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話 琴高乘鯉圖2
吳剛正在外麵閑坐著,他忽然看到一隻花雀在書房門外徘徊,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那花雀似乎完全沒有提防,他向前一撲,將珠簾撲開一道縫隙,那花雀飛進書房中,化身成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眼看柴公子猶自心神不定,他一手攬過薄荷,一手向萬象圖抓去,萬象圖憑空而起,向那人手上飛去。
誰知萬象圖忽然在空中停住,從裏麵飛出一道影子,那影子出萬象圖而成人形,正是水雲子,他隨手一撈,竟將萬象圖抓在手中。
薄荷聽到這邊的響動,匆匆跑進來,珠簾一掀,那人抱著齊光閃出門外,一陣笑聲遠遠傳來:“多謝姑娘掀簾之恩,琴高來日定當圖報!”
薄荷愣住,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吳剛訕訕一笑:“我把壞人放了進來,你把他又放走了!”
水雲子將萬象圖放回桌麵,控訴地看柴公子:“有人來搶萬象圖,你竟然眼睜睜地看著,而你甚至都不允許我帶去參加百仙宴。”
柴公子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看著險些被搶去的萬象圖,苦笑著搖頭。
“喂,你們看淨心!”水雲子指著萬象圖叫道。
淨心是被疼醒的,渾身好像被無數人踩碾過一樣疼痛不已。他想站起來卻沒有力氣。放眼四顧,他發現自己身在一片廣闊寂寥的曠野,四周陰冷寒淒,寒風悲嘯,冷月迷蒙,滿眼都是蓬斷草枯,耳邊不時傳來寒鴉喑啞的叫聲,聲聲尖利刺耳。有一隻禿鷲尖利地叫著向淨心撲來,他驚叫一聲用手捂住頭,那禿鷲並沒有攻擊他,而是落在他身邊,用尖喙撕裂什麽,然後低頭啄食。
淨心定睛一看,驚叫著霍地站起身來倒退幾步,那禿鷲啄食的是一個人的內髒,他看到心髒猶自隱隱跳動。
這是什麽地方?
借著朦朧的月色,他看到了無數的屍體,幾乎是一個疊著一個,滿眼鮮血與屍體,他猶如置身於修羅場。天氣寒冷,充滿屍體的地方竟然沒有發出臭味。他甚至還聽到了低低的呻吟聲,竟然是來自於正在被禿鷲啄食的那個人。淨心克服了恐懼,拾起一塊大石向那禿鷲投擲過去。禿鷲被驚飛,他喉結滾動慢慢走過去。他實在不忍心看這個還未死就被禿鷲開膛破肚的人。
“你……你還好麽?”淨心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是這麽近距離接觸這樣的場麵和這樣被開膛破肚奄奄一息之人。
“一……一……”這人眼看就活不成了,卻還想說什麽。
淨心雖然在萬象圖中看過無數殘酷暴虐的場景,但是他活到這麽大卻都是待在落雪齋中,從未經曆過如此場麵,即使平時看上去冷漠又毒舌,那個冥王還總說他是冥王繼承人,然而他的心性終究隻如同看起來一般隻像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而已。
“你想說什麽?”淨心再離那人近一些,隻見他頭上裹著赤色頭巾,身上已經被鮮血染紅的單衣手臂上用線縫著“胤”字,這莫非就是當年公子的國家——大胤的士兵?
他貼近那士兵頭部,聽他反複說著“一”字,靈機一動:“你是說你的衣服?”
那士兵點點頭,衣服早已破舊不堪,上麵沾滿了泥濘和鮮血。那士兵又說了一個什麽字,吐出一口鮮血,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淨心解開他衣服,發現衣服後背上竟然貼著一幅畫,這幅畫不知是什麽材料所製,竟然沒有破損,上麵沾了鮮血竟可以用手指擦下去。
這畫麵上隱約可見百草豐茂,大河之上一個人騎在一條大鯉魚身上,似要破浪而去。
禿鷲的叫聲越來越密集。
剛被嚇走的禿鷲虎視眈眈地在不遠處盯著這邊的動靜,目光銳利,似乎隨時都會撲上來。屍體雖然很多,但這個士兵無疑是最新鮮的。本來靠吃屍體生存的禿鷲此刻竟然開始殺掉奄奄一息的活人,凶殘如此,讓人看了膽戰心寒。
這士兵和他年紀差不多卻已經命喪黃泉,屍體難存。淨心咬咬牙,在越來越多的禿鷲的虎視眈眈之下,他不敢再看,將那柔軟如羽的畫疊成小團藏在衣內,趕緊離開這裏。
腳下屍體累累,他甚至經常踩在屍體上才能前行。一路都能看得到烏鴉禿鷲啄食屍體,又聽得遠方有狼吠陣陣。濃霧漸漸彌漫,遠山迷離,雲霧遮月,淨心越走越心驚,身體依然很痛,他有種錯覺,他似乎永遠要在這修羅場中行走,屍橫遍野,陰冷淒寒,看不清遠方,永遠都等不來天亮。
忽然,前麵有聲音傳來,他忙停下腳步去聽,那歌聲老邁卻渾健,就在不遠處。
如此宛如地獄之所,竟然有人!
