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棧道符節

一輛牛車在褒斜棧道間緩緩而行。

挽車人是漆辛,牛車上擺著一具棺木,車前一邊坐著邴氏,另一邊坐著一個女童。

女童身穿綠衣,梳著小鬟,眼睛又圓又黑,是驩兒。朱安世則躲在棺木之中。

這是邴氏想出的主意,她見驩兒生得清秀瘦小,又靦腆少言,便將驩兒裝扮成個女童。他們夫妻則扮作扶親人靈柩回鄉,讓朱安世躲在棺木之中,隱秘處鑿幾個洞透氣。路上關卡雖嚴,卻沒有誰會開棺查驗。

曆來蜀道艱險,這褒斜棧道北起郿縣,南達漢中,過劍門通往蜀中,是漢初丞相蕭何督修。在秦嶺山脈褒水和斜水河穀中,於山壁上淩空鑿石架木,修築棧道。此後曆代多次增修,當今天子繼位後,更大加修造,從此棧道千裏,車馬無礙。

朱安世躺在棺木中,起初很是舒坦,正好養傷。連躺了幾天,越來越窒悶難挨,卻也隻得忍著。

牛車吱吱咯咯在棧道上顛簸,行到正午,停了下來,朱安世猜想應該是到了歇腳之處,他聽外麵沒有聲響,想出去透口氣,正要開口詢問,忽聽見馬打響鼻的聲音,知道外麵還有其他旅人,便沒有作聲。正在側耳,猛聽到邴氏和驩兒一起驚叫,隨即,一陣兵刃撞擊之聲。

他忙用力推開棺蓋,抓起刀,挺身出棺,眼前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小亭子。亭子中,漆辛正揮劍與兩個人惡鬥,那兩人身穿蒼青繡衣,各執一柄長斧,竟是繡衣刺客!而邴氏則護著驩兒躲在亭外牛車旁、山壁凹處。

朱安世忙跳下牛車,兩步奔進亭子。

這時,漆辛剛擋住右邊一斧,左邊另一斧已迅猛揮向他的腰間,眼看就要被砍中!朱安世暴喝一聲,舉刀疾刺左邊刺客,那刺客猛聽到身後聲響,一驚,不及防備躲閃,手臂已被刺中,長斧隨之落地。朱安世舉刀又砍,那刺客側身一閃,手臂雖然中刀,卻臨危不亂,向後略退半步,隨即抽出佩劍。朱安世不容他喘息,連連進擊,那刺客左遮右擋,叮叮幾聲,盡數封住朱安世攻勢。

朱安世喊一聲:“好!”手臂加力,一陣狂削猛砍,那刺客勉強抵擋,腳步不住後移,漸漸退出亭子,退到棧道之上,朱安世步步緊逼,揮刀力砍,那刺客縮身一躲,刀砍進棧道邊木樁上,深逾數寸,刀刃皆沒,朱安世忙回手抽刀,刀卻嵌在木樁中,急切間竟沒能抽出,那刺客卻趁這間隙,一劍砍向朱安世手臂,朱安世隻得棄刀躲閃。那刺客得勢連刺,朱安世隻能連連後退,腳下木板高矮不平,一不留神,被絆倒在亭邊。

那刺客一劍刺來,朱安世急忙側身一滾,隨即一腳踹向刺客小腿,刺客忙抬腿躲閃,卻沒想到朱安世這一腳是虛招,另一隻腳隨即實踢過去,刺客膝蓋被踢中,站立不穩,倒向朱安世,朱安世雙腿一夾,正好卡住刺客頸部,用力一絞,刺客略一掙紮,隨即斷氣斃命。

朱安世一腳踢倒那個刺客,挺身跳起,拔回自己的刀,回頭看去,漆辛和另一個刺客鬥得正惡。朱安世舉刀上前助攻,那刺客見同伴已死,朱安世又來夾攻,頓時慌亂起來,肩頭猛地被漆辛砍中,接著小臂又被朱安世刺中,長斧頓時脫手落下。

漆辛舉劍就砍,朱安世忙揮刀攔住:“留活口!”隨即一刀逼住那刺客,厲聲問道:“誰派你來的?”

那刺客半邊臉一大片青痣,目光陰沉,直視著朱安世,並不答言。

朱安世又問:“你們為何要追殺這孩子?”

那刺客仍不答言,一步步慢慢向後挪,朱安世也一步步進逼,刀尖始終不離他的咽喉:“不說?那就死!”

那刺客退到亭邊護欄,再退無可退,便站住,木然道:“你不知道?不知道還舍命救他?”

朱安世刀尖抵住他的咽喉:“快說!”

