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天理不滅

司馬遷早早起來,穿戴整齊,走進書房,打開牆角的櫃子,在裏麵翻找。

“你是在找這個?”身後忽然傳來柳夫人的聲音。

司馬遷轉頭一看,柳夫人站在門邊,神情悲戚,伸著右臂,手裏拿著一個小瓷瓶。

司馬遷一愣,隨即歉然一笑,答道:“是。”

那是一瓶鴆酒。

昨天,任安被處斬。任安臨死前,司馬遷曾寫了封書信,托人遞進牢獄,傳給任安,向摯友傾吐心中悲鬱,並告知任安史記已經完成。任安死後,這封書信被搜出,呈報給了天子。

司馬遷知道:自己死期已到。今天上朝,恐怕再回不來。

他不能再受任何屈辱,所以才來找這鴆酒。卻不想柳夫人已經察覺。

他望著妻子,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夫妻兩個怔怔對視良久,冬日寒冷,兩個人都顫抖。

許久,他才輕聲道:“這次逃不過了。”

“我知道。”柳夫人眼圈頓時紅了,她擦掉眼淚,悲問道,“但你為什麽要背著我?”

“我是——怕你傷心。”

“你不說,我隻有更傷心。”

“等我死後,你先去女兒那裏,然後慢慢找尋兒子。”

“你死了,我還能活嗎?”

司馬遷望著妻子,一陣悲慟,再說不出話來。

柳夫人走近他,將瓷瓶塞進他手中,隨後從懷裏又拿出另一個小瓷瓶:“我已經分了一半。過了午時,你若沒回來,我就喝下它,我們一起走。”

“你不能這麽做!”

“為什麽?”

司馬遷答不上來。他一把將妻子攬在懷中,兩人都已凍僵,身子緊貼,才漸漸有了些暖意。

良久,司馬遷才低聲道:“時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柳夫人伸手替他將鬢發抿順,柔聲道:“我很知足。”說著,眼圈又紅了。

司馬遷鼻子一酸,眼淚也滴了下來,他重重點點頭,又用力抱了一下妻子,而後低頭舉步就走。

* * * * * *

天冷,天子在未央宮溫室殿。

來到殿門前,司馬遷從懷中取出那個小瓷瓶,捏在手心,而後,振振衣襟,昂起頭,並不脫靴,直接走了進去,一陣熱氣混雜著馥鬱香意,撲麵而來。

小黃門見司馬遷竟然穿靴進殿,大驚,司馬遷並不理睬,昂然前行,殿中其他黃門見了,均麵麵相覷。

大殿正中一座方銅爐,燃著炭火,靠裏懸掛一張錦帳,半邊撩起,裏麵是一張暖榻,天子正斜靠著繡枕,手裏展開一方錦書,正在讀。

司馬遷走至銅爐前,停住腳,隔著銅爐,望向天子——這個名叫劉徹、時年六十六歲、雙眼深陷、目光幽暗火燙的人。他所讀錦書恐怕正是自己寫給任安的書信。

天子聽到皮靴踏地的聲音,抬起頭,看到司馬遷,微微一愣,隨即懶洋洋道:“你來了?”

司馬遷不答言,也不叩拜。

這一生,他第一次挺直腰身,立在天子麵前,並且他站著,是俯視。

劉徹竟不以為意,放下手中的錦書,又望向司馬遷,目光越發燒灼:“你的史書完成了?我猜副本裏沒有我的本紀,該刪的你也都刪淨了。那正本現在已經藏了起來。”

司馬遷聞言,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知道劉徹定會滿天下去搜尋史記正本,而且誌在必得。但是,天下有一個地方劉徹絕不會去搜:他的陵墓棺槨。

劉徹繼位不久,便開始修建自己的陵墓——茂陵。十幾年前,樊仲子和郭公仲便開始挖掘地洞,潛入茂陵墓室,查看地形,預作準備,等待天子一死,就開始盜取其中財寶。他們得知司馬遷期望史記能在劉家王朝覆亡後再被發覺,便立即想到了茂陵。兩人將史記正本偷偷運入茂陵地洞,又挖了一條地道通到棺槨正下方幾尺處,將史記簡卷裝進一隻鐵箱,放在那裏,又將那條地道用土封死。

劉徹怎麽會想到,他死之後,會睡在史記之上?

劉徹看司馬遷笑,嘴角輕輕一撇:“孔壁《論語》我能以假亂真,讓你們盜出去傳到世上,你的史書……哼!”

司馬遷心中一刺,隨即正聲道:“你雖毀了孔壁《論語》,卻毀不掉天理公義。人可以殺,書可以毀,但隻要人心不滅,公道便永世長存。孔子也不過是以自己之口講天下之理。”

劉徹猛地笑起來:“小兒之語!”

司馬遷道:“善,不論老者,還是小兒,人人都愛;惡,不論七十,還是七歲,人人都不愛。這就是天理公義。我尊你敬你,你喜;我辱你罵你,你不喜。這也是天理公義。小兒不教就懂,老人雖老不忘,這是天理公義。千年之前,人願被人愛;千年之後,人仍願被人愛,這也是天理公義。這些,你可毀得掉?”