淨心心中狂喜,朝著那個方向狂奔而去。前方隱約可見幾個人影,他氣喘籲籲地奔過去卻驚呆了。幾個士兵正在麻利地砍掉死屍的人頭,一刀一個,幹脆利索,然後將砍掉的人頭順手扔到布袋中去。一個布袋裝滿了,被扔到跟在馬背之上的筐中。
“你是誰?”那幾個士兵警覺地用刀對著他,唱歌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我……我……”淨心結結巴巴地後退,那些刀割掉人頭的時候鋒利無比,如果要割掉他的頭也容易得很。
“他是我的孫子,各位軍爺。”一個老人走上前來將淨心拉到身邊。那老人衣著破舊,須發皆白,身體已然有些傴僂。
“你早就說找人來幫你,莫非就是這個小孩子?這一個孩子就夠了麽?”一個高個子士兵問道,邊問邊繼續砍人頭。
“夠的,夠的,放心好了軍爺。”老人畢恭畢敬地道,又拉了拉依然目瞪口呆的淨心。
淨心忙低下頭。
“老頭,你繼續唱歌吧,一直唱到天亮,不然還真的有點瘮人。”一個士兵吩咐道。
老人點頭,蒼涼豪邁的歌聲又一次響起——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地闊天長,不知歸路……”
豪邁悲涼的歌聲讓淨心心生蒼涼,隨著悲愴的歌聲,一顆顆人頭被麻利地割下來。
淨心眼睜睜看著那些士兵一刀一刀下去,一顆一顆人頭被扔進筐裏,如同魔怔了一般想著:那些戰死的士兵是否也曾經無數次迷茫,在這長天闊地中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些砍頭的士兵漸漸走遠了,他們身邊盡是沒了頭顱的屍身。老人停止了唱歌,指了指一塊空地道:“後生,來和我抬屍體,把有頭的放在一邊,沒頭的放到另外一邊。”
淨心一愣:“抬屍體?”
老人嗬嗬一笑:“在這樣的地方,你不抬屍體還有什麽用?沒用的話你還能活著麽?那些當兵的還會回來的。”
“可是……可是為什麽要砍掉人頭?這些人都已經死了啊?而且——”他指著那些屍體道,“有的人被砍了頭,有的卻又沒有,是為了什麽?”
老人抬起一個有頭的屍體的肩,看著淨心。淨心咽了咽口水隻好抬起這人的腳,二人協力將那屍體抬到一片空地邊上去。老人邊走邊道:“你看他們的頭上都裹著頭巾,衣服上也縫著字,這個裹著黑巾肩膀寫著‘薑’的就是薑國的軍隊,那些沒頭的……”
“被砍了頭的都是赤巾,是大胤的軍隊!”淨心道,他想起適才遇到的那個年輕士兵就是大胤士兵,隻可惜他死得那麽淒慘,還會被割頭。
“為什麽砍人頭?過幾天我帶你去看那京觀,你就知道了。這次大胤敗得一塌糊塗,幾乎全軍覆沒,滅國就在這旦夕之間了。薑國將大胤戰死的士兵割下頭堆成塚再覆土砌成高牆,這人頭砌成的高牆就叫作‘京觀’”。
“為……為什麽……”淨心聽著心驚,人既已戰死,為何還要將他們的頭封在土牆之中?
“對他們來說,這些人頭便是戰功,赫赫戰功啊!”老人苦笑一聲,“天下大亂,那些權勢之人不光不把百姓的生死放在眼裏,這些征戰的士兵們也命如草芥。”
天邊已經泛起了亮光,又一隊人馬過來,老人不再說話,隻是讓淨心賣力搬動屍體。
“喂,老頭,不要偷懶!我看你這孫子挺精神,不如跟我去當兵吧!”割頭的高個子士兵騎馬而來。
淨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人笑道:“軍爺您別看他結實,其實身患肺癆,半夜裏能咳死,小老兒也沒有銀子給他治病,若是軍中有好大夫……”
那士兵和身邊騎馬過來的人譏笑道:“這老頭還以為軍中可以白白吃米還想讓他那病癆孫子當兵來……”二人騎馬呼嘯而過。
淨心鬆了口氣,感激地看向老人。
太陽升到高空的時候,來往不歇的兵馬才停歇了。整個荒原上隻有老人和淨心兩個人了。老人讓淨心坐下歇息一會兒,他接過老人遞過來的水葫蘆痛飲幾口。他從來沒有受過這種苦,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跑來抬屍體,想到這裏,心中酸楚,不覺眼淚滿眶。
老人安慰道:“我看你不像受過亂世之苦的人,但既然淪落到此,隻要能保住性命就是萬幸,其他都不重要。放心吧,孩子,你隻要在我身邊,我定會保護你周全。”他眼中充滿慈愛,笑容裏都是溫情。
受了無數驚嚇的淨心感覺到一陣陣暖意,似乎這修羅場也沒那麽可怕了。
在落雪齋大家都待他很好,三公子身為堂堂的神仙,甚至時常被他欺負,然而那全然不是親人才有的感情。淨心心中一熱,開口呼喚道:“爺爺!”
