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失而複得

一葉漁舟吞暮景,夜來江漲平橋,蒹葭兩岸響蕭蕭。水村煙郭外,隱隱見歸樵。鴻雁欲歸愁翅濕,誰憐萬裏雲霄,空濛山色望中遙。鍾聲何處寺,白鳥沒林腰。

——明·聶大年《臨江仙》

方四象回到三官弄。

發了那篇文章後,他一直在思考續篇從何寫起。每當需要思路時,他就會走到三官弄後邊的新河壩前。壩前有一棵大樟樹,高大的樹冠鬱鬱蔥蔥。

老人說新河壩這一片的土地就住在樹下麵,在加上水壩下麵的古新河流水不息,所以前輩道人才會把三官廟建在旁邊,有靈氣。

方四象也覺得,每次盯著大樟樹看一會兒,靈感就會如腳下古新河水般湧來。

連日陰雨天氣,西湖水位升高。溢滿而出的湖水灌入古新河,一浪蓋過一浪的朝運河方向湧來,滾滾白浪撞擊在深色斑駁的水閘門上,水花飛濺,轟鳴陣陣,水汽氤氳,蔚為壯觀。西湖水經古新河與運河相連,相連處那道厚重的水閘門,便是湖墅八景中的陡門。

陡門之前,春水咆哮。

杭州城地勢內高外低,為了不讓西湖之水倒灌運河,陡門的閘門平日裏都是合上的,隻在枯水期或西湖溢滿之時稍稍開閘泄洪。此刻,沉重的閘門依舊頑強的沉在最深處,並未開閘泄洪。洶湧的湖水撞在閘門上,層層推高,時不時有白浪翻過閘門頂端,衝入運河之中。

“湖墅八景,以此景最為雄壯!”方四象站在陡門之上,手扶欄杆,腳下水勢如潮,飛濺的水花打濕道袍,竟渾然不覺,似陶醉在這陡門春漲的逼人氣勢中。

“這麽大的水,再不開閘,河水就要漫上堤岸了。”身後傳來拉法爾神父的聲音。他站在方四象側後方,似對這洶湧的白浪有所忌憚。

方四象:“這邊開閘,大水衝進運河,淹了對麵的富義倉,碼頭倉庫還有這邊那邊的民居都難以幸免。”

神父:“想不到那西湖之水,也會變得如此洶湧。”

方四象:“西湖嘛,文人墨客搔首弄姿之地,運河才是杭州城的命脈。當年長毛打杭州,把運河漕運一掐,杭州城數十萬人馬上就餓肚子。孰輕孰重,要麵子還是要裏子,當官的可比我們拎得清。”

神父笑了笑,那些清流名士們要是聽到有人用搔首弄姿來形容他們對西湖的鍾愛,不知道會不會氣得吐血。不過相比起來,對普通老百姓的生計而言,運河確實更為重要。“怎麽突然有興致來看水?”

方四象沒有回答,捏了捏手中的十字架。三個死者,一樣的十字架,讓他對神父的身份產生了懷疑。照著他之前的性子,定會拿出來詢問一番,可他忍住了。目前他還隻是懷疑,並沒有證據表明神父與三名死者有關;盡管這種鑲著耶穌像的十字架在中國十分罕見,卻並不能說明什麽問題——任何看似相互關聯的巧合,並不是沒有可能發生。他邀請神父以超度為名來到香積寺,既是想釣出凶手,也是想借機試探。他將十字架又放回口袋:“我在想,凶手為什麽隻殺洋人,還非得用那麽殘忍的手法割去腦袋?難道是,某種儀式?”

神父的目光落在洶湧的白浪上,眉頭微蹙:“你打算繼續追查下去?”

方四象:“我隻是好奇凶手的殺人動機,特別是他那神出鬼沒的殺人工具。”

神父:“好奇有時候並不是什麽好事。”他與方四象的結識,源自三年前的一場事故。當時有個年輕的礦工在開礦時被山石壓斷了腿,被工友送到縣城求醫搶救。縣城的大夫看了之後隻說腿保不住了,要截肢。神父正好在那裏布道,一看之下也覺棘手,但表示不用截肢,不過需要送到上海的大醫院去動手術,才能保住傷腿。可礦工當時已然失血昏迷,且不說從小縣城到淞滬路途遙遠,但是手術的費用就不是幾個礦工湊得起來的。

還不到20歲的方四象突然出現,說不用手術也能保住傷腿。神父不信,在歐洲,像這樣嚴重的骨折,必須動手術,否則將有生命危險。最後在礦工本人的同意下,方四象讓神父給他打下手,露了一手正骨絕活。先是用手在傷處上下探尋,然後用一種奇特的手法捏合拐轉,最後竟將一條慘不忍睹的傷腿給理順了!神父大感神奇,詢問其中關節,方四象隻說正骨療傷,骨一正,傷處便可自行愈合。兩人就此結交,方四象還邀請神父來杭州發展。

方四象話鋒一轉,突然問道:“您認識被殺的幾個人嗎?”

