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虛妄

滄迦山的主峰及其七大副峰,剛好是個彎月狀,四麵有三方都是東海,若不細看,還以為是漂浮在海麵上的一座海島。

虛妄崖就處在彎月的背脊,要到其他幾座峰,隻有通過一處極險的懸崖。那懸崖在修仙者看來,當然起不到任何阻攔作用,因此,虛妄崖的四周都布滿了結界。

靈夕被青奎送過來的時候正好是晚上,用伸手不見五指來形容毫不為過,青奎像是早有準備似的,拿出一串發光的珠鏈戴在她手上,再放下從天邁峰上收拾來的包袱,說了幾句什麽便走了。

靈夕那時身上還有鞭傷,從到了天邁峰之後就開始迷迷糊糊,偏偏滄羽的驅神鞭,術法醫不好,吃藥也沒用,隻能等著它自己慢慢愈合,是以,她是怎麽到的虛妄崖,青奎給她收拾了哪些東西,說了哪些話,待她清醒後全然記不得了。

隻知道自己第一眼醒來,仍舊是一片漆黑。

沒有蟲鳴,沒有鳥叫,連一絲風聲都聽不見,仿佛是一個完全被隔離的世界。

那一次醒來,不過清醒了一瞬,就繼續睡去,第二次醒來,仍舊是一片漆黑。

這虛妄崖,莫非是個隻有黑夜沒有白天的永夜崖?

隻是閃過這一個念頭,靈夕再次睡過去。

第三次醒來,是被一陣酥癢惹醒的。

靈夕也不知曉自己睡了多少個日頭,醒來的時候身上的鞭傷已經沒有那麽疼,看向那陣酥癢的源頭,竟是小黑龜在她肩頭的傷口上爬來爬去。她想伸手把它拿下來,無奈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靈夕在心裏罵了句自己沒用,修了三年,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和凡人一樣不喝水不吃飯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不過這次她沒有馬上又睡過去,小黑龜在她的傷口上不停挪動,像是撓癢似的,若不是沒有力氣,她早就咯咯笑了起來。

靈夕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好歹趴在一張**,這床還在一間小木屋裏。從她趴著的地方看過去,屋外陽光正好。

還好這裏不是永不見天日……

這麽想著,靈夕放心了一些,又想睡了,萬籟俱靜的地方卻響起了一個男子的聲音。

“你想死麽?”

靈夕想回答,當然不,可是她沒力氣啊能怎麽辦呢……她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快沒有了,隻想這麽一直睡下去呐……

“起來。”那男子又說,冷得像是被冰塊淬過。

靈夕這才注意到,這聲音怎地如此耳熟?

“小……小黑?”靈夕幹啞的喉嚨好不容易才擠出來兩個字。

“睜眼。”那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靈夕搖了搖腦袋,努力驅散眼前的黑暗,微微睜眼,在肩頭找小黑龜,卻不見蹤影。她撐著眼皮四周看了看,這一看,差點沒讓她不顧傷痛從**蹦起來!

陽光明媚的春日,屋外芳草萋萋,幾縷陽光從窗口灑落,碎了一地的華光。黑色的影子恰好落在那一地華光中,瞬間占據了靈夕的全部視線。

墨發緞子般從肩頭滑落,散了幾縷在白皙的鎖骨上,散了一地的黑色如同潑墨,分不清哪是黑發哪是他黑色的衣衫,還有那一雙黑色的眼,濃如沉墨,涼如寒潭,盡管迎著陽光,也不見半點光亮。

他就那樣側坐在窗邊,凝視著她。

靈夕的心跳猝然變快,瞬間睡意全無。

這……這哪裏是小黑龜?

這……這……這分明是個人呐!

靈夕瞪大了眼,眨了又眨,那男子還是側坐在窗邊,迎著陽光,冰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靈夕怔忪了許久,才勉強爬起來,“你……你是小……小黑龜?”

男子的臉色顯然沉了下去。

靈夕這下確定了,小黑龜最討厭別人說他是烏龜……隻是她著實沒想到,她的黑薔薇繼小黑龜之後,居然這麽快修得形身,變成了黑公子。

“小……小……咳咳……”靈夕一時激動,蜷縮在**猛地咳嗽起來。

黑衣公子轉過臉,看著外麵的陽光,半晌,靈夕的咳嗽還沒止住,他麵上露出些許不耐,捏了個咒,一碗水就自己飄到靈夕床前。

這下靈夕的眼瞪得更大了,沒咳嗽也沒喝水,隻是震驚地瞪著一臉若無其事的……黑薔薇?小黑龜?黑……公子?

此前青奎將小黑龜交給她,說那夜它變成雄鷹將他救出,可之後那群魔物癲狂一般將它圍堵住,好不容易甩開,它也筋疲力盡,縮在了龜殼裏,估計要休息上好幾個月。

可是它現在修得形身,還會……隔空移物?

