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劍影

靈夕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全身都無法動彈,想要撲上前去,卻連手指都移動不了一寸,想要高喊“哥哥”,喉嚨裏卻發不出一絲聲響,隻能由著一波又一波的淚水衝刷眼前那人經年不變的臉孔。

哥哥。

多麽熟悉而美好的兩個字,曾經是她生命的全部,是她信仰的全部。

多年來惶恐、疑慮、期盼,暗暗發誓,隻要他回到她身邊,什麽苦她都能吃,多少年她都能等,任何代價她都能付出。終於,他出現了,就在她觸手可及之處,她隻想像從前那樣,過去把手放在他手心,高興地喊她一聲“哥哥”!

可她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她恨極了壓製住自己身體的那股力道!

掙開它!到哥哥身邊去!

掙開它!到哥哥身邊去!

掙開它!到哥哥身邊去!

此時此刻,靈夕心中隻有這一個念頭!

青念離靈夕最近,東華上仙一出現,他就覺察她的異常,及時拉住她,回頭果然見她滿臉的淚水。

雖然不知靈夕為何會突然有如此激烈的反應,但四仙大會這樣重要的時候,容不得半點差錯。因此,他毫不猶豫給靈夕下了個定身咒。好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東華上仙身上,沒有注意到靈夕,青念正鬆口氣,想暗語靈夕提醒她莫要衝動,一股霸道的氣勁就著靈夕的手腕逆襲而來。

“師弟!”

“青念!”

青蓮和雪染眼見青念急速後退兩步,跌跪在地上吐出兩口血來,齊齊驚呼出聲。

與此同時,靈夕得了自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奔向東華上仙。青蓮眼疾手快,連忙出手攔住。

原本安靜肅穆、井然有序的會場突然混亂起來。

靈夕全身籠罩著黑沉的瘴氣,仿佛失了心智一般往東華上仙的方向去,在外人看來,無疑是有意襲擊上仙。青蓮功力自在靈夕之上,可是一來不曾料到她一夜之間修為大增,二來畢竟是同門,唯恐不慎傷了她,初出手時不過用了三分力,哪曉得讓靈夕占得先機,再想翻身竟有些不易。

雪染扶著青念,滄迦其他小弟子自知分寸,沒有插手。其他門派道高者有些認為青蓮定能將靈夕拿下,有些等著看滄迦熱鬧,都隻是圍觀。

卻不想青蓮招式漸狠,靈夕也不落左右,招式不多,勝在氣勁霸道。

眼見青蓮落了下勢,離陽掌門出手相助。隻是他那一出手,招式甚是狠辣,隻一掌便傷得靈夕飛出三丈遠,狠狠跌在地上沒了生息。

“上仙受驚!”諸葛緒收手便道。

青蓮沒想到會有人突然插手,更沒想到諸葛緒身為一派之掌,竟會對一個還未修得仙身的小姑娘下如此重手,盡管極不待見靈夕,仍舊抱著神智全無的她氣紅了眼:“你……你可是要取她性命?”

“目無尊長!”諸葛緒甩袖道。

青蓮表麵柔和似水,骨子裏卻剛烈得很,怒道:“你既知道是我等長輩,何故下此重手?”她不等諸葛緒回答,一麵給靈夕渡仙氣,一麵環顧四周冷笑道:“素聞東華山乃仙界之首,東華上仙乃眾仙之首,不想竟縱容有人在眼皮子底下恃強淩弱,以大欺小!小仙不才,鬥膽說一句,此等卑劣行徑,簡直令仙界蒙羞!”

諸葛緒撫著胡須肅目道:“青羽老道私自收這令雪蓮灰飛的孽障為徒,本就逆了仙界的規矩!本見她小小年紀,既未明事理又不成氣候,想等著青羽老道出現再共同商討改如何處置,不想她倒是囂張得很,既然不自量力,眾目睽睽之下公然對上仙不軌!沒有一掌要她性命已是本尊仁慈!”

“諸葛掌門也說靈夕小小年紀不成氣候,且不說她是否當真有心襲擊上仙,就算是,憑她的修行,可能傷到上仙半分?我看是你初做掌門,急於在弟子麵前立威,在上仙麵前表現!”

