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虞姬木櫝

朱安世忍不住連聲大罵,自己居然中了杜周奸計!

他見狗兒哭得可憐,沒辦法,隻得等到天黑,把狗兒送到扶風城外,叫他自己走到城下,等天亮進城。

打馬回到山洞裏,雖然連日勞累,卻哪裏睡得著!手摸到光溜溜的下巴,更是怒不可遏。他越想越氣,恨恨道:“劉老彘!杜老鼠!這孩子我救到底了!”

話雖如此說,等氣消了些,平心細想時,卻不得不垂頭喪氣,現在再去救驩兒,比先前越發艱難。

眼下扶風城裏必定監守更嚴,雖然杜周已回長安,減宣仍在,也是個老辣劊子手,不好對付。何況自己剃了胡須,又不能再扮黃門,光著一張臉,極易被人認出。思來想去,沒有好辦法。更何況驩兒此次被擒,實乃自己的過錯。早知如此,前夜既已找到驩兒,何苦自作聰明,又讓他回去?

正在氣悶,忽然想起一人:東去扶風幾十裏,有一市鎮名叫槐裏,朱安世有一故友在那裏,名叫趙王孫,是當世名俠,為人慷慨豪義。

他本不想讓老友牽涉進來,但眼下獨力難為,隻得去勞煩老友了。

朱安世便乘著天未亮,騎了馬,悄悄向東邊趕去。到了槐裏,晨光已經微亮。

朱安世當年曾與趙王孫約定,遇到緊急事,要訪他時,為避人耳目,在鎮西頭大楊樹上拴一條黑布帶,打三個結,然後到鎮外一處古墓等待。朱安世趁這時還沒人出來,爬上那棵大楊樹,在一根伸向路邊的高枝上拴好布帶,然後下樹打馬離開,走了二三裏,到一處僻靜低穀,找見那座古墓,便躲在殘碑後麵枯草叢中,讓汗血馬伏在草裏,自己也坐著歇息等待。因為疲倦,不久便睡去了。

睡了一陣子,一陣簌簌響動將他驚醒,朱安世忙攀著殘碑偷望,來人卻不是趙王孫,而是一個女子,正撥開枯草走過來。

那個女子二十多歲,麵容嬌俏,體態嫵媚,一對杏眼顧盼含笑,兩道彎眉斜斜上挑。

朱安世認得,這女子名叫韓嬉,是秦國公主後裔。當年漢高祖劉邦攻破鹹陽後,公主趁亂逃亡,流落到民間,隱姓埋名。韓嬉的母親嫁了一個鹽商,二十年前,朝廷下詔,不許民間製販鹽鐵,鹽鐵從此收歸官營。韓嬉父親得罪當地豪吏,不但鹽場被奪,全家也被問罪族滅。韓嬉當時年幼,幸得父親的故交——一位俠士相助,將她藏匿起來,才得以存活。

韓嬉從小跟著那位俠士,四處逃亡,學了一身遊俠飛盜的本事,因是個女子,又生得嫵媚動人,因此名揚四海,不論遊俠盜賊,還是王公貴族,都爭相與她交接,以能得她片時笑語為榮。

怎麽是她?

朱安世暗叫晦氣,知道躲不開,隻得站起身,從殘碑後走出來。

韓嬉一眼見到朱安世,上下掃視一遍,目光最後停在朱安世下巴上,剛說了個“你”,一手指著朱安世下巴,一手袖子掩住嘴,嗬嗬嗬笑起來。朱安世被她笑得難堪,又不好發作,皺著眉頭瞪著她。韓嬉見他這副神情,笑得更加厲害,也顧不得掩嘴了,雙手捂著腹部,直笑得彎下腰,幾乎癱倒。

朱安世惱火道:“笑什麽!”

韓嬉勉強收住笑:“莫非你在宮裏……”

朱安世氣哼哼道:“莫亂猜,是我自己剃的。你來做什麽?”

“剃了好,白嫩了許多,以後進宮就更便易了。”韓嬉一邊笑著,一邊從懷裏抽出一條黑布帶,上麵打著三個結,正是朱安世剛才掛在樹上那根。

朱安世氣道:“怎麽在你手裏?”

半晌,韓嬉才算止住大笑,抿了抿笑得散亂的鬢發,直直盯著朱安世的眼:“多年不見,故友重逢,怎的沒一句暖心的話?這樣狠聲狠氣,不說你欠了我,倒好像我欠了你一般。”

朱安世知道她難纏,勉強笑了一下:“你找我做什麽?”

韓嬉仍盯著朱安世:“明知故問,我可是追了你好幾年了。”

朱安世哈哈笑起來:“你還記掛著那匣子?”

