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天不老,情終難絕

朝露看著身前那件帝後服,華冠錦袍,摸過的紋理依舊是那般熟悉。

借闔溪的手,喚回嬈天的記憶神通,也順勢讓他二人歸位。皆大歡喜了麽?她一點也不高興。師尊還是那個師尊,神情未變,人未變,情未變。但是她卻知道,有些東西,自從那些事情發生後,就再也不可能回首。

心岸師兄不在了,夙白什麽都沒了……她朝露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

三米高的基台上,坐落著一座廣闊雄偉的宮殿,殿前有三條龍尾道,龍尾道分三層,兩邊是青石扶欄,上層扶欄鏤刻螭頭團,中下二層分別鏤刻著蓮花圖案。殿上一地是三層階,層層錯落,最上一層階梯,是寶蝠形狀,上有大木整雕出的台床。高堂金頂,十六根朱紅大柱,粗得四五個人也圍攏不過來,柱上陰刻了雲紋,又描入了細細的金線去。不見梁椽,隻見鏤刻雕出的金鳳流雲,上下錯落,連在一起,懸在頂下。又掛下重重簾攏,並三十二盞八麵琉璃錯金花兒,走馬仙娥的宮燈來,常常的流蘇是寶石磨成珠子串出來的,盈盈地發出雨滴一般的寶光。

她就這般信步走著,卻未料會遇見幾趟熟人。

當先是那南溪天姑雲浮姐妹,這二人一前一後見到她時候,幾乎同時選擇了慌不擇路立地轉身便跑,連讓她說句話的餘地也沒有,好生憂鬱。

然則剛一回頭,卻看見台階之上,立著的卻是她那曾經共同奮戰過的姐妹,蘭若。

她微微一笑。

蘭若緩緩走下,“見過昭華帝妃。”

“蘭若姐姐別這樣,朝露不敢當。”朝露趕忙扶起她,滿眼的歉疚。

“應該是恭喜你,這番天地皆動的造化,不但鏟除了妖界餘孽,還能讓你二人還歸記憶,素琴與天界眾神當真是算無遺漏。”

“你也是這般想的麽?”朝露反問了一句。

那夙白呢……心岸呢……他們是什麽……當真連螻蟻也不如了麽?

蘭若的目光微微一閃,那張精致的麵容終於是鬆動了下,微微吐了口氣,“當年我對夙白公子,也的確是機關算盡,戲中戲做久了,也當了真。卻在看見小朱雀從你手中出現的時候,還是失去了理智。原想……等天界這劫難過去了,我就將他迎回天上……”

“他不會回來的。”朝露自言自語了句,“他在等我去。”

“你?”

“沒事。”朝露苦笑了下,明明夢想得真了,卻有些難過是為什麽?

“師尊今日沒什麽事,我去尋他下盤棋。”

這正是天宮中最引人注目的宮殿。長明燈火絲絲扣扣的,一個僅拿銀色絲帶綁住黑色長發,身著紫色長袍的男人負手而立,麵對著眼前冒著煙氣的長明燈,久久不動。

她身著玄紅色繡金鳳錦緞曳地長袍,發髻高高挽起,以蘭膏抹發,光亮不留碎發,長眉彎彎,紅唇若瓷,如玉雕般完美無瑕的麵容上,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

經世經年,時光倒轉,一切如前,這是昭華。

嬈天——也可以說是莫沉,緩緩回身,看著朝露。

“師尊,陪我下盤棋如何?”

“恩,也好。”莫沉應了,與她坐下在棋盤之前。

黑子落下,朝露托著腮,看對麵的師尊。依舊若往日般,毫無變化。

“師尊……天香你打算如何處置?”

莫沉微微一愣。

是呢,如今他已經是嬈天帝君,而對麵坐著的,是前世裏他屢屢忽視的昭華帝後。

那麽……鳳瑤要如何處置?

摘去莫沉那被圍住的白子,她覺著頭頂那厚重的裝飾有些沉,伸手去取,卻不小心碰著了那小朱雀的簪子,心口被紮得有些疼。

見莫沉正自發愣中,不覺輕聲喚了聲,“師尊……?”

師尊,是師尊喔。莫沉微微鬆了口氣,百年人事知幾變,如今他早已經不是那個嬈天了,而對麵坐著的,卻是自己最喜愛的徒兒朝露啊。

“天香她犯了些錯,為師已經將其鎖在那山洞之中。”

這是朝露第一次在圍棋上占了先機,她看著蠶食半片江山的黑棋,幽幽的問:“師尊,能告訴我,你是如何逃過天香那一局的麽?”

所有的線一條一條,她都想明白了,唯有山洞前後,始終想不明白。

莫沉喔了一聲,倒也毫不隱瞞,在他心裏,隻要朝露想要的,他都會給。

“你還記得我有那把長琴麽?”

“自然記得,彈的也尤其好。”

“天地大陣困住你之時,便是長琴化作我的模樣闖進了大陣之中。而山洞之中的那個人……”

棋子赫然落地,砸出一聲脆響,恰如此刻心碎。

朝露豁然起身。

不是他……那個讓自己還了萬顆玄魚淚,讓自己說盡心中所想的,卻不是他?

莫沉不解的看著她,“露兒你怎麽了?”