老人愣住,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胡須甚至都顫抖起來。他攥緊淨心的手,連聲道:“好孩子!好孩子!”
他們需要把有頭和無頭的屍體分開,無頭的屍體是大胤軍隊戰死的士兵,頭被割去做了京觀,身體堆作一處用火焚屍,以防發生瘟疫。有頭的屍體是薑國士兵,遺骸會被帶回薑國故鄉,埋葬在家鄉土地上。
此刻正是嚴冬,屍體保存時間尚久,老人和淨心花了三天時間將屍體分好,到後來很多屍體已然被禿鷲和烏鴉殘害得目不忍視。淨心本來穿著單薄的衣衫,在清理屍體的時候就寒冷難耐,老人把一個屍體上的皮甲解下來給淨心,倒也能耐得住寒冷。
那日正好下了大雪,焚燒屍體的火總被飄然而下的大雪掩滅,好容易才燃燒起熊熊烈火,淨心拉著老人遠遠地逃開,已經走出老遠,爬上一座山,還能看得到濃煙,嗅得到那令人作嘔的味道。他們在山上遠遠地看到運屍回鄉的馬隊漸漸融入蒼茫的天地之間。
老人看著遠成黑點的馬隊和遠處的滾滾濃煙,喟然長歎:“薑國勝了,改天換日,從此再也沒了大胤。”
淨心立於這蕭瑟的天地間,雖然隻是短短幾日,但他已然不再是以前那個淨心了。他搖頭道:“薑國勝了又怎麽樣呢?那些士兵依然死了,即使薑國再打多少勝仗,失去他們的家人哪裏開心得起來?”
老人點頭:“人若是死了,便無貴無賤,最後總是同為枯骨。”他又用手抹抹眼睛,“這仗想來已經打完了,隻是我那孫兒也許再也回不來了。那些薑國士兵至少還能回到老家去安葬,我孫兒也許在哪裏也被割了頭顱做成京觀,死而不寧。”
淨心聽老人的聲音帶著哽咽,上前抱住他幹瘦的身軀。
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他早就聽過這句話,但是從未曾如今日這般深深地理解它的含義。
老人就住在不遠處的雲城。
雲城離京城不遠,是京城外最後一道防線,然而此刻早已被薑國攻占。他們沒有回雲城,繞山間小路向更加山野的地方而去,沿途竟然也遇到不少同路人。人人都知曉山野中也許會有野獸,但都不約而同地舍棄官道大路而選擇坎坷崎嶇的小道。對他們來說,那些帶著刀箭武器的薑國士兵比山間野獸要恐怖得多。
他們一路向南而去,遠離國都,遠離京城。很多人結伴而行。
從北方而來的薑國大軍占領大胤京城之後,建國四百多年的大胤朝滅亡了。薑國朝廷派軍隊向南繼續征戰,又將沿路向南逃跑的大胤子民都抓了回去。
淨心攙扶著老人等待上船,眼看太越就在眼前,過了大河就是太越國的屬地,他們就安全了。
太越偏居一隅,雖然富庶繁華,但是曆代太越皇帝都重文輕武,休養生息,從不興兵作戰,又因為他們安視大胤為宗主國,有大胤護佑,這麽多年來,反倒過著安寧的生活。
大胤國破,太越皇帝竟下令接收南逃而來的大胤子民,使得他們免受薑國屠戮,算是報答大胤朝廷這麽多年來的護佑。薑國對太越虎視眈眈,但太越以大河為屏障,又派了精兵把守,薑國一時半刻卻也無能為力。
“船來了!”
