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滅門

靈夕從未想過,魂飛魄散之後還會有意識。

她於一方天地中醒來,身子輕盈,腦袋清醒。她看得清楚,聽得真切,感知得到這個世界。

自從被抽去一魂四魄來,她從未覺得這樣輕鬆過。

她……還活著?

不,她看不到自己,她沒有可以活動的雙手雙腳,她不過是一縷殘魂,還保留著自己的意識,能看能聽也能動,卻不能說話。

她估摸著,自己或許就如塵夕一般,變成一團白色雲朵般的存在了。

然而,並非如此。

她發現自己處在兩方天地的交界處,左邊暗沉無光,看不見底端,右邊是星空璀璨,月如圓盤。

古銅色的月亮,清亮的月光,如此眼熟。時間仿佛從未流逝,盡管她覺得已過萬年。

她猶豫了一下是往左或是往右,最終向著光明的方向飛去。

那樣長的時間裏,她都生活在晦暗中,時時擔心有朝一日,永不見天日。

她向往光明,渴望溫暖。

於是,她發現隔離這兩個世界的是一麵鏡子,那鏡子頗為眼熟,她仔細瞧了瞧,居然是銀鏡。她再瞧了瞧,鏡中沒有自己的影子,連白色的一縷煙,都沒有。

靈夕這才明白,她不過是一抹靈識。不是魂,不是魄,所以,可以自由進出銀鏡。

而下一刻她還明白,她不僅能看,能聽,能感覺到陰冷,而且,居然還會疼。

至靈之地滄迦山,至陰之地滄迦山,這夜如同人間煉獄。

血流成河,屍骨成山。

她從未見過這樣妖豔的滄迦山,白骨作皮,鮮血為染,七大副峰一主峰,如今隻剩下主峰尚有生氣。

那人黑色衣衫如同不斷生長的發,沒有邊際的張揚,邪魔之氣吞噬了整張臉,黑沉的眼眸本身就似利器,所望之處寸草成灰,滄迦弟子無不大退三步。

滄迦山亦從未這樣冷過,若是有雨水,此刻定然會飄下雪花來。而那冰冷的源頭,便是那魔氣衝天的男子。

偏偏他那張臉淨白如玉,完美堪比天神,黑衣上甚至一滴血漬都未沾染。他一步步地走近,輕而易舉就殺掉一名滄迦弟子。

一名,一名,再一名。

就如捏死一隻蟲蟻那般容易,那般毫不猶豫,那般冷血無情。

她明明隻是一個虛無的靈識,明明沒有心的,但她看著那男子翻雲覆雨,看著滄迦弟子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她便如同被千軍萬馬同時碾過,密密麻麻的疼痛鑽心刺骨。

楠止,住手!

她漂浮在他手邊,試圖攔住他不停結印的手,卻連他的手指都觸不到。

“魔頭!我滄迦助你,你竟恩將仇報屠我滿門!拿命來!”

滄羽滄海,青蓮青念四人同時向他發難,他卻是躲,並不反擊,隻對普通弟子下手,且一招斃命。

滄海一邊不停攻勢,一邊破口大罵,滄羽鎮定許多,但麵色黑沉,眼底滄桑。青蓮青念則是紅著雙目憤怒不已,但無論蓄起多少功力,用上多有殺傷力的術法,不是被輕易躲過,就是被那人的黑色結界吞噬。

楠止如同睥睨天下的戰神,披著魔的外衣,生殺予奪,隻在翻手間。

“靈夕已死,你究竟還想怎樣!”青蓮淺碧色衣裳上沾滿了血跡,蒼白的臉上盡是淚水。

楠止沒有表情,血紅色的唇忽地勾起一抹笑,邪肆如夜空綻放的血色花朵,陰冷的聲音仿佛來自地獄,“陪葬。”

靈夕停下徒勞的“阻攔”,聽到這兩個字便覺得所有思緒都“轟”地一聲炸開。

陪葬……

陪葬?