那刺客猛地大笑起來,笑了一陣,忽然轉眼望向亭外的驩兒,失聲驚叫道:“你看他!”

朱安世忙回頭去看,手中的刀忽然一斜,身側漆辛急呼,朱安世頓知中計,急回頭時,那刺客將身一倒,已倒翻過護欄,滾入江水之中,江水深急,很快便被衝遠。

“嗐!”朱安世氣得跺腳。

“他恐怕也活不了。”漆辛道。

朱安世回身走到亭邊,在死去的那個刺客身上搜了一番,從他腰間搜出一塊半圓金牌,正麵刻著半隻蒼鷙,背麵幾個篆字,他認不得,便拿給漆辛看。

漆辛接過一看,大驚:“這是符節!”

“我就是盜了符節,才從宮中逃出來,但那是竹塊,怎麽又會有這種符節?”

“你從過軍,應該知道虎符,虎符是銅製的,乃是天子憑信。一分為二,一半留京師,一半交與使者,持符節如同天子親至,持虎符才能發兵。”

“如此說來,這些刺客是皇帝老兒派來的?”

漆辛搖頭道:“如果是皇帝派遣,又何必偷偷摸摸做刺客?而且據你所說,這些刺客在扶風,還和官府對敵,這事實在難解……”

朱安世想不出所以然,便不再想,回頭看驩兒垂著頭,像是做錯了事,便走過去,拍拍他的小肩膀,笑著問道:“驩兒嚇壞了吧?”

驩兒搖了搖頭。

“那你為何垂頭喪氣的?”

驩兒仍低著頭,不答言。

“哈哈,我知道了,你是因為扮成女娃,心裏別扭不痛快,是不是?”

驩兒噗地笑了起來,眼淚卻跟著掉下來。朱安世蹲下身子,伸手幫他擦掉淚水,溫聲安慰:“驩兒,這不關你的事,是他們可惡!你一點錯都沒有,朱叔叔不許你責怪自己,記住沒有?”

驩兒輕輕點了點頭,卻仍咬著嘴唇,神情鬱鬱。

朱安世將他抱上牛車,笑道:“朱叔叔最愛和這些惡徒鬥,殺一個惡徒比喝一鬥酒都痛快!”

邴氏也走過來,輕撫驩兒的頭發,連聲感歎:“可憐的孩子,這些人怎麽連個孩子也不放過?剛才那兩個人認出他後,舉著斧子就砍過來,絲毫不留情……”

漆辛道:“不知道他們是怎麽認出他來的?”

驩兒低聲說:“都怪我,剛才他們盯著我看,我心裏害怕,就想躲開……”

朱安世忙道:“朱叔叔不是說了,不許你責怪自己,剛說完你就忘了?”

驩兒又低下頭,不再言語。

漆辛擔心道:“不知道前麵還有沒有他們的同伴?”

朱安世回頭看看亭子裏兩匹馬,略想了想:“那天在郿縣,他們一共四人,這兩人走南下這條道,另兩人應是往西去追了。倒是這兩匹馬得想辦法處置掉,不能留下蹤跡。”

朱安世先將刺客屍體拋入江中,而後左右環顧,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江水,除非把馬也拋到江水裏,他向來愛馬,心中不忍,便將兩匹馬的鞍轡解下來,拋到江中,轉身道:“馬就留在這裏吧,過往的人見了,應當會貪心牽走。”

他又安慰了驩兒幾句,這才鑽回棺中,漆辛蓋好棺蓋,吆喝一聲,牛車又重新啟程。

* * * * * *

長安,執金吾府寺。

“減宣在獄中自殺了。[1]”劉敢得到消息,忙來稟告,杜周聽後一怔。

劉敢繼續道:“卑職知會上林苑令後,他上了一道奏本,減宣被下獄,射中上林苑門楣,觸犯大逆之罪,當族,減宣知道不能幸免,便在獄中自殺,其家被滅族……”

杜周耳中聽著,心中湧起一絲憐意。他與減宣畢竟同儕多年,也算得上是知己。減宣事事小心,辛苦半生,曾經功業赫赫,最終卻落得這般收場。這宦海浪險,朝夕難測,他不由得想到自己,如今汗血馬仍不知所終,雖然減宣替自己暫抵一時之罪,汗血馬若追不回來,自己也將與減宣同命。他心想著那情景,喉嚨中不由得發出一聲怪歎,如打嗝一般。

劉敢聽到,吃了一驚,忙低下頭,裝作不曾聽見。

杜周忙清清嗓,隨即正色,問道:“湟水回信了嗎?”

劉敢忙取出一份絹書,起身急趨,雙手奉給杜周:“這是湟水發來的急報,今早剛收到。”

杜周接過後,略看了一眼,隨手放到案上:“怎麽說?”

