”
老板娘驚叫了一聲,既不收銀子,也不理會小生,竟是第一時間跑到門口將店門掩了起來。
“怎麽了?”小生不解。
門掩好,老板娘這才回來收好銀子,道:“二位客官樓上歇息,隨便住哪間都行,都是上房。”
小生疑惑地打量了一眼店內陳設,疑惑地問:“這麽大的店,竟是沒人住?”
待他走上去一瞧,果真房子都空著,間間是上房。
不多時,老板娘親自端著酒食上了樓:“酒菜來了,小郎君請慢用。”
小生望了一眼老板娘,疑惑地問:“我這來了半晌了,怎麽都沒見著店裏的夥計 ?”
老板娘放下食盤,歎了口氣,道:“唉,都辭了。”
“辭了?”小生不解。
“是,辭了。”老板娘無奈地笑笑。
小生問:“沒夥計你這店裏忙得過來?”
老板娘苦笑:“小郎君說笑了,我這全店上下總共也沒幾個客人,哪兒還需要夥計?”
“我怎麽記得你這店以往的生意挺紅火的?”小生問。
老板娘歎了口氣道:“可不,以前啊,我這店裏頭請四個夥計都還忙不過來呢,哪兒像如今,一天來的客人我一雙手都數得過來。”
小生問:“這是為何?”
老板娘苦笑:“唉,一言難盡哪!”
小生想起東市街上同樣很蕭條,稍加思忖,問道:“可與長安城近日的異樣有關?”
像是被說中了什麽,老板娘趕忙把屋內的窗子一一合上,又將食指放在嘴邊輕噓了一聲,眼中滿是恐懼地道:“小郎君是外地來的吧?你恐怕不知道,最近長安城裏來了隻怪物,還是一隻專吃人眼睛的怪物!”
“吃人眼睛的怪物?”小生很驚訝。
老板娘惋惜地道:“可不是,死了兩個人,丟了四隻活珠子呢。”
活珠子自然就是活人的眼睛。
“丟了四隻活珠子……”小生搖頭歎息,嘀咕道,“長安城竟有這樣的怪物?”老板娘的話讓他的心裏生出了許多不安來。他思來想去,又問道:“那官府抓到那怪物沒有?”
老板娘道:“自是沒有。京兆府尹韋青天說還在徹查,隻是都好些時日了也沒給個準數,實在讓人心裏頭發慌。唉,這要是沈小娘子在就好了,她辦事素來利落,定然不會拖這麽久。”
小生眼睛一動,又問:“沈小娘子?”
老板娘把屋內的東西都收拾妥當,才說:“是啊,隻可惜她被聖上派去淮南道查案子去了,此事她怕是管不了了。”
小生唇角微動,問:“這沈小娘子又是何許人也?”
老板娘笑道:“小郎君平日怕是不愛關心這等閑事吧,竟是連沈小娘子都不知道?這沈娘子啊,可是咱長安城的風雲人物!”
小生輕輕抿了一口酒,眼底含笑,道:“說來聽聽?”
老板娘也不見外了,坐到桌側的條凳上娓娓道來:“她啊,可是咱長安城出了名的才女呢,查案子比那衙門裏的青天大老爺還要厲害!說起來,她啊,還是前大理寺卿沈宗清沈寺丞的女兒,當年沈家可是風光,誰知怎麽就得罪了人,愣是差點被人滅了門,隻留下她一個獨苗。當今聖上憐惜她身世淒慘,近幾年便一直將她養在身邊,寵愛得很。這沈小娘子也爭氣,小小年紀就有了她爹當年的風範,辦起案來竟似個男子般定奪果斷,短短幾年破了不少奇案呢。”
小生看著盤中的菜,搖了搖頭,笑出了聲:“我竟不知她如此厲害。”
入夜。桌上的油燈忽明忽暗,窗外的風聲更緊。老板娘臨走前將窗戶檢查了一遍,並叮囑小生晚上就待在房裏,哪兒也別去,等過了五更天,月落日出之時那鬼怪便不敢出來作祟了。
小生謝過老板娘,卻又看著緊閉的窗戶出了神。
第二天清晨。小生簡單收拾後匆忙下樓,車夫已經將馬從後院牽了出來。
老板娘起得早,看到小生頓時吃了一驚。隻見前一日還是小郎君裝扮的人,今日竟穿著一件淡綠色的長裙,風髻露鬢,明眸黠慧,皮膚細潤如溫玉般柔光若膩,分明就是個打扮標致的美人兒。老板娘揉了揉眼睛,看著麵前的人隻覺得眼熟,又找不出是哪裏眼熟,疑惑地道:“這……”
小生不去注意老板娘的眼神,笑道:“還要多謝您昨日的關照,我才沒被那怪物吃了去。”
老板娘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說:“小郎君……哦,是小娘子,小娘子又說笑了。”
小生清淺一笑,上了馬車,時不時撩開簾子看看外頭。白日裏的長安城,又是一番別樣精致的美,東市也恢複了往日的繁華景象,街道兩旁到處可聞商販們的叫賣聲。
老板娘看著遠去的馬車出了神,來了客人也不記得招呼。少頃,她一跺腳,驚喜地道:“這、這不就是沈小娘子嗎?我說昨日與她提起長安城的怪事,她竟安之若素,一點也不見害怕,原來竟真的是她!”