招魂未果,塵夕未歸,所以將她趕出那具身體後還要她整個師門陪葬?

靈夕幾近崩潰地衝到楠止身前,想要攔住他襲向青蓮的手,但他那隻手穿過她,不費吹灰之力地扼住青蓮的脖子。

“放開她!”

青念與滄海一聲大吼便襲了過來,楠止另一隻手推出黑色的掌風,將二人反擊在地。接著他掀起唇角,鷹似的眼找到雪染所在的方向,拈指間彈出黑色的光霧。

雪染躲無可躲,蒼白的麵上還未來得及流露出驚恐的神色,便成了一團黑色的霧氣,消散在天地間。

青念乍然雙目通紅,似要掉下血淚來,哭喊著“姐姐”,撲過去卻是一團空氣。

“我殺了你!”

青念蓄起全部靈力,渾身上下仿佛燃燒的烈火,拚盡全力最後一搏,熊熊擊向楠止。楠止不躲不閃,睨著他,嘴角掛起冷笑,倏然將手中的青蓮扔過去。

靈夕聽見自己在心底大喊一聲,隨之大哭。

青蓮被青念襲中,仿佛風中枯萎飄落的蓮花,落在地上化作一滴水,潤物無聲。青念生生愣在原地,失了魂魄般癱軟在地上。

滄海向來最疼青蓮,此刻更如一頭發瘋的豹子,赤目欲裂,恨不得將楠止撕碎一般衝過去。

靈夕想起滄羽曾對他說,楠止曾是神。

由神墮魔,若他願意,隻手便可毀盡蒼生。

時至今日靈夕方才明白,那是怎樣一種可怕的力量。

修行不淺的仙家在他眼裏,與螻蟻無異,不過是用一根手指或是五根手指來解決的區別。

滄海倒地時,黑色絡腮胡子雪一樣的刷白,瞪大的眸子眼珠凸出,仿佛就在瞪著靈夕,嘲笑她果然是妖孽,養出這樣一隻魔物。

靈夕蒼然地看著這一切,突然忘記了疼,忘記了想哭想喊。

隻是看著這一切。

暗黑的世界裏,滄迦山一夜枯骨成堆,屍橫遍野。

滄羽緊閉著雙目,淚水無聲地滑落,蒼老的麵上皺紋如同猝然橫亙的溝壑,折皺了整張臉。清虛杖上熒光點點,旋轉縈繞,突然那光點放大,重重疊疊形成一個光圈,將他包裹住。接著他輕聲念咒,光圈再次細碎為串串光點,飄散消失。

隨之消失的,還有他的身體。

他輕歎道:“你若想取我性命,我給你便是。然,滄迦已亡,我無顏再見先祖。”

滄羽自毀其身,自散元神,清虛杖倏然倒地,叮鈴一聲脆響。

所剩不多的滄迦弟子目瞪口呆,手中的刀劍紛紛掉落,有些也如青念一般,頹然跌坐在地上。

楠止神色不變,動作如風,揪住一名弟子便問:“青奎呢?”

那弟子茫然搖頭,他手上略一用力,弟子便化作灰燼。

他再揪住一名,“青奎呢?”

那弟子答:“不知。”

又一團灰燼。

餘下不過幾十名弟子,所有人的回答不過“不知”二字。

偌大滄迦山,片刻便僅餘青念一人。

“青奎呢?”他問。

“不知。”他答。

“銀鏡呢?”

“不知。”

青念死去時,清水般的眸子如同海麵破碎的冰淩,眸光一片片散開,浮浮沉沉中漸去漸遠。

靈夕的心已然麻木,木然瞭望落敗的滄迦山,滿目瘡痍,毫無生機。

為什麽呢?

靈夕飄在楠止眼前,盡管他看不見她。

為什麽呢?