劉徹冷笑一下,漫不經心道:“哪裏要我勞神去毀?我隻要放下釣餌,自然有人爭搶著來替我毀。公孫弘是這樣,呂步舒也是這樣,張湯、杜周、減宣,各個都是這樣。過不了幾十年,隻要有利祿,天下人都會這樣。”

司馬遷立即道:“你隻見到這些人,你見不到天下無數人怨你、憎你。朱安世執劍獨闖建章宮,他刺殺你,不是為自己,是為孔驩、為天理公義。此後更會有張安世、李安世、司馬安世執劍來殺你,同樣不是為自己,是為天理公義!”

劉徹臉色陰沉下來:“看來你今天要做司馬安世?”

司馬遷搖搖頭:“不需我殺你,我也殺不了你,但天會殺你。你幾十年苦苦求長生,求到了嗎?”

劉徹聞言,頓時變色,坐起身子道:“這天下是我的,我雖不能長生,但我劉家子孫生生不息,這天下也將永為我劉家之天下。”

司馬遷忍不住笑起來:“禹之夏、湯之商,如今在哪裏?姬姓之周、嬴姓之秦,如今在哪裏?”

劉徹忽然得意道:“你拿他們來和我比?哼哼!他們哪裏懂禦人之道?我威之以刑、誘之以利、勸之以學、導之以忠孝。從裏到外、從情到理、從愛到怕、從生到死,盡都被我掌控馴服,誰逃得出?”

司馬遷又笑道:“你為鉗製人心,獨尊儒術,忘了這世間還有其他學問,你難道沒有聽過莊子之言:‘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你能創製這禦人之術,別人難道不能借你之道,奪你天下?”

劉徹竟然高聲讚道:“好!你說了這麽多,獨有這句說得好!這兩年我也正在尋思這件事。以你看來,該當如何?”

司馬遷道:“你貪得天下,人也貪得天下。隻要這天下由你獨占,必會有人來盜來奪。”

劉徹問道:“如此說來,此事不可解?”

司馬遷道:“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把天下還給天下,誰能奪之?”

劉徹大笑:“你勸我退位?哼哼,就算我答應,這天下該讓給誰?”

司馬遷道:“天下公器,無人該得。一國之主,乃是民心所寄、眾望所歸。既為一國之主,便該盡國主之責,勤政愛民、勸業興利。而非占盡天下之財、獨享天下之樂。”

“我若不樂意呢?”

“你不樂意,天下人也不樂意。”

“他們不樂意,我便殺!”

“嬴政也隻懂得殺。”

劉徹沉吟半晌,笑道:“說得不錯。看來我是得改一改了。不過,你必須死。”

“我知道。”

“我不能讓你這麽容易死。”

司馬遷舉起手中的瓷瓶,拔開塞子,送到嘴邊,直視劉徹道:“不需你費心,我之生不由你,我之死也不能由你。”

劉徹一怔,隨即點頭:“好!好!不錯!不錯!隻是我不愛見死人,我答應你,讓你自己回家去死。”

司馬遷放下手,道:“多謝。”

劉徹道:“你離開之前,最後替我寫一篇詔書,我留著預備用。名字我已經想好,就叫《罪己詔》。我已經活不了幾年,的確如你所說,民怨太盛,下一代皇帝不好做。我就悔一下罪,讓天下人心裏舒服些。”[1]

* * * * * *

離開未央宮時,太陽已經高懸頭頂,眼看就到正午。

馬已被抽打著疾奔欲狂,司馬遷卻仍嫌太慢,連聲催促。

好不容易趕到家門,司馬遷立刻跳下車子,到門前狠命敲門,仆人剛打開門,司馬遷便立即問道:“夫人在哪裏?夫人可還活著?”

仆人滿臉惶惑,司馬遷一把推開他,奔進門,衝向正房,卻見柳夫人迎了出來。

司馬遷顧不得仆人在旁,一把抓住柳夫人的手,連聲道:“太好了!太好了!”

柳夫人也喜極而泣:“我幾乎要走了,但又怕你會趕回來……”

司馬遷轉頭吩咐仆人不許打擾,而後,緊牽著柳夫人的手,走進屋中,一起坐下,彼此注視,都悲喜莫名。

司馬遷伸臂攬住柳夫人,兩人相偎相依,並肩而坐。

不知不覺,坐到了傍晚,天色漸漸黑下來。

司馬遷溫聲道:“時候到了。”

柳夫人輕聲應道:“嗯。”

兩人坐直身子,各自取出小瓷瓶,一起拔開塞子。對望一眼,黑暗中麵容模糊,但彼此目光都滿含繾綣、毫無懼意。

瓷瓶輕輕對碰,一聲輕微但清亮的鳴響。

二人一起舉瓶,一起仰頭喝盡,一起將瓶子放到案上。

而後,手緊緊握住、身子緊緊依偎在一起……[2]

[1] 據《資治通鑒》記載,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漢武帝頒布《輪台罪己詔》,三月,見群臣,自言“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

[2] 司馬遷死於何時何因,至今仍是曆史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