大明宮。
宣政殿四周古木參天,宮門樓宇鱗次櫛比,殿內雕龍畫鳳,金碧輝煌。也隻有長安內的皇城有這樣的氣派。
李忱 正翻閱著京兆府尹韋澳遞呈的奏折,臉色沉鬱,越看越氣,最後終於忍不住將奏折重重地扔在地上。
左神策都尉王宗實慌忙撿起折子,道:“大家 又在想那件案子了?”
李忱豎起劍眉,怒道:“這青天白日的,京中竟有兩個銀櫃被盜了!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就敢犯案,朕還拿他毫無辦法,你說,這要朕以後有何顏麵麵對太祖皇帝?”
王宗實寬慰道:“大家千萬息怒,小心傷了龍體。”
李忱又怒又氣:“你說這個韋澳,他平時忤逆朕,朕念他有些才能,便縱著他,不與他計較。可如今,朕把這麽重要的案子交給他,他卻數日給不出個結果,同那些酒囊飯袋有何區別?”
王宗實為李忱斟上一盞茶,思忖一番,道:“大家先消消氣,此案確實要複雜些,可這韋府尹不行,不是還有沈娘子為您分憂嗎?”
李忱拿起茶盞,聽到王宗實的話,手上動作一頓,複又將茶盞放回桌上,不悅地道:“哼,她也不叫朕省心。”
王宗實低頭站在一側,試探地問:“大家是在怪沈娘子得罪了鄭國公那邊?”
李忱喝了口茶,瞥他一眼,道:“你懂什麽?”
王宗實趕忙把頭一低,小心翼翼地道:“賤奴愚鈍,自是不懂大家的心思。”
李忱看他:“這沈丫頭如今還在申州辦案呢,你好好的,提她做什麽?”
王宗實眼珠子一轉,竊喜道:“奴才不敢瞞大家,沈娘子今兒一大早便在大明宮門口候著了,隻等大家下了朝好前來拜見。”
李忱正翻看著折子,聽到此話眉頭一皺,道:“你怎麽不早說?”
王宗實低頭道:“這是沈娘子吩咐的,說自己是有罪之人,此次前來一則是想幫大家分憂,再則便是來請罪的。”
李忱把手中的折子一放,就著王宗實端來的金盆洗了洗手,道:“叫她進來。”
王宗實道了聲喏,彎著腰端著盆出去了。不多時,便見沈玉書身著一抹淡綠走了進來。玉書剛站定,便行了個大禮:“玉書參見聖上。”
李忱抬頭望了她一眼:“回來了也不跟朕說一聲。”
沈玉書雙手作揖,垂著頭道:“玉書……自知沒臉見聖上。”
李忱神色未變,道:“你做錯什麽了?”
沈玉書把頭低得更低:“玉書明知那莊生是鄭國公府上的門客,卻還是不顧情麵定了他的罪,得罪了鄭國公,還駁了太後的顏麵,讓聖上……”
李忱眉毛一挑,道:“那你說說,你何錯之有?”