“湟水護羌校尉收到卑職驛報後,按卑職指令,設計拷問逼供,得知那老兒名叫申道,當年是淮南王劉安門客,通習儒術,尤精於《論語》。由於淮南王更重道家,因此未受重用。淮南王謀反失敗後,申道免於死罪,隻被流徙到湟水。一個多月前,他接到金城一故友的口信,連夜趕到金城,想是受了故友之托,接到那小兒,然後輾轉送至扶風。”

“嗯。”

“卑職已先料到那老兒定是受人之托,故而在驛報中吩咐明白,若有線索,就近傳急報給所在官府。那申老兒故友在金城的住址已經查明,湟水護羌校尉也已傳報給金城縣令,兩地相距隻有幾百裏,驛報隔天就能收到。再過幾日,金城的驛報就能送來了。”

“嗯。”

“還有一事更加蹊蹺——扶風刺客衣襟上削落的那片斷錦——”

* * * * * *

黃河,金城。

元狩二年[2]秋,驃騎將軍霍去病大破河西匈奴,得勝歸來,於皋蘭山北、黃河南岸修建守城,西控河湟,北扼朔方,固若金湯,故取名“金城”。

靳產親自持驛報,連夜趕赴金城,拜見金城縣令。縣令見是長安執金吾杜周急報,又事關汗血馬,忙命縣丞陪同靳產,迅即出城,緝捕嫌犯。

縣丞一看驛報,心裏不禁納悶,但不敢多問,急忙喚車,與靳產一同趕到皋蘭鄉。

皋蘭鄉長、亭長已先接到快馬急報,早已帶了一幹人在路上迎候。

近前停下車,縣丞問道:“那姓楚的可曾捉到?”

鄉長答道:“沒有——”

“嗯?為何?”

“那人已經死了。”

“死了?何時?”

“上個月。”

“怎麽死的?”

“這個——還未查明,屬下們仍在追查。”

“他家人呢?”

“也都死了。”

“也是上個月?”

“是。”

“你說的是上個月那件滅門案?”

“正是。”

“嗐!早知如此,就不需要跑來了。”

靳產忙問,那縣丞解釋道:“上個月,一樁滅門案震動金城,皋蘭鄉甜瓜裏一個名叫楚致賀的人全家被殺,卻找不出凶手。”

上月初四,楚致賀鄰居見他家白天大門緊閉,半日聽不見動靜,敲門也沒人應,幾個鄰居最後一起撞開了門,進去一看,楚家老少全都倒在地上,早已死去,每個人脖頸上都是一道口子,血流遍地。那些鄰居驚慌失措,一看是六具屍體,以為楚致賀也在其中,後來才發覺,年長的那具男屍並不是楚致賀。幾天後,一個牧羊童在皋蘭山的一個山洞裏發現一具男屍,全身遍是傷口,經辨認,正是楚致賀。案發後,金城縣令也曾著力查過,卻毫無頭緒,隻得擱下。

靳產聽了,心中越發歡喜:看來此事果然牽連極廣,這樁差事若辦好了,何愁不能出頭?

兩人掉頭回去,靳產一路細細詢問那樁滅門案,一邊聽,一邊在心裏暗暗思尋盤算。

兩人到了城中,稟告縣令,縣令聽了也大吃一驚,犯愁道:“沒想到這姓楚的居然牽涉到汗血馬被盜案。當年杜周為廷尉時,曾交代我一件差事,我沒能辦好,結果被貶到這個羌胡之地,如果這件事再應付不好……但這是個死案,叫我如何再查?”

縣丞低頭皺眉,不敢應答。

靳產小心稟道:“看驛報,其實倒是有了一些頭緒。”

“哦?什麽頭緒?”

“卑職在路上聽縣丞言道,這楚致賀原本是一介儒生,乃淮南王劉安的門客,淮南王謀反事敗,楚致賀被謫為戍卒,二十一年前隨驃騎將軍西征,留戍在金城。而卑職在湟水查出,那姓申的老兒也是淮南王門客,這申、楚兩人是故交,楚致賀被滅門也許和淮南王有關聯?”

“淮南王已經死了二十幾年了,能有什麽關聯?”

“就算查不出來,畢竟也算一點收獲,報給執金吾大人,他應該能從中找出些有用的東西。”

“嗯,但隻有這一點,怎麽夠交差?”

“還有兩條——”

“快說,快說!”