諸葛緒被人說中意圖,羞憤不已,卻不能表現出來,隻咬牙嗤笑道:“原來滄迦山的入室弟子竟都是這等目無尊長不懂禮數者!難怪風夙死後後繼無人……”

“你閉嘴!”一個“死”字讓青蓮幾乎失了理智,放下靈夕喚出發髻裏的心印釵就要攻過去,諸葛緒笑她不自量力,便有弟子擋在他身前。

眼看又將一片混亂,一聲輕笑中斷了所有人的動作,“吵死了。”

說話的正是出現後一語未發的東華上仙,隻見他一襲紅衫拖地,好不正經地坐在主座上,看戲一般嘴角微微帶笑:“素來本仙是極愛看戲的,但今日有些困了,你們繼續,本仙睡個覺先。”

說著捂嘴打了個哈欠,身後的紅鸞十星已經曲膝立好,準備恭送。

“上仙……”見過東華上仙的都知道他說風就是雨的性子,但也不想百年一次的四仙會還沒開始便結束,有人異口同聲的開口,也不約而同的閉嘴,因為話未出口,上仙已經皺眉不悅了。

“哥哥……”眾人皆躊躇著該如何留住東華上仙時,飄來一聲聲破碎的低喚,“哥哥……哥哥……”

靈夕不知何時清醒,幾乎用盡力氣一聲一聲地喚著,低低地,淺淺地,帶著欣喜,藏著委屈,她甚至試圖用雙手撐起身子,隻是還沒撐到一半,嘴裏的血便湧了出來。她不覺得疼,她還要走到哥哥身邊去,怎麽能覺得疼。她也沒有哭,見到哥哥是件多麽讓人高興的事,她怎麽會哭。

剛剛他們的對話她都聽見了,瞧,哥哥還是老樣子,不喜旁人聒噪,除了她。

“哥哥……”靈夕硬生生地撐起身子就要往前跑,剛剛邁步就跌在地上,這一跌,眼淚便出來了。

因為她的哥哥,明明看清她的模樣,聽到她的呼喚,卻不再像以前那般笑著過來拍著她的腦袋笑她“笨蛋”了。

他穿著陌生的衣服,身邊簇擁著陌生的人,用陌生的眼神看著她,居高臨下的,甚至不打算過來扶她起來。

“哥哥……我……我是……”靈夕突然想到,這麽多年沒見,她長高了,長大了,或許哥哥一時沒認出她而已。

“上仙,那就是靈夕姑娘。”紅鸞低聲道。

東華上仙這才正眼瞧著靈夕,一身火紅在空中劃現完美的弧度。

他並沒有馬上出現在靈夕眼前,而是一步步地走過去,隻見步步生蓮,幽香沁鼻。

“我是……靈夕……”靈夕艱難地說完一句話,抬頭便見他已在身前。她仰首看他,透過淚光看到那模糊而熟悉的臉,他蹲下身子,一手便揮去她滿臉滿身的血跡,他看清她的模樣,兩眼一彎,便笑了。

哥哥……終於認出她了麽……

靈夕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再說話,欣喜欣慰夾雜著一點慌亂和一點委屈,貪婪地看著眼前人的笑,感受他帶來的溫度。他像從前無數次一樣,摸了摸她的腦袋,頓時她全身的疼痛都消失無蹤,從額頭到腳尖,由上至下充滿了力量,於是她也清晰地聽到了他笑著說:“靈夕……真是個有趣的姑娘。”

靈夕懵了懵,“哥哥?”

她發現自己說話已經不再困難,身子也不在疼了,眼前人卻疑惑地挑了挑眉頭,“哥哥?”

靈夕急了,慌忙站起身,“哥哥,你剛剛沒聽見吧?我是靈夕是靈夕啊!”

靈夕死死抓住他的手,生怕下個瞬間他就消失不見。

東華上仙笑著就勢將她攬入懷裏,“我知道你是靈夕。”

靈夕一喜,聽他繼續道:“我還知道你此次來所為何事。”

說話間,本來好好在青蓮懷裏的銀鏡不知怎麽到了他手裏,“為了這鏡中人,哦不,是鏡中魂。”

東華上仙要拿那銀鏡,青蓮自是留不住,眼見他帶著靈夕欲要踏雲而去,忙想跟上,卻發現二人身後一道屏障,隔斷了二人的對話,也切斷了身後的路。

“請各位仙家回廂房一宿,四仙會明日再續。”紅鸞站出來高聲道。

藍紫色的花瓣在風中飛舞,縈縈繞繞,欲迷人眼。靈夕恍惚中見到滄迦山上那片一望無際的祁蓮花海,同樣是紫色,那片花海漂亮得幹淨,不染塵埃,這藍花楹的花瓣卻紫得令人心驚,仿佛匯聚了這世間最為絢爛的色彩。