“你在懷疑我?”神父反問。

方四象:“這趟來香積寺,可謂有得有失——其一,引來了對手;其二,證明了他們就是奔著畫來的;其三,沒能當場拿下他們,看看他們到底是什麽人,是誰派來的。奇怪的是,連我都不確定寺裏有沒有另外的畫,他們又是怎麽知道的?而且還能直撲住持的精舍。”

神父:“可見他們早就在調查殘畫的線索。”

方四象點點頭:“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表明被殺的幾個洋人都是奔著殘畫而去,可凶手的存在就說明,至少有兩三撥人在覬覦殘畫。當年長毛席卷江南,洋人擔心朝廷堅持不住,便兩頭下注,一邊幫著官兵打長毛,一邊暗中資助長毛,不論哪家打贏了,他們都有得賺。”

神父:“並非兩頭下注,而是正本清源。”

方四象有些驚詫於神父的漢話水平了。

神父笑了笑,講述了四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當年幫助清廷與太平軍作戰的洋槍隊,主要是英國和美國的雇傭兵,這兩個新興崛起的工業化國家,主要信奉新教;而太平天國的前身拜上帝會,其教義也取自於新教。新教傳教士們遍布南方,吸納了眾多信徒,以至於在中國,上到紳商士子,下到販夫走卒,都以為那光溜溜的黑色十字架就是基督教的全部,全然不知基督教中還有天主教、東正教兩大教派,天主教中又分裂出新教。

拉法爾的老師胡安·佩德羅來自西班牙,有感於中國人隻知新教而不識正統天主,新教已滲透進滿清上下,便另辟蹊徑,找到了太平天國幹王洪仁玕,希望借太平天國之力傳播教義,正本清源。當然,他首先帶去的,是能夠讓太平天國增強實力的西方啟蒙思想和科學技術,也因此成為洪仁玕的密友。無奈太平天國內亂不止,最終為清廷所滅,胡安·佩德羅隻能悻悻返回歐洲,將他在東方的經曆寫成自傳,連同他對天文、曆法、地理、醫學的筆記,一起傳給了最出色的弟子——皮埃爾·拉法爾。

皮埃爾·拉法爾出身法蘭西貴族,法蘭西也是傳統的天主教國家,皮埃爾·拉法爾繼承了佩德羅的信仰和知識,成為一名出色的神父。四年前,他帶著老師的囑托,遠渡重洋來到中國,隻為完成老師未了的心願。

拉法爾神父講完,又道:“現在的中國,讓我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氣息。或許一百年前在我的國家爆發的那場大革命,也會在這個古老而神秘的東方國家發生。不過我並不讚同太過激進的行為,甚至包括那場席卷一切的大革命。殺人無數和血流成河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幾十年前太平天國戰爭已經證明了這一點;相反,如果中國能夠像不列顛和你們的鄰居日本那樣自上而下的改良,或許能讓國家渡過最危險的關頭。”

方四象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中國人相信冥冥之中會有一股力量在推動一切發生。”

“冥冥之中的力量?”神父有些不解。

“此謂道也!”方四象朝前方水閘前洶湧的浪花一指,“世間萬物,皆有其道;不論是誰,皆不可逆天而為。革命還是改良,火候到時,自見分曉。”

神父點點頭:“道家乃東方至高哲學,我要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

方四象:“那天我丟給你的東西……”

神父從懷裏摸出一物來:“我本想歸還給廣德法師,可法師卻說,此物本非寺中之物,我們既是為此物而來,便留在我們處。給你吧!”