岸邊的人們高聲歡呼。誰知不知怎麽從天而降一隊薑國士兵,遠處也傳來兵馬呼嘯之聲。船忙離岸往回駛去,可一大半的人沒來得及上船。很多人向大河中徒步跑去,被箭射中,船上也有很多人被射殺,一時間鮮血染紅了河麵。
薑國士兵以太越的船為挾,強自渡河。最遠隻到湍急的大河中心,就被河對岸的太越軍隊以亂箭阻擋,隻能再退回去。
河麵上死傷無數,淨心和老人還有很多人都被押解回北方。
逃到南方又沿路回來已經又過去了幾個月,離開的時候是皚皚白雪,此刻已是桃花開盡,柳絮飄搖。
他們沒有被釋放,也沒有被殺掉,而是被送去做苦役——建一座佛塔。
“爺爺,你看!”淨心震驚地看著前方。
他們來到京郊,那裏竟然有一座座矮山,定睛看去,那哪裏是山?那是無數人頭被土封成了一座人頭塚。
“這是京觀!”老人聲音顫巍巍地道。
“那都是我們大胤的戰士。”有人悲哀地道。
眾人一陣沉默。
有一個老嫗抹著眼淚道:“我兒幾年前出征打仗,再無音訊,不知在不在這裏麵。”
“我剛才聽幾個當兵的說皇帝在皇宮裏夜夜做噩夢受妖邪折磨,受國師指點要在這裏建鎮魂塔,看來是這京觀作祟。”有人悄悄道。
不多時,這些人就被呼喝著開工幹活,有幾個婦孺被帶下去做別的活兒。
老人時時走神,心不在焉的樣子。
“老頭,你快點,休要偷懶!”隨著不耐煩的呼喝聲,一道鞭影抽了下來,老人背上又是一道傷疤,他立時撲地不起。
淨心不顧監工軍士的喝罵聲,放下背上扛著石塊的木筐,去攙扶老人。
“爺爺,你怎麽樣?”淨心擔憂地攙扶著愈發虛弱的老人。
“我總是覺得上麵那個頭,是我孫子的。”老人聲音微弱,眼睛卻一直看著京觀。
“什麽?”淨心愣住。
“真的!我雖然老了,但是我的孫兒,我怎麽不認得?”
“誰讓你停下的,快去幹活!”滿臉刀疤的赤膊軍士一鞭向淨心抽過來。淨心擋在老人身前,摟著老人閉目等待疼痛,誰知鞭子並沒有落下來,卻聽得那軍士一聲哀叫,他睜眼看去,隻見麵前一個身著白衣的年輕文士以一柄拂塵擋住長鞭,稍一用力,軍士連同長鞭一起飛到了幾丈之外,倒在石塊磚礫之間,痛苦地哀叫著。
這文士麵容秀美,一雙鳳目流轉,平添一番妖冶之姿。
“國師,這些都是前朝遺民,想要逃到太越去,又被抓了回來。”文士身後一個朝廷官員覺得這些大胤遺民都應該去死,非常不解他為何阻止那軍士用鞭子抽這些幹苦力的人。
白衣文士側頭看他,那官員忙低頭向後退去。
老人奄奄一息。他長途跋涉幾千裏到了太越卻又被抓了回來,如今又被送來做苦力,他就如同將熄之燭,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
“老先生,又見麵了!”白衣文士看著老人忽然笑了出來。
老人看了他一眼,先是茫然,後來又似乎想起什麽似的,麵露驚恐之色:“你……你……”他本就身子虛弱,此刻又被驚嚇到,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無人知曉這容貌秀雅、氣質平和的國師怎麽會把他嚇得暈過去。
“將這位老人家送到我府裏去。”文士眸光微閃,一眼瞥過淨心,淨心忙低頭避過他目光。那文士微微一笑:“你也跟來吧!”
文士的府邸離就在皇宮不遠處,門匾上書寫著“國師府”三個大字,占地廣闊,富麗堂皇。淨心沒有心思觀看,抬著老人的轎子直接抬進了房間,禦醫已經等在裏麵。
淨心沒被允許留在房內,而是被一個小丫鬟帶了出去。
這丫鬟帶他到了客房,不一會兒又回來端了托盤,裏麵是飯食和點心。她表情嚴肅,一板一眼地道:“國師吩咐,客人就當是在自己家裏就好了。”
淨心邊用膳邊流出了眼淚,他又想起了落雪齋。他已經記不得離開落雪齋多久了,公子、吳剛、薄荷、三公子,甚至那隻小烏龜玄武,都讓他思念不已,隻是那些又遙遠得好似前世一般,亂世、屍體、京觀、凶狠的軍士、慈祥的爺爺,才是他真正的人生。
不多時,有人來喊他,說是國師有請。
他在老人的門外遇到國師。國師笑著拍拍他的肩:“你爺爺可跟你提到過我?”
“你是什麽人,我爺爺都不一定認識你,幹什麽跟我提起你?”淨心對著國師心中不喜,看他笑容也頗為可惡,不耐煩地回答道,說完卻又後悔,這看起來溫文爾雅的國師會不會發火?忽然,淨心聽到一陣輕笑聲,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小小的緋紅色的身影一閃而過,那個身影,怎麽那麽像花奈?不會的,花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可是,這萬象圖中應該是幾百年前,也許,真的是小花奈?他的心狂烈地跳動起來。
國師對他的態度毫不在意,繼續問道:“你爺爺有沒有畫過一幅畫給你?”
