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夾擊之策

朱安世救了驩兒,騎著汗血馬沒命地狂奔。

見驩兒滿身是血,他心中焦急,卻顧不得查看。

快要奔出林子,前麵依稀有條小路,朱安世吆喝一聲,汗血馬一聲長嘶,更加快了速度。正在奔行,前麵忽然現出幾騎,排成一個弧形,立在林子邊,一共八騎,一色西域蒼黑駿馬,馬上人全都蒼青繡衣,麵罩青紗,手執長柄利斧,衣襟上都繡著一隻蒼鷹。

昨夜那些蒙麵客?

朱安世見勢不對,忙撥轉馬頭,向左邊要走,那八騎立時驅馬,仍做弧形,圍趕過來。八匹馬雖不及汗血馬神駿,卻也都是西域良駒,輕易無法甩開。

左奔不幾時,前麵又現四騎,同樣黑馬繡衣、青紗遮麵、手執長斧。那四騎迎麵奔來,斧刃寒光閃閃。朱安世忙又左轉急奔,後麵十二騎會合一處,列成一個大弧,圍追不舍。驩兒嚇得哭起來。朱安世忙安慰道:“驩兒莫怕!有朱叔叔在!”

他雙腿夾緊馬肚,解開腰帶,把驩兒拴緊在自己身上,而後掣出長刀,繼續左轉,向林子另一邊奔去,那十二騎隨即也掉轉馬頭,依然緊逼不舍。奔行不久,前麵又現出四騎,迎麵堵上來,仍是同樣裝束。朱安世忙回頭看,後麵十二騎已圍過來,與前麵四騎漸漸合成大半圓,不斷挨近,圍攏縮逼。

驩兒哭得更加厲害,嚇得聲音都變了。朱安世卻已經顧不得這些。眼下,隻有來路上才有空缺,而官軍很快就會追到,別無他法,隻有朝著蒼衣黑騎硬衝過去。

十二騎與另四騎之間空當較大,朱安世便打馬急向那個方向衝去。等到那裏時,左右兩騎已經逼近,左邊一騎更近,揮動長斧就向驩兒砍來,朱安世忙揮刀擋開,那人斧柄一轉,向汗血馬後身砍去,朱安世急扯韁繩,汗血馬猛一側身,險險避開那斧。這時,右邊一騎也奔到近前,斜揮長斧,又向驩兒砍來,驩兒一聲尖叫,朱安世忙舉刀擋住,斧力沉猛,幾乎震落長刀。朱安世一驚,隨即翻腕,向那人反擊一刀,削向他的脖頸,那人急忙側身躲閃。朱安世轉身又反手一刀,刺向左邊那人胸前,那人正雙手高舉著利斧,要砍下來,見刀尖直刺過來,慌忙倒仰身子躲開。

朱安世這兩刀不實擊,隻想逼退兩人,見破出空當,急忙拍馬前衝,然而剛才稍一耽擱,另外兩騎已經疾奔過來,攔在前麵。朱安世不等他們舉斧,先帶馬直衝向左邊,一刀疾砍,左邊那人猝不及防,慌忙躲開。朱安世又撥轉馬頭,右奔兩步,一刀揮向右邊那匹馬,右邊那人異常凶悍,並不管馬,揮斧向驩兒砍去,驩兒又驚叫起來,朱安世不等他斧頭過來,急忙翻腕,刀向那人臂膀砍去,那人左臂一痛,已被割到,才慌忙避開。朱安世打馬便走,其他十二騎卻已先後趕來,各個揮斧逼近。

朱安世見硬衝難過,一旦十六騎圍合成圈,就更難脫身,便急轉馬頭,回身返奔。剛才四騎攔在麵前,朱安世無暇細想,直衝向最左邊,向那人連攻三刀,那人剛才臂上受傷,心有餘悸,左遮右擋,連退兩步,朱安世乘機衝破包圍,向來時方向回奔。那十六騎也隨即撥轉馬頭,緊追過來。

* * * * * *

杜周車駕從西邊直城門入城,長安熙攘如常,像是什麽都不曾發生。

杜周臉上被朱安世拳擊處,猶青腫一片,尚在痛。他不能用手掩住,這車又無遮擋,雖然路人看不到,門值及迎麵行來軺車上的人,卻都能看到,眼中都露出同樣的驚異。這等恥辱,即便當年做小吏時都未曾受過,杜周卻隻能裝作不知。

多年曆練,他心緒越煩亂,麵上便越陰沉。他深知除非有意為之,絕不能示人以短。何況倘若追不回汗血馬,性命都危在旦夕,這點點恥辱又算得了什麽?

