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宿命

日落月升,山頂的風倏然急促,不知哪裏刮來一陣沙石,雨點般打在靈夕身上,衣衫亦被吹得獵獵作響。

她立在山頭,茫然地睜大眼,借著朦朧的光尋找月亮的方向。

已近中天了。

“楠止,你答應我一件事可好?”她總是能準確地感知到楠止所在的方向,看著他微微淺笑。

四下靜謐,沒有回應。

“無論如何,莫要傷及滄迦可好?”靈夕輕言細語。

她很慶幸此時自己看不見,卻聽得清楚,無論是近在耳邊的風吹草動,還是隱在暗處的妖魔叫囂,她都聽得一清二楚。

所以楠止那一聲“好”,入耳甚為清晰。

也就在同時,耳邊響起一聲高呼:“靈夕!”

是青奎的聲音,不記得有多少次危急中,總會聽到他這樣喚她。

三股氣息從不同的方向迅速襲來,靈夕直覺是青奎青蓮和青念,眼底湧起一陣溫熱。事到如今,還是有人這樣護著她,擔心她,願意為她舍身犯險,何其有幸?

然而,三股氣息還未來得及靠近,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靈夕以為自己的五感再次消失,但她分明觸得到四周空氣驟然冰冷,殺氣彌漫。

她的心跳亦隨著暴漲的殺氣而加速,盡力地睜大眼,眼前卻始終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楠止,楠止……”靈夕急喚,“你不要傷他們!”

隻聽得見自己的聲音,沒有答複。

靈夕心下一橫,蓄起僅剩不多的全部靈力,匯聚在雙眼。

她想要看見,看見發生了什麽事,看見楠止的臉,看看今夜,會不會當真如那幻境裏那般,被楠止撕碎靈魂,趕出這具身體。

眼前黑色的瘴氣終於漸漸消散,重現斑斕的世界。

圓月如同古銅色的玉盤高高懸掛,少見的清亮月光將滄迦山籠罩在一片銀白之下,樹影如梭,風似殘雲。

她所在的山頂被結界籠罩,如被銀白色的光圈團團圈住。青奎、青蓮、青念被隔離在外,不停施法試圖打破結界,但徒勞無功。

靈夕見她三人無礙,方才舒了口氣。

那……剛剛暴漲的殺氣?

她抬眼看前方。

楠止黑色的發黑色的衣,在疾風中肆意飄揚,如同一塊黑色天幕,遮住他身後星光。他舉劍,銀白的劍光冰冷而犀利,刺破夜色的暗沉。

劍尖直指她的眉間。

隻在看清這一切的瞬間,靈夕的鼻尖驀然酸澀,劍氣冰涼到讓人幾乎睜不開眼,她的眼底卻是溫熱。

原來……竟是真的。

她想到那日再次看到楠止畫的她。

十八歲的她。

畫中的她明眸淺笑,麵頰上一對梨渦隨著笑容展現,愈顯明媚。但再過明媚的笑容,也比不上她發間那一朵藍花楹。妖豔的藍紫色,綻放得霸道而肆意,輕易奪走了整幅畫的色彩。

那是她,卻又不是她。

楠止的畫筆曾停留在她發髻,說缺了點什麽。

楠止的手曾拉著她的放在他心口,說缺了一塊。

原來畫中缺的是藍花楹。

心中缺的是藍花楹妖。

早在那一刻她便明白了,明白了楠止的意圖,明白了他與塵夕的過往,更明白……她在楠止心中真正的地位。

她與他深愛的女子,長得一模一樣。

盡管曾經在幻境裏親眼見她被逐出這個身體,盡管已經無數次說服自己接受這個事實,但真正望著他持劍指向自己,印證她此前的猜測與懷疑,掐滅她悄然滋生的微弱希望時,她的心仍舊是止不住地疼了,疼得瑟瑟發抖。

但她不能哭。

她目光灼灼地凝視持劍人,隻見他眼神略略一閃,劍光便又逼近幾分。

她始終一瞬不瞬地盯著他,試圖從那雙熟悉的眼裏看出些許破綻,然而,往日含情的眸子,今夜隻有“寒涼”二字而已。

“楠止……”靈夕終究沒能忍住喚他的名字。

往日她會在想念他時喚他,會在遇到危險時喚他,不想有一日,會在刀劍相向時喚他。

“楠止……”她想說什麽,卻又頓住,她記得那個幻境裏,楠止也是這樣持劍對著她,說,“今日,你非死不可。”

還好,今夜她不會親耳聽見了。

她將靈力全部灌輸在雙眼,便什麽都聽不見了。

楠止的雙唇似乎動了動,說了句什麽,緊接著,冰冷的劍尖毫不猶豫地刺入她的額頭,劃開,一下,兩下。

靈夕知道,那是劃出一個十字,方便靈魂出入。

稍後他便會催動靈力來施法,撕碎她的靈魂從那十字傷口中趕出去。他會以塵夕那一縷魂為引,用魂引和鎖魂水喚回塵夕的魂魄,再用鎮魂石將她封入這具身體。

從此,存活於世的便是與他相戀千年的心愛之人——塵夕。

他的心就此完整,而她的心,就此遺失。

靈夕從未如此痛恨過一個人。

是的,她恨她。

恨她自己。

為何自己要與塵夕長得一樣?為何她要愛上塵夕愛過的男子?為何明知這男子會殺她驅逐她,她卻連逃跑連質問的勇氣都沒有?