一點點努力維係著的,終於把持不住的開始崩裂。她知道師尊還是那個師尊,他不過是不想讓自己入局,也知道他定是有把握救自己所以才遲遲不出現。然則……為何心痛的揪在一起,以至於下句話明明想說出口,卻始終噎在了喉中。

莫沉跟著起身,溫柔的撫著她的麵龐,“長琴與我淵源已久,早前百日刑罰便是它替代了我,才能去尋了露兒你。”

明明夢圓,卻見月缺。

她輕輕咳了聲,上前狠狠擁住莫沉,感覺他的身子在自己的擁抱下漸漸僵硬,良久放鬆下來,在她耳畔輕聲說:“這些日子總感覺你悶悶不樂,若不喜歡天宮住處,我們回榣山就是。”

朝露搖頭,隻問了一句:“師尊,你真的懂情麽?”

前世昭華需要你的愛,今生的你……卻還是不懂愛……

莫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如今,這還不是你想要的麽?”

要他愛她,要他與她永遠相伴,要他心心念念皆是她。

不知為何,又有了想哭的感覺,朝露狠狠的揉著眼睛,從他懷中退了開來,聲音暗啞的說道:“對,你看著我,站在你麵前的,不是那個傻子昭華,而是你的徒兒朝露……我問過你三句話,若露兒失蹤了,師尊你會去找我麽?若露兒不再喜歡你,師尊你會尋回我麽?若露兒死了,師尊你會傷心麽……?我知道我又在無理取鬧,可是……天地大陣裏,不是你;山洞之中與我同生共死的,也不是;你在最有把握的時候出現了,可是卻不是我的師尊,不是我那個總是在第一時刻出現在我身邊的師尊莫沉……”

聲淚俱下,一粒粒珍珠滾落在地,“我知道在抉擇的時候心懷天下斬草除根變得更加重要……但是……若師尊失蹤了,我一定會找,直到找見為止;若師尊不喜歡我,我會繼續喜歡,至死方休。若師尊死了,我絕不會活著。”

後退一步,褪去頭上的冠,又脫去那身帝後外袍,留下一身莫沉當年為她點出的花籠裙,裙角泛舊,水靈靈的還回了那個天真無邪的徒弟。

“這世界上,隻有兩個人,肯為我這般做,一個已經死了,一個……苟延殘喘,但卻不是師尊你……”

朝露知曉這般情緒激動不像自己,但這些日子每每思及心岸及夙白,就痛的喘不過氣。天下人皆好,為何隻有他們,得不到幸福?

“師尊,你終究是不懂情為何物,終究是不能去愛人……”

朝露最後卻又緩了下來,看著沉默不語的莫沉,她緩緩上前,輕輕捧住莫沉的臉,那中間揪在一起的樣子依舊是這般讓自己心疼。

所以她溫柔的笑了,輕聲說:“也罷,九重宮闕,青山水長,且讓你我二人相思為扣,各占一方。我的師尊,太上忘情、閑雲野鶴慣了,怎麽能為一人所從。”

“你終究……還是要選擇走麽?是去找夙白對麽?”他問的話很平和,一如平日那般溫柔。

朝露鬆開手,靠在他的心口,低喃著:“天不老,情難絕。”

輕輕的一個擁抱,莫沉將她束在懷中,低聲說:“去吧。無妨。”

當真無妨麽?為何明明在他眼裏看見了一抹痛楚,卻又不肯強留。

其實,別離,真的不是那麽簡單。

花前月下,正是隆冬季節,白雪紛飛,萬物凋零。

夙白飲下一口熱酒,妖身這東西吧,有個煩惱就是畏寒。他坐在屋頂上,看著崇山峻嶺,皆在一片素白之中,分外寧靜。

小小與小黑嬉戲在院落之中,分外親密。

大雪蔓延的盡頭,有一個著著江南衣裳的女子,頗為艱難的走著,直到近前,拂下兜帽,露出一張精致的麵龐。

“你來了。”夙白桃花眼微微一彎,彎出萬千風情。

“嗯,我來了呢。”朝露微微點足,飛上房梁,與他並肩而坐。

寒風刮過,夙白感覺有些冷,朝露則搓搓自己的手,將他冰涼的手握於掌心。

“我不過百年壽命……又是個妖怪,你這是何苦呢……”

“因為我知道你在等我。”挽起一個微笑,朝露自信的回答。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夙白沒有應她,隻是捂著心口咳了一聲,然後念了句詩。

朝露湊著那酒,飲了一口,辣的夠嗆,蹭的一下就熱了麵頰。

“你看小小和小黑,仙妖百年,也是快哉。”

“是麽……”

“伊人已從水中來,你真的不要麽?”

“豈敢,就是隻有十日生命,也想將你捆在身邊。”夙白這回倒是回答的爽快至極,“隻是你師尊呢……?”

從此九重宮闕,青山水長,相思為扣,各占一方。

榣山竹林之中,五十弦琴,聲聲醉人。他一頭白發守著空山,它耗盡法力再不能言。

琴聲歇後,他抬頭看向青山一脈,那裏的花前月下或許正繁花似錦。

“露兒,為師……似乎懂了。”

雲卷天舒處,閑看白露晞。隻是天不老,情終難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