“哥哥很喜歡藍花楹麽?”靈夕笑問,轉眼間見身邊人已斜躺在藍花楹的樹幹上,陽光下紅衣灼眼。

“本仙沒有妹妹。”東華上仙合目,微笑著不知是在享受溫暖的陽光還是怡人的花香。

靈夕低下腦袋,看著腳下的藍花楹花瓣,不語。

“哥哥,你可以救大師兄對不對?”靈夕再仰首,臉上重新掛起了笑。

東華上仙卻是皺起了眉頭,“本仙若不高興,可隨時讓他灰飛煙滅。”

靈夕眼眶一紅,複又低下腦袋,半晌,往後退了兩步,跪下行禮,努力壓抑哽咽道:“滄迦山第三百九十代弟子,滄羽座下靈夕見過東華上仙。”

東華上仙這才恢複笑容,眯眼看著靈夕讚許道:“這才是那個有趣的小姑娘。”

靈夕跪在地上繼續道:“靈夕幼時闖下大禍,上仙必有耳聞,此次靈夕得見上仙,還望上仙仁慈,救大師兄一命。”

靈夕語畢,重重磕頭,卻聽東華上仙笑道:“那本仙若是不救,便擔不了仁慈二字了?”

靈夕一急,哭道:“哥哥……”話未說完,一抹溫暖撫過兩頰,臉上的淚便消失不見,東華上仙在她身前,笑得如同春日裏的桃花,“本仙與你開玩笑而已。”

“今年多大了?”東華上仙問。

“十六。”

“唔……”東華上仙笑吟吟道,“不小了,本仙不喜歡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靈夕連忙擦掉眼角殘餘的淚,深吸幾口氣,安靜地跪在地上。

“你先起來。”

靈夕起身。

“你想救風夙?”他問。

靈夕點頭,抬首見他笑容柔媚,卻像隔著一層淺薄的霧氣,看不透徹,隻有那一身妖冶的紅,成為藍色花海裏最為耀眼的點綴。

“你想先見一見他麽?”他又問,聲音裏帶了幾許魅惑。

靈夕期盼地看著他,“可以麽?”

東華上仙微微一笑,轉身間單手結印,本在他袖口的銀鏡騰到空中,緩緩旋轉。

靈夕看著在空中慢慢變大,並且隨著銀鏡越轉越快,眼都不敢眨一下。

銀鏡引起一陣旋風,隨著它的旋轉風勢越來越大,刮起整片樹林裏的藍花楹花瓣。藍紫色的花瓣盤旋在銀鏡周圍,仿佛要織出一條密不透風的長裙,將它包裹、吞噬。

靈夕不由自主地挪步,抓住離自己最近的藍花楹,唯恐被那大風刮走了去。

林子裏的藍花楹香越來越濃,連同花瓣翻飛的,還有東華上仙那一襲紅衣。

風勢越來越猛,完全沒有停止的趨勢,靈夕已然顧不得看那銀鏡,全部力氣都用在雙手上,眼看支撐不住,她大喊:“哥哥!”

風並未停,東華上仙也沒回頭看她,靈夕覺得自己整個身子都沒了重量,仿佛落葉般任疾風肆掠,那銀鏡亦仿佛就看準了靈夕,卷起的風一波又一波襲在她身上。

銀鏡,要吃了她不成?

慌亂間,靈夕脫口而出:“楠止!”

滿鼻的藍花楹香被馥鬱的薔薇花香掩蓋,靈夕的身子終於有了著力點,緊緊鎖住擁住她的懷抱。

盡管知道他失蹤了幾日,可是在危急關頭,在最無助的時候,“楠止”二字還是脫口而出,而他,也真的出現了。

靈夕緩緩正眼,見他正將她抱在懷裏,護在結界中。外界狂風仍是不止,卻對她沒有任何幹擾。

“看銀鏡。”楠止突然說道。

靈夕一抬眼,發現靈境已經變作半人高,慢慢停止了轉動。待它完全靜止,靈夕仔細看去,就看到鏡中輕薄的零散碎片飛舞著,如同身邊的花瓣般旋轉著,漸漸地旋成一體,拚湊出一個人的臉。

靈夕紅了眼圈,一瞬不瞬地盯著那人。

他仍是一身白衣,不染塵埃。他的身形薄得紙片一般,黑色的眸子暗淡無光,空洞地看著靈夕。

“大……大……師……”靈夕渾身發抖,顫抖著唇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鏡中人漸漸拚湊成一個整體,眸子裏也仿佛有了點點光束,看著靈夕彎起唇角,他笑著說:“夕兒……”