靈夕突然用雙手抓住那柄劍,正在抽離的劍身劃破手心,驀然停下。

鮮血已然染紅雙眼,她能看到的,不過是一片血紅的世界,和自己憑空勾勒出來的楠止。

“楠止,我不想死。”她聲音哽咽,融著血的淚不停落下,“楠止,我不想死。”

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但她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她不想就此離開這個世界。

“楠止,再等一等……等一等可好?”靈夕緊緊握住那柄劍,好像不讓它離開,楠止就不會施喚魂之術,“等我徹底看不見你了,聽不見你了,感覺不到你了,等我的魂魄衰弱至死,我將這個身體還給你。”

她終究是自私的。

在看到被魂引引來的塵夕時,便隱隱預測到了今日的結局。所以她自私地說服塵夕,讓她待在鎮魂石內。

她想,再給她多一點時間,隻要一點點。她裝傻充愣地忽略自己愈漸衰弱的身體,無視夜夜在夢中重現的那個幻境,假裝不知塵夕的存在、不知楠止與她的過往,她隻想珍惜與楠止在一起的日子,安然地走過餘生,最後她會放出塵夕,拿出鎮魂石,讓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你已經等了一萬年,就再等等……或許一個月,或許兩個月。等、等我死了……楠止……你再等等可好?”

靈夕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聲音來說這番話,她聽不見,她隻能看見眼前的血色,能感覺到這個結界裏入骨的寒涼,她也不知道楠止的回答是“好”,還是“不好”。

從前他隻會對她說“好”,但那是從前而已。

或許,她的楠止在兩年前的東華山便已消失不見,再也不會回來。

如今這個楠止,是塵夕的楠止。

但是……

“楠止,我——舍不得……”

靈夕感覺自己的淚水滾燙,灼得她雙頰溫熱,盡管她連骨頭都是冷的,冷得渾身顫抖。她又冷又怕,不是怕死,而是怕日後再也見不到他。

她舍不得他偶爾含笑的側臉,舍不得他略帶溫情的眸子,舍不得他清冷厚實的胸膛。

這樣的舍不得在她意識到楠止真的要殺她時,鋪天蓋地般席卷了整個身心,所以她請求楠止,再等一等……

盡管她很清楚地明白,他與她的七年時光,比不上他與塵夕的千年相守,或許最初他對她的好,也僅僅因為她與他心中的影子重合罷了。

但無論如何,於她而言,七年是她生命的半數,楠止是她生命的全部。

她隻想這樣的半數結束得晚一點兒,再晚一點兒,哪怕隻有分秒。

她舍不得這樣一個男子,盡管這個男子,心中住著別的女子。

鮮血順著她的手心往下滑,手臂上一片濡濕,突然一陣劇痛,長劍劃過手心。紅色的血光中,她隱約見到自己被銀色的光圈縈繞。

狂風大作,如鬼哭狼嚎。

她應該是聽不見的,但長劍離手那一瞬她卻聽見了,楠止說:“我等不了了。”

心底僅餘的那根弦終於“嘭”的一聲,斷了。

他已經等了萬年。

漫長無邊的萬年間,她與他少少的七年,猶如滄海一粟,微不可見。

是的,她怎會如此癡傻?讓他再等一等,他如何等得了?

靈魂離體的時候,靈夕並不疼,五感已失,她看不見,聽不到,嗅不了,摸不著。

隨著靈魂抽離的,還有她珍藏多年的回憶。

她還是孩子的時候,趴在變作雄鷹的楠止背上,讓他去救青奎師兄,罵他烏龜烏龜大烏龜沒用的大烏龜!

在虛妄崖時,他衝破結界,帶著她看日落遊東海,她在他背上高聲叫大聲笑。

在東華山時,他依窗看片片飄落的藍花楹,問她愛情是什麽。

在冥界時,他在忘川河底替她去拿鎖魂水,離去前輕吻她。他被忘川水灼燒得人不像人,鬼不似鬼,她在地獄的夾層哭天求地。

在人界時,他陪她看戲,說要修成人,陪在她身邊,說成魔,鎖她在身邊。

他們看過雲起雲落,見過花開花敗,嚐過甜蜜辛酸。

或許,這樣便夠了。

終究是她太貪心,奢求過多。

靈夕覺得身子很輕,仿佛被風一吹即散。黑暗的盡頭,她似乎看見細碎的光束,明亮而美好,她向著光亮的地方飛去,隱約聽到誰撕心裂肺地喚了一聲“靈夕”。

又是青奎師兄呢。

青奎師兄,對不起。

青奎師兄,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