“縣丞剛才言道,那姓楚的家裏還有一具無名男屍。而據鄰居所言,案發前一晚,天剛黑,有一個男子帶了一個小童偷偷摸摸進了楚致賀家。那男子應該就是那具無名男屍。但沒有找到他帶來的小童屍體。驛報上說,那姓申的老兒也帶了一個小童。兩個小童應該是同一人。楚致賀不是死在家裏,可能正是帶了那小童逃走,於途中被殺,小童又被那姓申的老兒救走。”

“嗯,有道理,有道理!還有一條呢?”

“縣丞還言,案發前後幾日,有人看到三個繡衣人騎著馬,在皋蘭山腳下遊**。驛報上說扶風有繡衣刺客要刺殺那個小童,這兩夥繡衣人恐怕是同一路人,楚致賀全家應該正是那三個繡衣人所殺。”

“好!很好!有這三條,足以應付了!”縣令喜不自禁。

“如果隻上報這三條,執金吾恐怕仍會以為大人辦事不盡心。卑職以為,還可以再挖出些東西來。”

“話雖有理,但這個案子我這裏查了一個多月,已經是個死案,還能挖出些什麽?”

“那具無名男屍。”

“上月我已命人查過,並沒有查出什麽來。”縣令搖搖頭。

“現在有了小童這條線索,或許就能追查出他的來路。”

“一個死人身上怎麽追查?”

“上個月案發後,大人下令在全縣稽查——”

“是啊,當時金城共有十幾個人走失逃逸,相關人等都被召來認過,都不認得那人。這一個多月來,也並沒有人來認領那具男屍。”

“卑職剛才在路上細想,此人定非本地人。而且據卑職推斷,那男子應是從北路而來。”

“哦?你是從何得知?”縣令又睜大眼睛。

“有三個證據:第一,那男屍身上衣服,縣丞說他穿的是複襦。上個月才入秋,卑職進城時留意,金城街市上,今天還有人穿著單衣。隻有西邊、北邊才會冷得這麽早。”

“如何斷定不是西邊,而是北邊?”

“那男子是上月初四趕到這裏,初七,那申老兒接到楚致賀的口信,從西邊湟水趕來,接走了那小童。”

“他們會不會一前一後從湟水趕到金城來的呢?”

“應該不會,如果兩人都是從湟水趕來,姓楚的又何必從金城又捎口信回去?而且從湟水到金城單程快馬至少得要兩天,日期也合不上。此外,湟水地偏人稀,哪怕來隻野狗,也躲不過人眼。卑職來之前,已經命人細細盤問過,除了給申道傳口信的人,這兩個月並沒有人到過湟水。”

“有道理,第三個證據呢?”

“縣丞說那男子身上有把镔鐵小刀,是西域所產,卑職想,這種刀隻有在北地才容易買到。”

“嗯,有道理。但北地綿延幾千裏,怎麽能知道他是從哪裏來的?”

“北地雖廣,卻隻有一條路通向西域,自去年征伐大宛得勝後,這條道再無戰事,路上行人稀少,大多是胡漢商旅。那男子單身帶一個小童,應該容易被人記住,沿途查訪,應不難查出他的來處。”

“好!我馬上派人北上去查!隻是——找誰好呢?”

靳產聞言,暗暗後悔不該心急,將事情說得輕了,不過見這縣令優柔寡斷,忙道:“此事恐怕還是由卑職親自去查為好。一來,執金吾急報是傳到湟水,湟水首當其責;二來,若另找人去查,怕手生不諳門道;三來,卑職方才所言,也隻是妄測,就算能查出那男子來路,他已是死人,恐怕極難再往下追查;四來,大人將現在查出的這些上報給執金吾,已足可表功,但若再遣人追查,查出些線頭倒好,若查不出,反倒畫蛇添足,抹殺了現在這些功勞,又要惹得執金吾不高興。”

靳產邊說邊偷覷縣令神情,縣令果然被說動,尤其最後一條,正觸到其要害,縣令假作沉吟半晌後,才道:“聽你方才一番言語,由你出馬,當然最好,隻是太辛苦你了。”

靳產暗喜,忙躬身道:“這是卑職職分之內,敢不盡犬馬之力?此去若能查出一絲半點,都賴大人之福。”

“好,若辦得好,我就將你遷調到我這裏,好好重用你!”

靳產心裏暗笑:此去若真能查出隱情,這小小金城豈能安得下我的座席?但麵上絲毫不露,假意跪下叩頭謝恩:“卑職賤軀,願為牛馬,供大人驅馳!另外,卑職還有一事求告,大人能否先行發急報給沿路各郡縣,等卑職到時,辦事更便捷些。”

“這個容易,我立即讓人去辦。”

[1] 《史記·酷吏列傳》中記載:“宣使郿令格殺信,吏卒格信時,射中上林苑門,宣下吏詆罪,以為大逆,當族,自殺。”

[2] 公元前1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