沈玉書一頓,小聲地說:“玉書錯在不該讓聖上難做……”
李忱輕笑了一聲,無奈地搖頭:“起來吧。”之後,他又給玉書賜了座,吩咐禦膳房的禦廚備餐,將禦膳挪到宣政殿來,又道,“你若也學了那些個無用的做派,祖宗的法度豈不是全成了擺設?”
沈玉書被說得羞紅了臉,微微躬身道了個萬福,便坐下了。之後,二人再無言語。待禦膳上來,三杯酒下肚,李忱這才又說了一句:“這兩月吃了不少苦頭吧?”
沈玉書莞爾:“這是聖上對玉書的曆練,玉書心中甚是感激。”
李忱笑:“出去一趟,學了什麽本事不知道,倒是學來了一堆沒用的奉承話。”說著,從八彩琉璃甕中舀了三勺燕窩羹遞給沈玉書,道,“吃了。”
沈玉書接過碗,認真地說:“玉書自小便在聖上身邊長大,聖上對玉書的好,玉書無須用那虛假的體麵話來奉承,玉書是打心底裏感激聖上的。”說罷,舀起燕窩喝了一口,小孩兒似的笑道,“聖上,還是長安的燕窩好吃。”
李忱寵溺地一笑,道:“在朕身邊,沒必要那麽拘謹,若還想吃什麽,朕讓禦膳房的禦廚們再多做一些來。”
沈玉書笑著連連點頭,那碗裏的燕窩跟摻了蜜似的,讓她的笑裏都帶著甜。
李忱看著沈玉書,竟一時有些恍惚。不知何時,他養在身邊的這個小丫頭,竟然也出落得如今這般亭亭玉立。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玉書時,玉書還尚未及笄,也不若如今高挑,卻憑著一股聰明勁兒就讓他喜愛萬分。
大中元年初,有個波斯使臣來大唐朝賀,酒席間使臣喝得半醉,趁著酒興,突然說自己手裏有一個難題,大唐絕對無人能解開。
李忱問是什麽問題,使臣便讓人拿出一個西瓜,問在場的眾人西瓜裏麵的瓜子有多少顆,前提是不準將西瓜剖開去數。他讓大臣們盡管商量,最後隻準說出一個答案來。
如此刁鑽古怪的問題果然沒有一個人回答得出來。恰好那時沈宗清帶著沈玉書一起參加宴會,她見眾人眉頭緊鎖,突然站起來說:“我知道!”
所有人都看著她,使臣也瞪大了眼睛。李忱大喜,問她有什麽辦法。本以為她要細細算上一番,誰知她卻一臉稚氣地說根本不用看,隻需用手摸一摸西瓜,西瓜自會告訴她。
眾人大驚,卻見她隻伸手摸了摸西瓜。
使臣吃驚道:“小娘子,那你說說看瓜子有多少顆?”
沈玉書眨眨眼,想都沒想,道:“我早就知道了,瓜子正好有一百五十三顆。”
眾人皆錯愕不已,那西瓜完好無損,難道她有隔板猜物的本事不成?就算能看到,那麽多瓜子少說也得數上一炷香的時間。
使臣笑了,道:“你這麽肯定?一顆不多一顆不少?”
“當然。”沈玉書點點頭。李忱於是命人過來切瓜,她卻笑著阻止:“聖上且等等,切瓜之前玉書想和使臣打個賭!”
使臣驚訝,道:“賭什麽?”
她笑著說:“我要是輸了,閣下就得當著所有人的麵誇讚我大唐比你波斯繁盛;我要是贏了,便當著所有人的麵學狗叫,閣下看如何?”
沈宗清聽完,臉上已像被潑了泥彩。
此時,使臣的臉色更難看了,他看著沈玉書微怒,道:“你這賭注有問題。”
沈玉書天真地笑:“哪裏有問題?”
使臣臉色不好地道:“你這是變著法地侮辱我波斯國,我怎能答應?”
沈玉書眨了眨眼睛,道:“回使臣,隻要我沒輸,閣下不就不用承認我們大唐比你們波斯厲害了?還能看到我學狗叫,這賭注哪裏有問題了?”