“沒有。”淨心滿心都是那個消失的緋色身影,如果那個人是花奈的話,那她說戰爭年間就離開中土回扶桑顯然是謊話。
國師不再多問,而是讓他進去探望老人。
“孩子,你來爺爺身邊。”老人拉他坐在身邊,他的臉色好看了一些,但看上去依然脆弱得緊。
淨心坐在床邊:“您沒事就好了。”
“孩子,看到你就想起我的孫子。他叫阿寶,被抓去當兵已經好幾年了,和你也差不多一般大。我幫那些薑國人清掃戰場就是想若我孫兒不幸殞命,我也能在這麽多屍體中找到他,帶他回家。”
淨心聽老人說的這話心中大慟。他緊緊握住老人幹枯的手。
老人讓他湊近一些,輕聲道:“既然又遇上這人,爺爺便命不久矣。你現在告訴爺爺,你身上那幅絲綢畫是從哪裏來的?”
淨心思忖片刻:“畫……我差點都忘記了,那是我遇到一個快死了的士兵身上的,他當時還沒死,但是已經被禿鷲啄開了胸膛,我趕走了禿鷲,他跟我說他衣服中有什麽,我就找到了這幅畫,當時隨手藏了起來——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死掉了。”
“那個兵,便是我的阿寶。”老人強忍著,但仍然哽咽出來。
“什麽?那個人……那個人就是……”淨心話都說不完整了。
“我無意中看到之後,一直沒有問你,我知道他一定出事了,否則那件衣服他一定不會離身,畫也不會……我不敢去問你是怎麽得到這畫的,就怕聽到……我的阿寶,我的阿寶啊……”老人捶床而哭,銀須也在顫抖。
“你告訴爺爺,你是在哪裏……在哪裏見到我阿寶的?”老人聲音早就沙啞,眼淚滾滾而下。
“就在那個戰場上,就在和爺爺你相遇的那個戰場上。”淨心輕輕道。
老人劇烈地咳嗽,狂嘔出幾口鮮血。
淨心忙要起身去叫人,老人拉住他,搖搖頭。他閉上眼睛,似乎看到自己親手抬過的屍體中就有阿寶的身影,是他親自將親孫的屍體堆上那座沒有頭的屍山之上,生火將他燒掉。他一直期盼能找到他的阿寶,隻是沒有想到,沒有想到啊……如果,他能再快些,那些當兵的去找他收拾屍體的時候他不要猶豫,再早一會兒,也許就能見到孩子最後一麵。
淨心幫老人擦去嘴角的鮮血。半晌,老人才稍稍平靜一些,他讓淨心扶他坐起來:“你看外麵那個人,那個白衣國師。你要提防他。”
“知道了,爺爺。”淨心答應著。
“我姓李,叫作李在。有件事,我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若是再不說,就會跟著我長埋地下。今天講給你……”老人聲音滄桑,他極力想要忘記的往事又一次湧上心頭。
李在從小拜師學畫,年紀輕輕繪畫技藝就有大成,被征入宮中成為首席畫師,年少得意,名滿天下。四十多歲的時候,他的技藝已臻化境,天下愛畫之人都以能受他指點一二為榮,從者如雲,儼然尊師。他計劃畫一套神仙圖,將從古到今流傳的神仙傳說都畫出來,第一幅畫便是流傳至今的“琴高乘鯉”的傳說。仙人琴高入涿水取龍子,控赤鯉而出,與眾人告別,得道成仙。他畫了又畫,隻是鯉魚身上的赤色紋路他用盡各種顏料調色都不滿意。
他四處打探,查遍典籍,終於知曉涿水附近的湖茜草可以製成最接近錦鯉的那種紅色。
於是,他帶了幾個仆從弟子,千裏迢迢來到涿水取草調色。
涿水滾滾東流不息,湧向大荒。周圍蘆草萋萋,奇花異草遍野,遠山影綽不清,猶如仙境。他要尋找的湖茜草就在河邊生長得鬱鬱蔥蔥。他激動不已,當下就決定結廬而居,就在這裏作畫。
陪伴他而來的仆從弟子蓋了茅舍,就在此地製作研磨顏料。他時常一個人敞懷遊曆,心胸開闊,逸興遄飛。
那夜正是月圓之夜,他毫無睡意,在月下拄杖緩行,卻隻見前麵有什麽正閃著金光。他循著光芒而去,不覺越走越遠,翻過一個山坳,來到一處從未曾來過的地方。
那光芒越來越近,隻見草地上一卷畫軸正閃閃發光,光芒忽明忽暗,那畫卷微微顫動,似有什麽要破紙而出。
他搶前幾步,想打開卷軸。一縷強光射出,幾乎可與明月爭輝。畫軸光芒照耀周圍方圓一裏有餘。待光芒稍弱,他聽到有人說話。他心中詫異,並沒有出聲,隻是悄悄地走近。
高高的葦草之後,有幾個書生模樣的人,都頭戴儒巾,身著長衫,隻是那些穿著似乎並不是本朝的衣衫,仔細看去,這些衣服卻像是古服。
一個身姿英挺、長衫廣袖、頭戴高冠的俊美男子正在與那幾個書生告辭:“在下這就告辭了!各位保重!”