他不回家,先到府寺,也不叫醫,隻擦拭幹淨,便命屬下都來議事。

這些下屬看到杜周臉上之傷,都不敢問,一起裝作不見。

左丞劉敢率先回稟了三件事。

“其一,京中謫戍罪人逃亡生亂一事。已前去查明,戍伍出了長安,北上途中,延廣家中兒孫數人一起死亡,是在夜裏被人割斷喉嚨,不知何人所為。延廣家人因此與押送護衛起爭執,護衛鞭打了幾人,延廣母親被鞭,倒地猝死,延廣家人更加憤怒,奪了護衛的刀,砍傷了幾名護衛。卑職接到大人旨令,便同京輔都尉趕去辦理,因看詔書上明示要嚴辦,因此依照大人舊例,下令處斬了延廣家主仆中所有八歲以上男子,共計三十二口。其他謫戍之家均不敢再生事,戍伍繼續啟程,此事已經平定。”

杜周聽後,隻微微一點頭。這樁事他並未放在心上,劉敢經他著意教導幾年,處置這等事不過是隨手應景而已。

劉敢繼續稟告:“其二,扶風所捉那老兒。卑職接到長史傳信,即命人查看簿記。二十一年前,淮南王叛亂平定後,除被斬萬人外,波及之族盡被發配西北邊地,其中有三百人被遣往湟水屯戍。戍卒兵器正是從淮南王武庫中收繳得來。由此可確知,那老兒正是當年湟水戍卒之一。卑職已傳信湟水,查明此人身份,半月之內必有回音。”

有下落就好辦,杜周說了聲:“好。”

劉敢又稟告第三件事:“其後卑職又收到大人傳信,立即去西市橫門大街捉拿‘春醴坊’賣酒的樊仲子,那人似已得信,已先逃亡,隻捉得酒坊中仆役六人,搜出若幹金寶禁物。再三拷問,這些人確曾見朱安世與樊仲子有過往,朱安世盜馬一事,他們並不知曉。至於樊仲子下落,他們也並不清楚。不過,卑職已探得這樊仲子與茂陵郭公仲有瓜葛,郭公仲曾為盜賊,數次被捕,均以錢財抵罪,卑職已遣人前往緝捕。”

杜周聽到“朱安世”,一股怨毒從心底騰起,嘴角不禁微微抽搐,扯痛臉上之傷,但隻是低低“哼”了一聲,隨即從懷中取出昨夜扶風刺客衣襟上削落的那片斷錦:“再去查明這個。”

* * * * * *

天微微亮,司馬遷就和妻子送兩個兒子出城。

直送了三十裏,才停下來,到路邊驛亭休息。司馬遷看著一對兒子,雖然心裏是淒楚難舍,但還能忍著淚。柳夫人卻從幾天前就開始偷偷流淚,今天一路行來,淚未曾幹過,下了車,才拭了淚,這時抓住兩個兒子的手,眼淚又止不住滾下來。

大兒十八,小兒十六,年紀雖不大,卻都稟了父親剛耿之氣,忍著淚,擁著母親笑語安慰。

司馬遷將家裏財產全部變賣,換成五十金,兩兒一人一半,各分派了一個老成家人看護。把自己的複姓“司馬”拆開,給兩兒各賜一姓:“司”字加一豎,改作“同”,給大兒;“馬”字加兩點變作“馮”,給小兒。[1]讓他們一往東,一向南,各自求生路。

他又取出祖傳的玉佩,那玉佩是由兩條玉龍團繞成一個玉環,龍的首尾是接榫而成,可以拆為兩半,各成一枚半圓玉玦,司馬遷將玉環拆開,兩個兒子各傳一枚玉玦。

最後,司馬遷囑咐道:“盡量走遠一些,到地僻人稀的地方,給你們的錢財,一半用來置些田地房屋,一半留作積蓄以備不患。雖不多,卻也足以安家立業,度日過活。離開之後,萬萬不可對人談及父母家世,也不要寄書信,無須掛慮家中,我自會安排妥當。過幾年,各自婚配成家,自己主張,不必稟告。若日後平安無事,我自會去尋你們。”

兩兒垂首聽著,不住點頭答應。

“書要讀,理要明,但不許登仕途——”司馬遷繼續道,“我隻盼你們能世世務農,清靜度日。存心須正,處事要端,待人以敬,不可貪慕富貴,舍本逐末。為人一世,但求無愧。你們兩個夜半自省,若能心中坦**,便是最大之孝。”