韓嬉眉梢輕揚,伸手摘了身邊一朵小野菊,輕輕撚動,杏眼流波,望著朱安世道:“是我的東西,永遠是我的,千裏萬裏,千年萬年,也要討回來。”

朱安世笑道:“那匣子上又沒有刻你的名字,怎麽就成你的了?那本是虞姬之物,誰有能耐誰得之,我又不是從你手裏奪的。”

二人說的“匣子”是項羽愛妃虞姬盛放珠寶的木櫝。當年項羽殺入鹹陽,盡搜秦宮寶藏,揀選了最稀有的珠寶珍玉,賞賜給虞姬。垓下之戰,虞姬自刎,項羽自剄,高祖劉邦為安撫項羽舊部,厚葬項羽,並將虞姬與之合葬,虞姬的珠寶木櫝也隨葬墓中。有個盜墓賊盜了項羽墓,得了這個珠寶木櫝,要送給韓嬉以求歡心。朱安世無意中得知了這個消息,於半路盜走,送給了自己妻子。

韓嬉輕嗅小菊,幽幽道:“我愛上哪樣東西,哪樣東西就是我的。”

朱安世知道她的性子,便謊稱道:“那匣子幾年前就早已經丟了。”

韓嬉纖指拈下一片花瓣,微微撮起紅唇,吹了一口氣,將那片花瓣吹向朱安世臉上:“丟了也有個落處。”

朱安世伸手拂開花瓣,仍笑著道:“我另找一件好東西賠你。”

韓嬉又撚動那朵小野菊,輕歎道:“今日今時今地,這朵花就是這朵花,哪怕一萬朵蘭蕙,也抵不過眼前這一朵。”

朱安世雖然不耐煩,但也隻能賠笑道:“我現在有急事要辦,等辦停當了,一定找回那匣子,原樣奉還。”

韓嬉嘴角輕輕一撇:“喲,又來跟我打鬼旋兒。”

朱安世幹笑了兩聲:“我怎麽打鬼旋兒了?”

韓嬉冷笑一聲:“你不用再遮掩,我知道那匣子現在哪裏。”

“在哪裏?”

“在你家的妝奩櫃子裏。”

朱安世見她說到妝奩櫃子,暗暗心驚,看來她早已知道實情,隻得賠笑說:“你既然知道,那就更好了。等我辦完手頭這件事,立即回家取了來,奉還給你。”

韓嬉聽了,忽然扭頭喚道:“趙哥哥,你聽見了?你出來吧,給我們做個證見。”

話音剛落,不遠處一棵樹後走出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是趙王孫。

朱安世立即明白:定是韓嬉纏著趙王孫,讓他先躲在樹後。

趙王孫嗬嗬笑著走過來,見到朱安世光溜溜的下巴,也覺得好笑,怕朱安世難堪,便故作厲色道:“惹了滔天大禍,不騎著那胡驢子趕緊逃命,還敢來找我?”

趙王孫是當年趙國王族後裔,被秦滅國後,其祖淪為庶民,朋友間都不叫他名字,隻叫他趙王孫,後來連他本名都忘了。

朱安世忙拱手一拜,誠懇道:“碰到一件紮手的事,我一個人實在對付不了,才來向趙大哥求助!”

趙王孫哈哈笑道:“快活的時候不見你,有事就想到趙大哥了?”

朱安世知道他是在打趣,不過想到驩兒本就在被官府追捕,又出現那些蒙麵刺客,雖然不知道底細,但看身手作派,又敢闖劫府寺,來路定不尋常。此事幹係不小,實在不該讓趙王孫牽連進來,因此心中著實生愧。

趙王孫又笑道:“那馬呢?讓我也開開眼!”

朱安世輕聲打個呼哨,汗血馬從殘碑後站起身,邁步走了出來,趙王孫抬頭看見這匹神駒,不由得讚歎:“果然名不虛傳,一生親見汗血馬,不枉英雄千裏馳。”

朱安世道:“我還故意弄汙了它,剪殘了它的毛,若是洗刷幹淨,毛發長齊,那才真正是天馬淩風。”

韓嬉笑道:“我正在想這幾年子錢[1]該怎麽算呢,這匹馬還好,勉強可以抵過。”

朱安世拍拍馬頸說:“我逃命全仗著它了。”

韓嬉斜睨而笑:“你怎麽逃命我不知道,但你要騎了它,隻有死路一條。為了我那匣子,我勸你還是舍了這馬。”

趙王孫也道:“嬉娘說得是,現在全天下都在追查這匹馬,哪怕汙殘了,到底是天馬,不難認出。你盜其他東西還好,偏偏盜這匹馬,等於騎了個大大的‘盜’字在路上跑,你這頑性也太大了些。”

