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楠止

靈夕身上的鞭傷,整整三個月才好了個徹底。不能用藥,仙術也對它無能為力,靈夕躺在**,看著不漏一絲天光的夜空時,常常想到風夙。

當年她被罰鞭笞五十,風夙替她受了兩倍鞭刑才將她帶出水牢。整整一百鞭,他在她麵前從來沒表現出不適,甚至在那之後,提都不曾再提過。

她隻是受了一鞭而已,就已經躺了三個月,那他身上的一百鞭,究竟要到何時才會痊愈?

青奎師兄還說他曾經在虛妄崖被關了五百年。這裏每日隻有一個時辰可以見到陽光,外界的所有聲音都被隔離,如果不是有仙靈相伴,她呆上五日恐怕就要崩潰,那五百年來,風夙在這裏又是過的怎樣的日子?

每每想到這些,靈夕就覺得難受,心口像被碎石碾過一般,細碎的疼。那股難受最終化為心頭的一口氣,修好仙法,如風夙所願,留在滄迦山拜滄羽為師的一口氣。

靈夕一直覺得,自己上了滄迦山以來,腦袋裏能裝的東西越來越多了,記住一些事情也不再那麽困難,隻是要理解起一些仙咒的運用來,還是諸多困難。

對於這一點,她的黑仙靈通常用冰冷中夾雜著無奈再多一點點嫌棄的眼神,外加一個親身示範來解決,於是時間一久,靈夕終於覺得不對勁了。

“不應該是我教你麽?你怎麽能搶我的書?”

靈夕坐在榻上,皺眉。當初風夙讓她背了許多書法咒語的書,那時她隻知死記硬背不懂理解,但好歹背了些下來,現在她立誌好好休息,並且努力教好小黑龜,不能枉費他一身靈力,所以就把那些她還記得的寫了下來,訂成冊,以免日後忘記。

黑公子的眼神一動,那書冊就飛到窗外,很快就離開了靈夕的視線。

“你……你……”靈夕怒,“你居然又把書往外扔!你都學會了?”

黑公子倚在門口,悠悠然的閉眼。

“移形換影!”

靈夕一出口,黑公子已經到了她身邊。

“梨花如散!”靈夕不服道。

黑公子閉著眼捏了個咒,窗外就飄起雪花般的梨花花瓣,隱隱還帶著淡淡梨花香。

“遮天蔽日!”

這回黑公子睜眼了,雙手結印,雙唇微動,窗口的陽光瞬間消失,烏雲移動,天色漸暗。靈夕最最討厭夜晚了,忙道:“雲散日出!”

黑公子眼裏有了一絲笑意,放下手烏雲就散去,陽光重現。

雖然靈夕很早前就知道小黑龜靈性高,學東西快,前麵幾本術法書他幾乎都是一天就全部學完,可這一本,她已經覺得很難很難了,他居然還是……

“你學會了也不該丟書!”靈夕氣憤,他學會了,她還沒有啊……

黑公子突然轉首,看住靈夕,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說道:“你不會我可以教你。”

靈夕暗暗地瞪了他一眼,“我才是靈主!”

黑公子淡淡地掃了她一眼,轉眼身子又重新回到門口,抱著雙臂倚在門口,閉著眼像是在享受陽光,冷冰冰的臉上還難得有了些許笑容。

靈夕悄悄地朝他吐了吐舌頭,每次學完一本書他就要這麽假裝不在乎的樣子,還偶爾露出嘲笑嫌棄她的笑容,其實有她這麽個相貌智商靈力都比不上他的靈主,他可得意了!

“小黑……”靈夕笑眯眯地爬下床,跑到他麵前,踮著腳摸了摸他的腦袋,“其實你這麽聰明,當初我把你變成小烏龜,你怎麽一直變不回來呢?”

黑公子隻是修得形身,有形無實,靈夕的手其實是劃過空氣一般劃過他的腦袋,不過這並不影響她摸他腦袋的熱情。

黑公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靈夕繼續摸他的腦袋笑道:“嘿嘿,難道……其實你很滿意自己小烏龜的形象?”

黑公子冷著臉,不鹹不淡地掃了她一眼,倚著門框坐下,靈夕也跟著坐下,繼續“嘿嘿”笑道:“你也別裝不高興啦,以後呢,我還是叫你小黑吧,或者小龜?還是直接小黑龜?”