兩兒一起跪下:“父親教誨,兒定會銘記。隻求二老能身安體康,早日家人團聚,讓兒能在身邊服侍雙親,養老送終……”

兩兒哽咽難語,哭了起來,重重磕著頭,淚水滾落塵土。柳夫人聽了更加傷痛,號啕大哭。司馬遷這時也再難自持,淚水滾滾而出。

良久,司馬遷才強忍住淚,說道:“好了,上路吧。”

柳夫人哭著抓住兩個兒子不放,司馬遷含淚勸了又勸,柳夫人才放開手。兩兒又重重跪拜,連連磕頭,後才哭著上車離去。

* * * * * *

那十六騎緊追不舍。

雖然汗血馬神駿無匹,一時間卻也難以擺脫。朱安世忽然想起昨夜府寺中情形,心想:好,就來個虎狼鬥!

他驅馬直直向來時方向衝去,奔了不多時,隱隱見官軍馬隊迎麵追來,很快逼近,隻見賊曹掾史成信當先,近百騎勁卒緊隨,蹄聲奔雷一般,直殺過來。

朱安世大叫道:“朱爺爺在此!”

那些衛卒見到,紛紛大叫:“馬賊在前麵!”

朱安世毫不減速,直衝過去。

成信忙喝令:“小心不要傷到汗血馬!盡量活捉賊人!”

朱安世聽後暗喜,回頭見十六騎依然緊追不舍,更加高興,驅馬繼續前衝,等近在咫尺,眼看就要與成信迎頭撞上,才急轉馬頭,向右邊疾奔。成信大驚勒馬,其他前列衛卒也趕忙急停,後馬撞前馬,亂成一團,朱安世趁亂急奔。

那十六騎隨後追到,見朱安世向右邊奔去,也隨即向右急追。成信及幾個衛卒都認出那蒼色繡衣,又見他們麵遮青紗,成信急忙下令:“兵分兩路,一路追馬賊,一路捉拿這些刺客!”

朱安世在前疾奔,後麵官軍與十六騎緊緊圍追,一半官軍得令,執刀揮劍殺向那十六騎,那十六騎起先並不理睬,隻拚力追擊朱安世,但那些官軍逼近後,便不得不揮斧廝殺。朱安世回頭看到,哈哈大笑,不再逃奔,驅馬隻在林子裏兜圈,引得那十六騎被官軍越追越近,越圍越多。

等十六騎全被官軍拖住後,朱安世才打馬疾奔。官軍的馬不如那十六騎,漸漸被他甩遠。

朱安世卻不敢大意,奔出林子,沿著小路,直奔了半個時辰,離開小路,穿進田野,又東繞西折,確信官軍再追不上時,才在僻靜山塬、密草叢中找了個山洞,牽馬躲了進去。

朱安世抱驩兒下馬,才仔細查看他的傷勢,驩兒卻掙開他的手,縮到角落,渾身簌簌發抖。

朱安世忙走過去伸手攬住:“驩兒不用再怕,追兵已經被我甩遠,他們找不到這裏。”

驩兒卻繼續掙著身子,小聲哭起來。朱安世起先以為他隻是受了驚嚇,仔細一看,覺得不對,忙取了水囊,用袖子蘸著水,擦拭驩兒臉上血跡。驩兒不停躲閃,朱安世一手抓住他,一手繼續擦,擦了一半,大驚:小兒不是驩兒!

麵前這小兒隻是身形相貌大致似驩兒,頭上臉上都是血汙,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再加剛才事情惶急,哪裏能分辨得出?

朱安世抓住小兒喝問:“你是誰?!”

小兒被抓疼,大聲哭起來。

朱安世忙鬆了手,忍住急火,小心安慰:“你莫哭,我不會傷你,你好好跟我說,你到底是誰?”

問了好一陣,小兒才哭著說:“我叫狗兒……”

“你家在哪裏?你怎麽會在那車上?”