他親口應允過,無論如何不會傷及滄迦山。

那一個“好”字,聲猶在耳。

楠止不可能回答她的問題,轉身便去往天邁峰。

在一片陰氣森然的死人塚裏,要找到僅剩的生靈,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不管他將自己的氣息掩蓋地多麽嚴實。

所以楠止很輕易地找到青奎,在一片祁蓮花海裏。

祁連花開放地肆意,幽幽花香,今夜染著絲絲血腥氣。青奎在那一片花海裏,青色的衣衫纖塵不染,長發蓋住他半張臉,也掩住他此刻的神色。隻見他坐在地上,迎著祁連花海,寶貝似的抱著靈夕的屍身。

靈夕見到自己,額頭上十字傷口還未愈合,血色已凝,麵上白如紙屑,盡管已經失了魂魄,眉頭還是微蹙,泫然欲泣的模樣。

“給我。”楠止落在不遠處,盯著那具屍身,眸子裏沒有光澤。

青奎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隻抱著靈夕,柔聲道:“阿醜,祁連花開了,起床看花了。”

靈夕已然麻木的心又開始密密麻麻的疼。

那種疼清晰地仿佛她仍是一個完整的人,以至於伴隨疼痛而至的絕望與懼怕也讓她避無可避。

他殺了她,殺了師父師叔,殺了滄迦山一眾弟子,他也會殺了青奎。

青奎師兄,她曾在他麵前許誓,誓與魔族不共戴天。

可是她違背了誓言,她為了一己之心害得滄迦落到今日天地,這就是她違背誓言的懲罰吧?

“楠止……”靈夕多麽希望自己可以開口,可以出聲,可以求他,“你不要傷青奎師兄好不好?你放過他好不好?他待我那樣好……”

他陪她練劍,逗她開心,從她恢複正常靈識開始,他便始終在她身邊。

他是她在這世上僅剩的親人了。

“我求你,求求你……”靈夕無力地在楠止眼前飄**,用盡力氣想要哭喊,卻隻能徒勞地看著楠止一步步向青奎逼近。

青奎似乎並不打算反抗,緊緊地抱著屍身,雙手顫抖著欲要撫上靈夕的麵頰。

楠止蹙眉。

不待青奎的手觸到靈夕的臉,黑色的瘴氣將他團團裹住。

他保持這抱住靈夕的姿勢,雙手還僵在空中,眼中似乎有淚還未落下,整個人便如輕煙般消散。

靈夕的身體落在地上,躺在繁花中,便如安然沉睡那般。

星空寂寥,銀月如梭,繁花似錦。

黑衣男子抱起花中女子,踩著屍骨,踏過血流,飄然遠去。

靈夕木然飄在空中,拒絕去看,拒絕去想,隻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夢,是個幻境,並不存在的。

在那個真實存在的世界,滄迦山還生氣盎然地存在著,師兄師姐和滄迦弟子們,還安然快樂地生活著,這是一個幻境,一定是這樣。

她開始逃,要逃回最初所在的地方,她應該老實呆在銀鏡裏,或許另外那片黑蒙蒙的世界才是真實的。

她蜷縮在黑暗裏,躲在銀鏡中,不會哭,不會流血,可是會疼。

在滄迦山的八年,一幕幕在眼前劃過,每個人的臉都那樣清晰,笑容明媚而親切。

可現在,隻要她一睜眼,便看到銀鏡那端屍骨成山的世界,或許第二日,她便能見到有人來替他們收屍,來議論滄迦山終於一夜滅門。

她心愛的男子,為了一具身體撕碎她的魂魄,屠盡她的師門。

為何自己還有靈識?

為何自己會親眼看到?

為何所有人都不在了,她還在?

黑暗如同密不透風的銅牆,將整個世界封閉。靈夕聽見一個聲音,在她瀕臨絕望的邊緣,那聲音說:“你——想他們回來麽?”

靈夕見到自己的眼淚,如夏日磅礴的大雨,她說:“想。”

“給我你的良心,替我辦一件事,便能……如你所願。”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