對於黑薔薇突然就由小黑龜變成一位風度翩翩的黑公子這個事實,靈夕很輕易地就接受了。畢竟黑薔薇本來就靈性極高,這兩年裏她給他吃的靈丹妙藥恐怕助他長了不少修為,青奎師兄又給了他兩百年修為,如今他能修成形身也很正常。

而且,黑公子的出現,讓靈夕非常高興,即便發現這虛妄崖每天隻有一個時辰能見著陽光,那種高興也沒有衝淡半點兒。

若要說原因,比如此時,一個時辰的白日眼看就要過去,天色越來越暗,靈夕縮在**,看著沒有日落的天邊,終於明白,為何她來虛妄崖之前,青奎師兄會背著她上上下下,看遍了滄迦山的美景。

“你看過滄迦山的日落麽?”靈夕看著漸漸暗沉的天,對斜倚在門口的男子道,“青奎師兄說,滄迦山的日落,是六界裏最美的。”

不錯,黑公子於她而言,首要作用就是她有個人說話。在這個隻有一個時辰白天,除了自己的呼吸,什麽都聽不見的虛妄崖,在她身邊的不是一朵漂亮的花,不是一隻可愛的小龜,是一個可以和她交流的人,盡管這個人看得見摸不著,而且多數情況都不理她,她仍舊覺得安慰。

此時也一樣,黑公子並沒有回答她的話。

“你在滄迦山頂呆過六十年,肯定見過許多次的吧。”靈夕也不介意,自個兒搖頭道,“不對,那個時候你的靈識應該還沒覺醒,應該沒‘見’過……”

“不過在天邁峰你應該見過吧?那時候你在我書桌上,應該可以見到的。”靈夕繼續自言自語,“不對,我的書桌朝南,你應該看不到……”

倚在門邊的男子仍舊閉著眼,麵無表情。

“不過青奎師兄經常從我這裏把你偷走,他那麽喜歡看日落,說不定帶你去看過。”靈夕早就習慣了他的毫無反應,繼續道,“不對不對,你是花的時候他總想著怎麽吃了你,你變成小烏龜後,他老是踩你的硬殼……”

小木屋裏裏驟然冷了幾分,靈夕打了個哆嗦,連忙閉嘴,又犯了黑公子的禁忌……

“那青奎師兄背我回天邁峰那一次你應該看到了吧?”靈夕安靜了一會兒,又開始說話,“不對不對,那時候你筋疲力盡,正要休息,而且還在我的袖子裏……”

黑公子突然睜了眼,雖然仍舊麵無表情,卻是看著靈夕。

靈夕咧嘴一笑,“你醒了?”

他撇開眼,看了看桌上的野果,靈夕心叫不妙,忙道:“下次我……”

三個字還沒說完,嘴就被野果堵住了。

靈夕沮喪地眨了眨眼,她想說,下次她帶他去看呐……雖然不知道掌門會把她關在這裏關到什麽時候……

天色越來越暗,不過片刻,整個虛妄崖就隻剩下靈夕那串手鏈的淡紫色微光,少了靈夕說話,四周一片死寂。

這個地方,不但隔絕了陽光,也隔絕了塵世的所有聲音。

所以靈夕隻要清醒著,就在說話,因為一旦她停下,她就覺得這個世界,連她自己都不存在了。

“天黑了……”也不知過了多久,靈夕估摸著黑公子應該消氣了,才輕聲說道。

“你看,屋外在閃電……”靈夕看著天空閃過一道銀光,“可是我們都聽不見雷聲……”

黑公子還是沒有搭理靈夕,靈夕亦是沉默。

“我怕黑……”半晌,靈夕才又說道。

屋內慢慢亮起一團光束,不過片刻照亮整個房間。

“我餓了……”靈夕又道。

屋子的一角裏堆滿了野果,此時一個個懸空排好隊,飛到靈夕嘴邊。靈夕吃了幾個,又道:“我渴。”

一碗水同樣飛到靈夕嘴邊。

“我困了。”靈夕眨眨眼,屋內的燈光暗下去。

“冷……”

靈夕身邊多了毛茸茸暖洋洋的肩背。

靈夕張開雙臂抱過去,窩在他懷裏,看著他變成憨熊的臉,笑得雙眼閃亮。

這就是她的仙靈,不聽話的仙靈,麵無表情的仙靈,嫌她囉嗦的仙靈,可是是在乎她的仙靈,她說怕黑他替她掌燈,她說渴了他給她送水,她說餓了他替她找食物,她說冷了他變成可以依靠的大黑熊讓她取暖。

靈夕靠在他胸口,閉上眼,輕聲道:“以後,很久的以後,永遠,很遠的永遠,還是隻有我們兩個,我也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