“我爹是賣醬的,今天早上爹讓我去倒溲溺,提著桶剛出門,街上有個人過來,看見我就朝我笑,過來抓著我去跟爹說話,說府裏大人要借用我一天,還給了爹一大串錢。爹高興得了不得,就答應了。那個人就把我帶到府裏,給我好吃的吃,讓我換了這套衣服,又抹了些豬血和泥巴在我頭上、身上,讓我跟著那個大人坐上車,說帶我出來玩耍,然後你就來了,然後……嗚嗚嗚,我要回家……”

小狗兒又哭起來,朱安世氣惱之極,一腳將洞壁上一塊岩角踢個粉碎。

* * * * * *

“黃門詔使果然是那盜馬賊偽裝,正要捉拿,卻被他突襲,劫持了執金吾杜周大人,奪走了那小兒。卑職率人追趕,誰知有十六個蒼衣刺客冒出來攪擾,那盜馬賊乘亂逃走了。那些蒼衣刺客身手迅猛,又都騎著西域良駒,殺傷我衛卒十幾個,也都突圍逃走,卑職無能,有辱使命。”

減宣聽了成信回報,厲聲斥責了一番,心裏卻暗歎杜周果然眼力毒準,便命人帶小兒出來。不一時,驩兒被引了進來。成信見到,大為吃驚,才明白被奪走的小兒原來是替身。

減宣吩咐道:“將這小兒帶到市口,綁在街中央。”

成信忙小心問:“大人這是?”

減宣道:“那盜馬賊屢次舍命救這小兒,定不會輕易罷手。眼下隻有用這小兒引他出來,你速率人埋伏,等那馬賊自投羅網。這次若再失手,你就自行了斷,不用再來見我!”

成信口裏答應著“是”,心裏卻大不以為然。

減宣看他欲言又止,更加惱怒:“怎麽?你覺著我這計謀不好?!你有更高明的計策?”

“卑職不敢!大人計謀甚好,卑職隻是擔心那盜馬賊不會輕易落套。”

“他來不來是他的事,你隻需盡好你的本分!”

“是!隻是……”

“什麽?”

“還有那些繡衣刺客,他們誌在殺那小兒,卑職擔心盜馬賊沒引來,倒留下空子讓那些刺客得手。如小兒死了,那盜馬賊就更無羈絆了。”

“我也正要捉拿那些刺客,他們若來,一並給我拿下!若小兒死了,唯你是問!”

“是!”

成信不敢再說,忙愁眉苦臉地押了驩兒,領命退下。

* * * * * *

衛真見司馬遷夫婦整日愁悶,便提議出城去走走,一為散心,二來正好可踏看一下石渠閣秘道通往何處。

司馬遷攜了柳夫人,駕車從未央宮西麵直城門出城,到了郭外,向南略走了一段路,到了雙鳳闕下。此處正是與石渠閣平齊的地方,衛真估算了秘道方向、裏程,向西一望,不禁伸出舌頭:“建章宮!”

其實聽衛真說秘道是向西時,司馬遷已隱約料到,秘道應是從未央宮通往建章宮。

建章宮是五年前興建,因天子嫌長安城裏地狹宮小,所以在長安城外、未央宮西營建了這建章宮,周回二十餘裏,奢華宏麗遠勝未央宮,人在建章前殿之上,可俯瞰長安全城。因與未央宮隔著城牆,為方便往來,淩空跨城,造了飛閣輦道,從未央宮可乘輦直到建章宮。

秋風習習,秋陽如金,建章宮玉堂頂的轉樞之上,那隻銅鳳迎風旋動,光耀熠熠。

衛真抬頭遠望宮牆樓闕,搖頭道:“建章宮裏千門萬戶,這可就不好找了。”

司馬遷問道:“秘道是否向正西?”

衛真閉著眼回想:“底下黑漆漆,當時心裏又怕,隻記得洞口是向西,直直走了一陣子,而後似向左折了……”

“從你來去的時辰看來,秘道並不甚遠,出口應在建章宮東側,兮指宮和駘**宮這兩處在最東頭,離石渠閣最近。”

“我從門縫裏張看,那間屋子並不很寬敞,倒像是宮人、黃門議事之處。”

“從宮中竊書,必不敢在正宮大殿裏公然出入——”司馬遷向來隻在未央宮太常官署行走,建章宮隻在建成時去過一兩回,仔細回想了一下道,“我記得東牆內有一排房舍,或是在那裏?”

“我得再去秘道走一遭,才能辨得準確些……”

柳夫人忙勸道:“那秘道不能再去,一旦被察覺,萬事休矣!還是先去打問一下,建章宮東側是哪些黃門主事。”

司馬遷點頭稱是,命禦夫伍德駕車回城。

衛真忙道:“既然已經出城來了,渭水之上,秋景正好,主公主母何不去遊賞遊賞?”

司馬遷見妻子滿麵哀容、神色憔悴,心中湧起愛憐,伸手握住妻子的手:“你我很久沒有一起出來走走了,今日天氣晴好,且去賞一賞秋色。”

[1] 此據“同”“馮”二姓起源的民間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