隻這兩個字,狂風驟止,花瓣徐徐飛舞,鏡中剛剛拚湊起的靈魂一瞬崩裂,銀鏡落地,乒乓一聲,砸在靈夕心頭叮咚一響。

蓄在眼裏的淚還未來得及滑下,心底的情緒還未來得及品味,大師兄的臉都未來得及仔細看清,靈夕仿佛回到三年前那個夜晚。

那謫仙般的人,在她眼前一片片碎裂,硬生生地撕扯她的心髒。

靈夕整個人僵住,不哭,也不喊,隻閉上眼,靠在楠止懷裏。

“本就魂魄不全,重傷下再受滄羽一杖,沒有當場灰飛煙滅已是造化。”東華上仙收起銀鏡,笑說,“你若以為本仙舉手間便能還他一個完整的魂魄,也太過抬舉本仙了。”

靈夕按住胸口,用力呼吸,逼回就要落下的眼淚,跪直了身子,磕頭道:“靈夕求上仙指點。”

東華上仙睨著她,眼神一轉,便落在楠止身上,“你食言了。”

楠止麵無表情,不語,隻是見靈夕仍伏在地上,皺著眉頭要拉她起來。

“我們可是說好了,本仙助你修肉身,你聽本仙差遣。本仙可沒叫你現身。”東華上仙揚眉道。

靈夕一驚,這才反應到,一直在她身邊的楠止,不再是空有形身無法觸摸到的楠止了,從他最開始出現便是人的模樣,她可以抱住他,可以靠在他懷裏,可以拉住他的手。

“是麽?不記得了。”楠止麵無表情。

“你想反悔?”東華上仙意味不明地笑,“不怕本仙將那肉身取回來?”

“有本事就來取!”楠止用力拉起靈夕,將她護在身後,渾身戾氣縈繞。

“哈哈……”東華上仙突然大笑起來,“好!言而無信出爾反爾,本仙喜歡得緊哪!”

靈夕本還擔心楠止真與他打起來,這下迷糊了,隻得承認,東華上仙果然……跟普通人不一樣……

“要救風夙,必得冥界鎖魂水,東海鎮魂珠,以滄迦至靈之物為引,再由我來施法方可成事。”東華上仙低笑道,“既然想救滄迦山的寶貝大師兄,滄迦山至靈之物自然無需你擔心。隻是那鎖魂水與鎮魂珠,非常人所能得,需你親自去一趟冥界和東海。”

靈夕見他真不打算與楠止追究,大著膽子問道:“靈夕法力尚淺,冥界……恐怕……”

六界之中,神界最為強大,神者可在各界穿梭,人界最弱,不斷被各界幹擾,其他妖、魔、仙、冥向來互不幹擾。鎖魂水一聽就知道不是尋常物什,憑一人之力拿到……靈夕不用想都知道,就她這點本事,恐怕剛剛踏入冥界一根腳趾頭就被小鬼們圍剿了。

“冥界?”東華上仙揚眉,笑道,“你該擔心的不是冥界,而是……”他瞟了一眼楠止,隨即笑得更歡,“既然不敢去,那讓風夙安生待在鏡子裏便是了。”

“我去!”靈夕忙道。

“話別說那麽快,本仙可沒什麽仁慈之心,即便你拿到那三樣東西,本仙也未必肯施法。”

“靈夕之前失言,還請上仙莫怪,成全靈夕。”靈夕又跪下道。

“真是個乖巧的姑娘……”東華上仙又笑,“不過你先答應本仙一件事。”

靈夕怔怔看著笑得無懈可擊的東華上仙,略略躊躇,問道:“什麽事?”

“你可會像他一般……”東華上仙看向楠止,“言而無信出爾反爾?”

“靈夕……不敢。”

“也是。”東華上仙揚眉道。

但是許久,他也沒再說話。靈夕再次磕頭,“求上仙成全!”

又是半晌,東華上仙緩緩道,“總歸是要去冥界……“

他仰首看藍花楹上方漂浮著的大大小小的光圈,“本仙成千上萬年的活著,無聊得很,唯一的癖好便是搜集人的記憶打發打發時間。你順手幫我在忘川河裏撈一個人的記憶回來如何?”

靈夕微微吐口氣,這倒不是什麽難事,隨手舀一勺忘川水,十個人的記憶都有了。

“她叫劍影。”東華上仙看住靈夕,收斂了笑容,黑色的眸子沉如寒潭,說,“記憶的主人,叫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