“仙長一路順風!”一個書生抱拳,滿麵依依不舍之色。
“仙長此去山高水遠,不知歸期。學生萬分不舍。”一個書生抱拳歎道。
驟然起了大風,大水滔滔,波如連山。人們的衣衫灌滿長風,獵獵作響。從涿水中躍出一條大鯉,那俊美男子飛身來到奔湧的大河之上,大鯉躍到他身下,俊美男子騎上大鯉,在浩渺的大河之上對岸上諸人揮手道別。
仙人已乘鯉魚去,隻剩下罡風依舊。遠行的仙人頻頻回首,岸上之人遙遙祝禱。
李在受到了極大的震撼,這分明就是琴高乘鯉成仙歸去的場景!他顧不得想其他事,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趕緊回去,將所見都畫下來。他有一種預感,這幅畫一定會成為他一生中最成功的畫作。
可是就在一瞬之間,風瞬間停息,河邊也沒有送行之人,大河平靜無波,什麽仙人,什麽大鯉,都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
他驚詫不已,莫非這是夢?也許真的是幻覺,已然傳說了幾千年的神仙怎麽會在他麵前出現,還把成仙的場景再演示一次?他自嘲地笑笑,然而這幻覺已然足夠讓他畫下一幅傳世名作。
他剛轉身,就見一人正站在他身後,嚇得他輕叫出聲。他稍一定神,用手拍拍胸膛:“閣下——”他剛說了兩個字就麵色大變,腿下不穩,險些坐在地上。
麵前之人,正是適才看到的乘鯉魚而去的仙人琴高。
也許,那個仙人並不是琴高,而是眼前這個人幻化出來的……
這人麵容秀美如女子,尤其是一雙鳳目似有勾魂攝魄之感。他長發散開至腰,白色長衫曳地,氣質飄然若仙。
“你看到了什麽?”那人笑著問他,聲音輕柔和煦,他卻感覺到渾身泛上了一層冷意。
“沒……我什麽都沒有看到……”他否認著,不由自主地後退。
那人笑著點頭:“我叫琴高,你也許聽說過我。”
“琴……琴高?仙人琴高?”李在結結巴巴地道,這真的是神話傳說中的那個琴高?
“大師,你過來!”琴高忽然向後招呼道。一會兒工夫,從高草後麵的山洞裏走出一個身著僧袍的僧人,他本來低著的頭忽然抬了起來,看了李在一眼又忙低下頭去。李在卻在那瞬間發現那人似曾相識,他的目光中也似閃過一絲驚訝。
“開始吧!照舊!”琴高和煦地吩咐完,向高草中去了。
那僧人將一把鐵鍬遞給李在:“快些挖土!”
李在發現這個人的口音不似中土人。正要發問,那僧人用眼神將他製止。
琴高懷中抱著一條錦鯉過來,錦鯉在地上發光,變成了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
李在又呆住了,那僧人碰碰他不讓他停。
“花奈看到剛才河上的情景了麽?”琴高蹲在小女孩麵前笑盈盈地問道。
“看到了!主人乘鯉歸去。”小女孩脆生生地道。
“那鯉魚是誰?”琴高又問道。
小女孩歪著頭想了想:“是花奈。”她的語氣有些猶豫。
“正是花奈,花奈好好聽話,將來花奈長大了,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好不好?”琴高摸摸花奈的臉頰。
“好的,花奈聽主人的話,將來一起離開這裏!”小女孩這句話說得很幹脆,不再猶豫。
琴高正和那小女孩說話,僧人低低地叫了一聲:“老師!我是扶桑來的雪舟,老師還記得我麽?”