使臣的臉色越來越黑,他卻終究沒再說什麽。
“現在可以切了。”沈玉書無比自信地看著使臣。
使臣想了想,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卻不得不開口承認道:“聖上,不用猜了,是這個小娘子贏了。”
“閣下認輸了?”沈玉書道。
使臣點點頭,但他的臉色並不好看。
沈玉書道:“我說了,我贏了我就學狗叫。”她果然學著小狗叫了幾聲,又衝著使臣做了幾個鬼臉。她的做法不但不會顯得丟臉,反而還讓人覺得很可愛,在場的眾人誰也沒覺得奇怪。
李忱道:“你還沒切呢,得數數才知道。”
大臣們麵麵相覷。沈宗清低聲問道:“你怎麽就知道瓜子有這麽多顆?”
“阿耶,其實我根本就不知道,不過巧的是他也不知道。”她指指使臣。
李忱得知真相後,驚訝地問道:“你是瞎猜的?”
“是。一個沒有切開的西瓜,不論是誰都是不可能知道瓜子數目的,出題的人當然也不知道,可是人們總覺得他肯定知道,所以沒有一個人敢說。隻要沒人猜出答案,出醜的就是大唐了。”她又道,“於是我就隨意說了個數字,當然,這並不足以讓他退縮,所以我還得找到他的一個弱點。”
李忱笑道:“所以你就以波斯國的顏麵做賭注?”
“是的。他是波斯國的使臣,為了保住波斯國的顏麵,定然不能讓我輸,而我隻要不輸,咱大唐便贏回了顏麵!”沈玉書得意地說。
李忱看著這個小女孩兒,甚是喜歡。
那一年,小小的沈玉書得了個威風凜凜的封號——天下第一才女,乃當朝皇帝李忱親封。
時至今日,李忱依舊記憶猶新。
當然,沈玉書也確實沒有辜負這天下第一才女的稱號,短短幾年,已經辦了不少奇案。此去申州,她更是頂著鄭國公和太後的壓力,關押了鄭國公的門客莊生,替甘露之變時被無故牽連的白家翻了案,還查問出了李鄭餘黨的下落,令李忱甚是欣慰。
兩人一直聊到申時,沈玉書幾次想與李忱談起長安最近發生的幾起怪案,可每每開口,都被李忱製止了。李忱隻說讓她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午時再來宣政殿找他。
沈玉書隻好聽命告退。出了宣政殿,沒走幾步遠,王宗實便喊住了她。玉書回頭,見他的手裏正拎著一個鳥籠子。
王宗實是李忱身邊的宦官,早些時候在禦膳房供職,因為做得一手好菜,而頗受李忱賞識。就這樣,他平步青雲,頂了禦膳房總管的位子,不久又升為左神策都尉,手下握有五千神策軍,在宮中頗有些權勢,朝中大臣都尊稱他一聲王貴人。
“沈娘子且等等。”王宗實道。
沈玉書停下,目光落向他手裏拿著的鳥籠子,有些疑惑地問道:“王貴人這是?”
王宗實捏著嗓子笑道:“這是聖上前幾日去燕林狩獵時捕到的一隻百靈鳥,聖上念沈娘子此去申州有功,便把這鳥賜給了您,說是您日後破案無聊時還能拿它解解悶兒。”
沈玉書微微頷首,道:“有勞王貴人了,還請貴人回去代我謝過聖上。”
“好說好說。您如今可是聖上身邊的大紅人兒,老奴可擔待不起,隻望以後沈娘子別忘了老奴的好才是。”他眯著眼睛,扯著細細的公鴨嗓子,把老太監偷奸耍滑的模樣表現得淋漓盡致,“聖上還在殿裏,老奴便先走了。”
“王貴人請便。”沈玉書笑了笑,轉身朝宮門外的方向走去。
酉時,馬車停在了沈府。
門前,站著一個身著紫薇袍、腳踩祥雲靴的年輕人。隻見他細眉大眼,衣著華貴,僅額頭一顆淡淡的朱砂痣便寫盡了風流。沈玉書剛下馬車便心下一喜,麵上露出真誠的笑容,隻因門前站著的那人是一個讓她既討厭又歡喜的人。
見沈玉書從車中下來,那人笑彎了眉眼,徑直踱步過去:“你可算回來了,我都要在你這門前立成石人了!”