靈夕明知道黑公子不喜歡她喊他“小黑”,最討厭她說他的“烏龜”事跡,可是一看到他暗自得意的樣子,她就忍不住想滅他的囂張氣焰。

果然,黑公子白皙的臉徹底黑了下來,靈夕還想繼續,還沒開口,他居然倏地消失不見了。

“小氣鬼!”靈夕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每次他生氣了,就把自己給變不見,以前她還會擔心,怕他就這麽不出現了,可是後來就發現,不管他消失得多快多徹底,到了吃飯的時間就會帶野果回來,或者到了睡覺的時候,她身邊就多了一頭大黑熊。

好歹他也有六十多歲,怎麽……比她還愛鬧脾氣?

靈夕站起來,拍了拍兩手,決定在天黑之前好好看看這附近。

大師兄曾經在這裏住了五百年,她現在住的小木屋必然是他建的,外麵的花花草草應該也是他種的。小木屋的不遠處,有另一間屋子,那應該是大師兄的書房,靈夕略看過一眼,裏麵放了許多書冊。

她記得的那些仙術,小黑龜已經全都學會了,說不定在那間房裏能找到一些其他的……

整整一屋子的書,有金木水火土各個不同係別的術法書,有仙界各個門派的正史野史書,有些一眼就看出是大師兄的字跡,有些應該是從滄迦山帶過來的。

靈夕本來是想給她的黑仙靈挑一本術法的書,結果竟然被各門派的正史野史吸引了視線,看過幾篇後發現,仙界與人界其實也有相通之處,比如野史冊子裏的仙妖相戀,為仙界所不容,人界的戲文裏會唱閨秀和窮書生相戀,為大家所不容,比如有些門派的修仙者為了自身修為地位,會不顧良心迫害同門,就與哥哥與她說過的,凡人為了權勢金錢,不擇手段一樣。

無論是正史還是野史,都極大程度地勾起了靈夕的興趣,特別是與滄迦山有關的。粗略地翻了幾本書,靈夕才發現,滄迦山在四大修仙門派中算是最為年輕的一派,前後也不到五萬年,之所以能在修仙門派中占有一席之地,完全因為萬年前出了一名飛升為神的上仙,但那位上仙……

靈夕特地找了好幾本滄迦山相關的書,每一本都剛好缺失萬年前的記錄,那位上仙的相關記載,竟隻有在各種野史中作為背景用寥寥數語提到而已,傳說他二十餘歲才上滄迦山,微渺幾年就修得仙身,不足百年便飛升成神,傳說他飛升成神那一日,神界靈殊草開出萬朵雪蓮……

各種虛無縹緲的傳說,偏偏缺失了確切的記載,更讓靈夕好奇了。

隻是一個時辰太短,屋子裏很快又隻剩下那串手鏈的淡紫色微光。靈夕不得不放下手裏的書,那位神秘的上仙,卻一直盤旋在心底。

開出萬朵雪蓮,好像跟她一樣?

這裏這麽多本書,為何偏偏缺了萬年前的記錄?

既然是位那麽了不起的上仙,為何會連名姓都找不到?

靈夕揣著這些疑問,獨自一人在書架前怔了半晌,等她回過神的時候,被眼前人嚇了一跳。

“小黑,你嚇死我了!”靈夕拍著胸口,嗔怪地瞪了一眼黑公子。

本來天色就黑,他還一身黑衣,偏偏臉色是白皙的,雙眼還特別明亮,突然看到,不嚇一跳才怪……

黑公子被她這麽一說,臉色又沉了沉。

靈夕撇了撇嘴,黑公子不喜歡她這麽喊他……但他原來是朵黑薔薇,後來變成一隻小黑龜,不讓喊小黑,不讓喊小龜,難道要喊他小薔薇?或者喊他經常變成的大黑熊?她拍著胸口保證,他還是不喜歡的!

“那我喊你……”

靈夕的“什麽”兩個字還沒出口,一眼掃到書桌上的硯台,裏麵好像放了點兒什麽東西……她伸手過去,就著手腕上的微光想看清裏麵的東西。

是一些灰燼,好像還有點沒燒完的殘跡。

靈夕好奇,這裏有什麽是要燒掉的?

她拿起沒燒完的紙片,上麵還剩兩個字——楠止。

靈夕心頭一跳,突發奇想,回頭笑道:“那我喊你楠止怎麽樣?”

楠止楠止,這夜靈夕也不知為何,僅僅因為替她的仙靈想到這樣一個名字而徹夜難眠。從小到大,她讀得最多的書是風夙讓她背下來的術法咒語,要有模有樣地取個名,對她而言實在太困難了,好在她別扭的仙靈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雖然仍舊是麵無表情,但應該是不反感的。

反正她喊他“楠止”,他不會像聽到“小黑”或者“小龜”那樣生氣的跑掉。

“楠止,我不想吃野果了,換點東西給我吃吧!”