朱安世聞言,歎了口氣。刺殺天子未果,他胸中始終難平,心想總得殺殺劉彘威風,劉彘既愛汗血馬,就盜走汗血馬。這一節他不願啟齒,隻道:“我哪裏是頑?你沒跟著那李廣利西征,哪知道其中的辛酸氣悶?為奪西域良馬,六萬大軍征伐大宛,那些將吏個個貪酷,克扣軍糧,淩虐士卒。等攻克大宛,士卒死了上萬,一半戰死,一半竟是餓死。上萬性命最後隻換來十匹汗血馬。一匹馬值一千人性命。大軍回來,那劉老彘不但不罰,反倒將他的小舅子李廣利封為海西侯,將吏封賞上千人,那些士卒卻隻揀了條殘命回鄉。我不盜他一匹馬,實在泄不去心裏一團火。”

趙王孫聞言歎息,韓嬉卻笑望著朱安世道:“你盜走一匹,他就能再去奪十匹,又得賠上幾萬條性命。”

朱安世聽她說得其實在理,這普天之下,隻要劉彘想要,幾乎沒有什麽他得不到。自己與他對抗,隻如螞蟻搏猛虎。念及此,頓時鬱悶喪氣。

趙王孫察覺到,笑問:“你不遠遠逃走,來找我做什麽?”

“忙中添亂,攬了一樁事,纏住我,解不開,所以才來向你求助。”

“可是扶風城那小兒?”

“你怎麽知道?!”

“這兩日到處風傳你的事跡,連杜周都被你戲耍了,受你牽連,我們這裏家家戶戶都被搜查。那小兒究竟什麽來曆,你為了他鬧這麽大動靜?”

“我也不知道他什麽來曆,隻是受人之托,那孩子又乖覺可憐,撂不下手。”

“你也算盡心盡力了,況且你本身就已擔了滅族之罪。”

朱安世低頭歎了一聲道:“嗐!前次本已經救出了那孩子,結果我一時考慮不周,又誤中了杜周的奸計,害那孩子又被捉回去。事由我起,怎好不管?況且你我都是做父親的人,怎麽忍心見人家孩子受這個苦?隻是我一個人應付不過來,又犯蠢,剃了胡須,更加不好行動了。”

韓嬉聽他說到胡須,又嗬嗬笑起來。

趙王孫也忍不住笑道:“你現在這個樣子的確不能再露麵了,你權且在我這裏躲一陣,至於那小兒,我聽說你的消息後,已經派人去扶風打探,午後應該就回來了,到時我們再商議。”

三人正說著,一個人撥開荒草走了過來,朱安世認得,是趙王孫的管家。那管家也一眼就看到朱安世的下巴,一愣,不敢笑,忙拱手垂眼拜問一聲,又向趙王孫稟告:“衣服取來了,莊客已在外麵等候。”說著將手中一個包袱遞給朱安世。

趙王孫道:“槐裏有公人巡查,去不得,你先到我莊子上躲一躲,這是一套莊客的衣服,你換了吧。”

朱安世接過衣服,道聲謝,便要脫衣服,忽想起韓嬉在一邊,忙躲到殘碑後麵去換衣服。

韓嬉笑道:“喲,還害羞呢。”

趙王孫和管家一起笑起來,朱安世頓時漲紅了臉,扭頭道:“嘿嘿,你不羞,我一個男兒漢羞個什麽?”便不管她,大模大樣脫下外衣,換上布衣,將換下來的衣服包在包袱中。

趙王孫道:“趁天還早,路上人少,快些走吧。”

四人一起離了古墓,出了山穀,來到路上,十幾個莊客騎著馬等在路邊,趙王孫教朱安世騎了汗血馬,混在莊客隊中,一起趕往農莊。

* * * * * *

成信押著驩兒到了市口。

他先挑了百十個精幹衛卒,都裝扮作平民,在街口周圍巡視、樓上樓下潛伏。又分遣人馬,埋伏在城裏城外,日夜輪值,一刻不休。四麵城門則照平日規矩,任人進出。

布置已定,叫人找來一根木樁,拿了一根粗繩,親自押著驩兒到街口,將木樁豎起在市口街中央,命衛卒拿繩索將驩兒牢牢捆綁在木樁上。

人們見一個小童被綁在木樁上,都覺得奇怪,但看風頭不好,不敢駐足,更不敢近前,都遠遠避開。本來這街口人流如織,這時卻頓時冷冷清清,隻有那一幹衛卒不時裝作路人往來。

守了一天一夜,並沒有動靜。

第二天清晨,東城門才開,門值見一個小童獨自走進城來,抓住一問,原來是裝扮驩兒的狗兒,忙送到成信那裏,成信又急忙領到減宣麵前,一起盤問。狗兒說:盜馬賊夜裏送他到城門前,然後騎馬飛快地走了。至於其他,一概不知道。減宣隻有命人送他回家。

一連三日,街口上始終不見動靜,成信有些焦急,減宣也暗自忐忑,但又想不出更好的計策,便仍命成信繼續嚴密監守。

[1] 子錢:利息。漢代把高利貸商稱作“子錢家”。見《史記·貨殖列傳》:“長安中列侯封君行從軍旅,齎貸子錢,子錢家以為侯邑國在關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