方四象沒接,盡管他也很想知道《湖墅八景圖》的殘畫到底藏著什麽秘密,可既然是八景,自己又沒機會集齊八幅,單獨留下一幅毫無用處:“給了你,你就留著,我感興趣的是,下一個死的洋人會是誰。”

神父收起包裹,疊手而立。

前方運河上,一艘貨船慢悠悠的駛過。滿載的貨物將船壓入水下大半,幾乎是貼水麵而行。

“如疾如徐,如履薄冰。”方四象自言自語道,忽地想起什麽,跟神父告辭,匆匆離去。

“轟!”夏釗一腳踹開二樓房門,第一個衝進屋裏。

棕床、板桌、方凳、衣架、五鬥櫃,簡簡單單的陳設,一如大多數普通人家,沒有任何出奇之處。夏釗手持警棍,一把抓過躲在身後的線人,沉聲道:“你說革命黨藏在這裏的!”

線人道:“昨天我明明看見的,個子瘦瘦小小、四十多歲,說閩南話,走路的時候東張西望,好像生怕被人看到,經常天黑時分出去,後半夜才回來!”

“天黑出去,後半夜回來,不會是去嫖了吧!”說話的是個三十多歲矮墩墩的巡警,因為管著這一片,才一大早就被夏釗喊來,連辮子都沒梳整齊,說完還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夏釗瞪了他一眼,心想正是因為有了你們這些吃喝嫖賭拿樣樣都沾的巡警,老百姓對警察的態度才那麽惡劣。不過這些半吊子警察雖然五毒俱全,可頭麵熟、門兒清,真要找個人、查個事情,少了他們還不行。

巡警被夏釗一瞪,也知道失態了,便揉揉眼睛,走到床前摸了摸被褥:“都是涼的,晚上根本就沒睡過,八成是逃走了。”

夏釗:“房東人呢?”

巡警也學著夏釗的樣子瞪了線人一眼:“快去,把房東找來!”

線人:“房東好像不住在城裏,他是蕭山人,城裏的房子都是拿來出租的,好像每個幾個月才會來一趟,拿了錢就走。”

夏釗對身後另外兩個學警道:“搜,每個角落都不要放過!”

話音剛落,身後樓梯上便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緊跟著就有人喊:“阿毛,出啥事體了,一個老早就吵吵鬧鬧的!”

那個叫阿毛的線人連忙轉出去,拉過上來的人:“韓阿哥,你來了就好了,這位警官在查革命黨呢,我昨天還見過那個人,今天就不見了!”

來者正是前幾天去過皋亭山披雲觀的老韓。老韓也是有小弟報信才知道警察追查革命黨到自己地盤上來了,一看巡警老朱也在,帶隊的又是個年輕的學警,便放心心來——老朱是自家兄弟,吃喝嫖賭早就喂飽了;幾個沒有正式編製的學警,跟自己這個同樣沒有編製的府衙資深幫閑比起來,差距還是很大的。不過老韓混了那麽多年,自然也不會上來就擺譜,還是客客氣氣的跟夏釗等人打了個招呼:“這麽早,幾位師弟一定沒吃早飯吧?阿丁,去買些油條和粢米飯來,餓著肚子哪能行!”

跟老韓一起來的一個小弟應了聲就跑下樓。

阿毛眼珠子一轉,連忙介紹:“夏警官,這位是韓阿哥,在府裏幫忙的,十多年了,街麵上裏裏外外有啥事情,韓阿哥一句話都擺得平。”

夏釗朝老韓點點頭,阿毛的幾句話看似介紹,實際上是在提醒自己,老韓資曆深、頭麵廣,是個裏裏外外都說得上話的大人物。不過一個照麵看,老韓這個人並不招人討厭,於是道:“韓老大,今天的事情,還得靠你幫忙。”

老韓一聽連忙道:“都是辦差,客氣個啥?有什麽需要盡管說。”

夏釗望向阿毛:“你還記得清那個人的長相嗎?”

阿毛:“如果看到,能認出來。”

老韓:“那趕緊給警官說說啊!”

夏釗一擺手:“不急。”說完解下隨身的背包,從裏麵拿出紙筆,把白紙攤在桌上,“你說,我畫。”

“這……”阿毛有些猶豫。

老韓在阿毛頭上拍了一下:“怕啥西啊,又不是畫你!”

阿毛這才道:“四五十歲,臉瘦,偏黑,顴骨高……”

夏釗迅速在白紙上畫出一張人臉的輪廓:“眉毛呢?粗細長短?”

老韓跟阿毛都沒想到夏釗下筆就能成畫。阿毛道:“眉毛很短,半截眉。”

“眼睛什麽形狀?三角眼還是綠豆眼?鼻子是長是短?鼻梁挺不挺?”

“眼睛很細,鼻梁不高,是塌鼻子,鼻孔很大!”