“楠止,你今晚別變大黑熊了,換成小黑鼠吧,我摟著你睡。”

“楠止,你居然又練完一本?大師兄書房裏的書都快被你練完了!”

“楠止楠止,今日外麵又下雨了,我們還是聽不見雷聲和雨聲,什麽時候才能看一次真正的日落呢?”

“楠止楠止,你看我又長高了!萬一我在這裏被關上一百年,老了,死了,化成灰了,你可怎麽辦呀?”

“楠止楠止,你要乖乖的,快些修得肉身,讓我抱抱真正的你……”

時光如水,在靈夕一聲聲的“楠止”中無聲流淌。

靈夕每日的生活,無非是和楠止一起想辦法,在這日照隻有一個時辰的地方給自己找吃的,好好修習術法,然後“教”楠止好好修行,想想她所記得的往事講給楠止聽,有意無意吵他,惹他生氣,觀察他麵無表情的臉究竟什麽時候才會有表情……

待到三年後,楠止已經將風夙書房內的書全部修完。

靈夕是又喜又惱,喜的是楠止簡直是天賦異稟中的天賦異稟,那些書換作普通人來修,恐怕幾百年都修不完,他卻像老早就會一樣,隻需看一眼就融會貫通,惱的是她的仙靈聰明至此,她卻每日苦練,也才勉強學會禦劍。

當然,她在這裏是找不到劍的。她禦的,不過是枯樹枝而已……

是以,麵對著滿滿一房間,卻找不出第二天可供楠止修習的書時,靈夕心裏那杆早就不平衡的秤終於徹底翻了。

“小烏龜小烏龜小烏龜,修成人形以前也是隻小烏龜!現在叫楠止以前也叫小黑叫小龜被二師兄踩在腳底還是隻長著翅膀的小烏龜!”

於是,這一日,靈夕再次用“小烏龜”把楠止成功氣走。

這三年來,楠止離家出走也有了一點新花招,知道斷一點靈夕的糧水,不會一到吃飯的時候就準時回來,但是,也就這點新花招而已……一旦到了靈夕要睡覺的時間,不管他離開的時候那張臉冷到什麽程度,他必然會回來。

隻是這一日,居然有了意外。

靈夕在屋子裏等了整整一個時辰,也沒再見到楠止的影子,她開始心慌了。

真生氣了?去找他?要怎麽哄他?答應他不再拿“小烏龜”來嘲笑他?

不行不行,目前為止她隻發現了他這唯一的死穴,不拿“小烏龜”來說事,以後可就製不住他了!

靈夕躺在**想了半天,最後決定出去把他找到再說,雖然外麵黑乎乎的一片,但虛妄崖總歸不大,仔細找找,應該是可以找到的。

這麽想著,靈夕迅速地從**爬起來,捏個咒點燃了燈籠,出門找人。

虛妄崖曾經有六十年無人踏足,靈夕初到時,屋外是雜草叢生,她在榻上躺了三個月,到了夏日時,那雜草已經長得一人高了。後來她與楠止二人閑來無事就打理崖中的荒地,竟然找到一些殘留的祁蓮花,靈夕估摸著是風夙曾經在這裏種過,把雜草除盡後將祁蓮花收集起來,移植在一起,第二年竟長出了一片煞是好看的祁蓮花田。

夜正濃,目光所達之處,隻有靈夕手裏的燈籠亮著微光。

正值祁蓮花的花期,出了屋子,令人舒心的花香迎麵撲來,還夾雜著柔軟的紫色花瓣。

“楠止……”

靈夕的聲音很輕,在寂靜的虛妄崖卻格外清晰,可惜好幾聲呼喚後,仍是沒有回音。

難道這次……是很生氣很生氣?

靈夕正皺著眉頭揣測,天空突然閃過一道銀光,像是要將暗夜劈開,點亮了那一片紫色花田。

靈夕驚得往後退了幾步,這強度,可不像是閃電……

“楠止!”靈夕有些著急了,扯開嗓子大喊道。

天空再次閃過銀光,連接的閃爍,卻詭異的沒有任何聲音,緊接著,黑夜散盡,天光重現,一個眨眼間,虛妄崖居然再見陽光!

靈夕驚詫地看著在陽光下肆意綻放的祁蓮花,聽到久違的鳥叫聲,感受到微風劃過指尖,嗅到春日的氣息。

這……這是……

虛妄崖的結界,居然被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