“是你?”他想起這僧人正是幾年前從扶桑而來的僧人雪舟,來中土學藝,拜在他門下,他曾經點撥過幾句,後來雪舟就離開了,沒想到竟然在涿水旁遇到他。
“老師你不要抬頭,聽我說。我當年離開老師之後,四處遊曆,遇上了戰亂,便就近逃到這山裏來避難,不曾想遇到此人,他自稱是神仙琴高,多年前在這裏控鯉成仙,不知何故又回到人間來,攜一幅會發光的卷軸,這卷軸也是神物,可演繹過去,預測未來,適才你看到的就是幾千年前他成仙的情景……他現在身受重傷,利用這卷軸的光芒吸引生人,再吸取生人精氣,我們現在要挖的坑就是一會兒要埋你之地。”
李在聽得驚恐異常,滿身雞皮疙瘩。
“不過不要緊,他有傷在身,不能離開這卷軸的發光範圍之內,等會兒我拖住他,你可以趁機逃走。”
“你和我一起走!”李在忙道。
“不行,花奈被他控製,心智迷失,我不能棄她於不顧。”雪舟搖頭拒絕。
“可那隻是條魚。”李在急道。
“她千裏迢迢陪伴我從扶桑來到中土,在我心中她不隻是一條魚。她猶如我的女兒一般——老師多年前就有畫神仙圖的打算,現在正是好時機。如果學生死了,希望老師將您畫的這幅神仙圖帶到墳前讓我看看,學生便心滿意足了。”雪舟抬頭看向正在認真聽琴高說著什麽的花奈,忽然用扶桑話大聲喊了一句什麽,花奈本來言笑晏晏,此刻忽然停住,迷茫地回頭看遠處的雪舟。
雪舟一步步地走向花奈,又說了幾句扶桑語。花奈看起來似乎很苦惱,她看看雪舟,又轉而看向琴高,滿臉迷茫之色。
琴高依然微笑,但是看向雪舟的目光如帶利刃一般。雪舟不為所動,慢慢走向花奈,指著天上明月又說了句什麽,花奈也抬頭望月,麵上露出溫柔的表情來,也用扶桑語言說了句什麽。
一片雲飄開,圓月灑下銀輝,花奈忽然展開笑顏,向雪舟奔去。
琴高冷笑一聲,廣袖一展,花奈便被抓了回去,他將花奈收於懷中,花奈掙紮幾下化為一條錦鯉,他另一隻廣袖伸出,雪舟被廣袖卷住頸部,騰空而起,被拖到琴高掌下。他臉色發青,卻還是向李在使眼色讓他趕緊逃跑。
李在拔足便奔,朝那光芒照耀不到的地方而去。他適才用鐵鍬隻是挖了那麽一會兒就看得到白骨森森,心中膽寒,甚至不敢回頭看雪舟怎麽樣了,是否逃過了那一劫。
老人講到這裏之後,長長歎氣:“我在外麵等到天亮就趕忙帶人離開了,回去之後惦記著雪舟的囑托,而這又是我多年的願望,於是閉門謝客好幾載,嘔心瀝血,畫下了那幅《琴高乘鯉圖》。沒想到這幅畫最後成了禍端。穆國丈無意中看到了此畫,向我索要,被我拒絕之後,惱羞成怒,讓穆貴妃在皇上麵前構陷於我。我被定了造反的罪名,坐牢多年,險些喪了性命,好容易死裏逃生,家人卻都被發配流離。我家破人亡,隻有一幼孫阿寶被一個學生寄放在農家,尚留有性命。我尋去的時候,那戶農家也幾乎都餓死了。我帶著阿寶離開那裏,四處漂泊,卻不承想,他在我身邊才幾年,就被抓去當兵。當年我將那《琴高乘鯉圖》畫在了罕有的極地冰絲之上,後來又把它縫在阿寶的衣服上。”
阿寶知道那畫極其重要,命在旦夕之際都念念不忘。想到這裏,二人都是慨然長歎。
淨心唏噓許久,又問道:“您是說,那個鯉魚化成的女孩子叫什麽?花奈?”
“是的,琴高和雪舟都是這麽叫的。”老人不知他為何會這麽問,隻是道,“我一直想知道雪舟怎麽樣了,是否安然無恙,卻始終不敢再回涿水去。這麽多年了,沒想到竟然在這裏又遇到了琴高,現在他還成了薑國的國師。此人不知到底是何妖邪之物,總之我命不久矣,你找機會偷偷逃走就是!”
淨心聽到的這一切若在平時都夠他驚歎許久了,然而他又被故事裏花奈的出現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心心念念的花奈竟然就是爺爺所說的錦鯉?爺爺所說的那幅發光的畫軸明顯就是萬象圖。那出現在落雪齋的花奈,究竟是尋找雪舟的柔弱女子,還是被琴高控製的傀儡?想到剛剛見到的那一抹緋色的身影,淨心覺得自己愁腸百結,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傳來兩聲敲門聲,琴高翩然走進房間。
他坐在桌前,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邊喝茶一邊道:“我隻是想要你那幅畫而已,現在也讓你見到了你的孫子,你怎樣才會把那畫給我呢?”