這人便是京中聞名的國子監祭酒林風眠之子——林之恒,平日裏和沈玉書玩得最好。他舉手投足盡是那京城公子哥兒的瀟灑做派,吃喝嫖賭樣樣精通,還俘獲了不少閨中女子的芳心,就連最得當今聖上垂憐的小女兒豐陽公主李環也對他青睞有加。
不過說來也奇怪,他明明是個生在書香世家的大少爺,卻偏偏最不愛念書。若單是這樣也罷了,他還偏生調皮得很,氣走了不知多少個師長。冬天寒冷,他又把那四書五經拿來烤火,直把他那嗜書如命的父親氣得七竅生煙。
原本他父親給他起林之恒這個名字,便是望其能夠“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早登金科,以光耀門楣。可誰知他偏偏逆著性子,把那書本看成了仇敵,整天就愛鑽研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吃飯、睡覺、上廁所時都抱著本《周易》,可謂愛不釋手。大家遂把他稱作周易,時間一久,竟都忘了他那本名。
周易素來調皮,他父親看不住他,便時常禁他的足,可誰知他又對那地上躺著的屍體來了興趣,吵著鬧著要當那下賤至極的仵作。若不是周易的母親護子心切,林祭酒隻怕早與他斷絕了父子關係。
沈玉書望著他,打趣道:“你阿耶今日竟沒罰你禁足?”
“我阿耶愛我如命,怎會舍得罰我?”周易撇嘴,瞧著沈玉書手中的鳥長得靈巧,好奇地問,“你素不愛這些帶爪子的玩意兒,怎麽還帶隻鳥回來?”
沈玉書也看看手中的百靈鳥,笑道:“聖上賜的。”又像是想起了什麽趣事,忍不住調笑道,“我去申州這兩月,你是不是又幹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一邊說著,她一邊領著周易進了門。
周易笑道:“倒真有一樁。我被我阿耶逼了三次婚,最後一個也沒談成,被他追著滿城跑,差點被他給揍死。”
“怎麽?那小娘子嫌你難看?”
周易笑道:“你什麽眼神兒,我周易好歹也是玉樹臨風吧,長安城裏能挑出幾個比我俊的來?”
“那是你嫌棄人家長得醜?”
“那倒也不是。”周易拿起手中的折扇往沈玉書頭上輕輕敲了敲,狡黠地笑道,“你還不曉得我嗎?我這每日心心念念的隻有你,又怎會容得了別人?”
沈玉書瞪他:“這與我聽到的可不太一樣!我隻聽人說你騙她們你在外麵養了小娘子,難不成我還是你那養在外麵的小娘子?”
周易傻笑:“是啊。”
沈玉書四下看了一眼,見無人,心下一鬆,又回頭瞪他:“你再這樣不正經,下次我便不理你了。”過了會兒,又看著周易,正色道,“此次找我,為了何事?”
周易得意地咳了一聲,故弄玄虛:“案子。”
“你?查案?”沈玉書眉毛一挑,淺笑道,“你又在和你阿耶置氣了?”
周易嘟嘟嘴:“這和他有何關係?再怎麽說我也是京城第一仵作!”
“你什麽時候成了京城第一仵作?自封的?”沈玉書笑出了聲。
“不許笑!你去申州這兩月,我可是日日苦心鑽研,技藝大有長進。”周易不滿。
“哦?”
“你不知道,這兩月我可是破了長安城大大小小數十件案子,連那京兆府尹韋公都得聽我的。”周易擺著一副能把牛皮吹破的滑稽模樣,惹得沈玉書想笑又憋了回去。
“韋公素來明察秋毫,聖上都敬他滿腹才華,他能讓你牽著鼻子走?怕又是看在你阿耶的麵子上吧。”沈玉書調笑他,“還有,你說的大案該不會是隔壁王嬸偷了李姑家的雞,張媽家的狗吃了陳家鋪子的肉包子吧?”
沈玉書說到他心裏去了,他聽得喉嚨發幹,咽了口唾沫,笑:“那又怎麽了?再小的案子也是案子。”
這下輪到沈玉書笑出了聲,直道:“是是是,你說什麽都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