“我不是爺爺的孫子,他的孫子被你們封在京觀裏了。”淨心怒氣衝衝地道。
“竟然是這樣麽?”琴高看向老人。
老人點頭:“沒錯,那畫本就在他身上,如今早就被燒掉了。”
“你們——”琴高臉色大變,本來和煦的笑容頃刻間消失,他身子倏忽移動,還沒看清楚,淨心的喉嚨就被他右手鎖住。他麵帶殘酷的笑容說道:“我終於見到一幅和當年的情形完全相同的畫,隻有這樣,我才可以重回萬象圖,如此,多少心意付之流水,我活得不痛快,你們也休想好好活著……”他俊美絕倫的臉扭曲成古怪的樣子,手下力氣增大,淨心喘不上氣來,眼看就要窒息。
“等等,畫沒有燒,畫沒有燒,你放開他!咳咳咳——” 老人看淨心幾乎要斷氣了,忙出聲製止,急得又劇烈咳嗽起來。
琴高放開淨心,淨心扶著桌子劇烈地咳嗽,半天才緩過神來。
老人沉痛地道:“孩子,把畫交給他!”
適才幾乎走了一趟鬼門關的痛苦經曆讓淨心不再逞強,從懷中拿出那塊極地冰絲。琴高搶過,慢慢地打開,哈哈大笑:“正是這樣,正是這樣,當年我就是這般……就是這般——”他笑夠了,這才心滿意足地把畫收起來。他眉眼皆含笑,閑適地坐下:“老人家,得知你的孫子被封在京觀之中,本國師聽了也很難過,你又這麽識時務,把畫交給本國師,本國師就允你登塔尋他的頭顱。”他笑容和煦,聲音如春風拂麵。
忽然,門打開了,一個緋衣少女笑盈盈地推門進來,看上去隻有八九歲年紀,她笑盈盈地叫道:“主人!花奈回來了!”
花奈木然地向他這邊看了一眼,又掉轉過頭去,向琴高走來。
“山頭月落我隨前,夜夜願陪爾共眠。心境無邊光燦燦,明月疑我是蟾光。”淨心大聲誦道,這是花奈最喜歡的來自故鄉的詩歌,幾百年後是這樣,相信幾百年前也是一樣。他又大聲喊道,“花奈,十五夜是要回家的,你的家在扶桑,你父親帶你來到中土,這麽多年了,你不要回到故土麽?”
花奈呆住,她茫然四顧,又滿臉駭然。琴高看向淨心冷笑出聲,淨心與琴高稍一對視,就覺得再也移不開視線,整個人就要被他的目光吸收進去,大腦漸漸一片空白。
忽然,淨心腦後一陣劇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你受苦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淨心耳邊響起,他睜眼一看,竟然是薄荷!他幾乎喜極而泣,抱著薄荷不撒手。
“你做什麽,放開我!男女授受不親,快放開!”薄荷嫌棄地想要拉開他,卻像被糖黏上一樣撕都撕不開。
“你能醒來全靠你認的爺爺,不要抱我!”薄荷掙紮著。
淨心愣住,他忙到萬象圖前去看。他被琴高眼神所迷,幾乎像花奈一般迷失心智,老人看情勢緊急,用花瓶在他腦後用力一砸,他暈了過去,這才能順利回到落雪齋來。
萬象圖上,白塔已經建好,塔中罩著的就是京觀。老人一邊掃塔一邊陪伴著這幾萬頭顱,他講故事,他唱歌謠。幾萬頭顱被土封存,根本找不到哪個是他的阿寶,隻是他知道,他的阿寶就是這幾萬英靈中的一個,而這些戰死的孩子們,都如阿寶一般,有家人記掛,天涯迢迢,也想帶他們回家。
他又唱起歌謠來——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
老人忽然想起淨心。這孩子忽然就消失不見,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他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想必,在什麽地方過著美好的生活吧!沒有戰亂,沒有紛爭,沒有恐懼。想到這裏,老人露出笑來,又唱起初遇淨心唱的歌來——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地闊天長,不知歸路……”
白塔中幾萬頭顱似乎有靈,靜靜地聽著老人渾健蒼涼的歌聲。但願來生,他們能找到回家的路。
淨心黯然落淚,薄荷看他如此,碰碰他道:“你的花奈!”
花奈!
淨心聽到這個名字一陣悸動,看向那隻一動不動的大錦鯉。淨心向柴公子央求道:“公子,放了她吧!”
柴公子微一抬手,錦鯉忽然變小,又化成一個緋衣少女。
她笑容甜美,帶著一點羞澀,十分招人喜歡。
謝絕了淨心的挽留,花奈告辭離開,她說她要找到父親再回到扶桑去。她已經忘記了被琴高控製的往事,隻是記得與父親剛來中土,卻不經意間失散,誰都不忍心告訴她,其實已經過去了三百多年。作為凡人的雪舟,卻是不會再出現了。
一陣涼風吹來,花奈纖弱的背影似會被風吹散,她緋色的身影走出落雪齋,在落花中下山去了。
薄荷看著花奈的背影,又看了看柴公子隱忍的痛楚。
樹樹秋聲,山山寒色,薄荷不由得也落下淚來。
(歌詞來自《吊古戰場》)
(第6話完)
(第一季完)
1.日本明惠上人(1173—1232)作的一首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