“有沒有胡子?大胡子小胡子?絡腮胡還是山羊胡?”夏釗繼續問。

“有胡子!”阿毛見夏釗畫得飛快,五官漸漸清晰起來,心裏也來了勁頭,“山羊胡子,嘴唇上麵也有,蠻細的,看起來就不像好人!”

夏釗“唰唰唰”在輪廓中添上幾筆:“頭發呢,辮子粗細長短,頭皮剃青還是帶毛?”

阿毛:“辮子不粗,好像也不長,跟豬尾巴一樣;頭皮嘛,他戴著帽子,看不出來!”

“穿什麽衣服,西裝還是長衫?”

“長衫,黑色的,滿大街都是那種。”

“唰唰唰!”夏釗補上幾筆,“嘩啦”將畫紙一抖,拎起,朝向阿毛,道,“看看,是不是這個人?”

阿毛瞪大了眼:“是他,是他,就是這個樣子的!哎呀呀,警官你真是神了!我從來沒見過能畫得這麽像的!”

老韓也不禁讚道:“老弟你這手本事,放到哪裏都是頂呱呱啊!”

夏釗不以為意,將畫中之人記在腦子裏,把畫遞給同來的學警:“拿去,照著拓印二十份,交給韓老大的人。”

老韓一震,心想這小子不簡單啊,露了一手絕活,現在就要給自己派活了,不過嘴上仍道:“挨家挨戶的找,會不會動靜太大?你也知道,前一陣死了幾個洋人,現在又是查革命黨,真要鬧得雞飛狗跳……”

夏釗一擺手打斷老韓:“不用挨家挨戶找,這種人,不會去跟普通老百姓打交道。他既然住在這裏,說明他是坐船來的,要走也會坐船。所以隻要沿著運河去問問。”

學警接過畫像,飛奔下樓。

老韓暗暗搖頭,心想學警還是嫩啊,人都跑了,就算拿著畫像,運河上每天裏裏外外多少人,怎麽可能找得到?於是問:“老弟,我們還是繼續在這裏找找吧,人走得急,總會落下什麽東西的。”

夏釗暗暗一笑,心想你那點小心思我還看不出來,我就是要把革命黨人趕得雞飛狗跳,他們才會露出馬腳。不過他還是認認真真的帶著另一個學警跟老韓、阿毛一起仔仔細細的在房中搜查。

半小時過去了,眾人一無所獲。先前下去買早飯的阿丁將熱騰騰的油條粢米飯豆漿往桌上一放:“阿哥,警官,吃點東西吧,再不吃就涼了!”

老韓拉開凳子一屁股坐下,抓起油條就是一口:“餓死了,老弟,趕緊吃,吃!”

夏釗拍拍手,有些不甘心的走到窗前,拿起擺在窗台外麵的幾盆花草又放下,沒發現什麽異樣,便提起窗簾隨手抖了抖,順帶抬頭望去——這個窗戶的窗簾外麵還有個木頭做的窗簾箱,比大部分人家用鐵絲掛窗簾美觀很多。夏釗拖過一張凳子,踩到凳子上,伸手一夠,指尖剛剛能碰到窗簾箱的邊緣,便舉起警棍,握住一頭,把另一頭伸到窗簾箱頂部,猛地向邊上一掃。一掃之下,塵灰暴土,驚得後麵幾人連忙躲開。煙塵散去,窗簾箱頂上竟出現了一截事物。

“上麵有東西!”阿毛眼尖,立刻大喊。

夏釗爬下來,把凳子挪到突出來的那截東西下麵,再次躍上,用警棍撥弄幾下,突然一跳,伸手抓住,穩穩落地。

“是個卷軸!”

“藏在那上麵,一定是要緊的東西!”

“快打開看看!”

眾人七嘴八舌,紛紛圍上前來。

夏釗看了眼卷軸,並沒有著急打開,而是伸手在外側刮了一下:“卷軸上麵沒有積灰,紙張和木軸也沒有被蛀發黃,說明它在上麵的時間不長,說不定是剛放上去的。”

阿毛嘴裏塞著半根油條,著急道:“快打開看看!”

夏釗將卷軸放到**:“把吃的都放下,汙染了證物,以同謀論處!”

阿毛和阿丁連忙將手裏的東西填進嘴裏。

夏釗將警棍往腋下一夾,小心翼翼的打開卷軸,鋪陳在眾人麵前的赫然是一幅一尺見方的山水畫,畫的一側注有一行字——半道春紅圖。

“《半道春紅圖》?”眾人麵麵相覷,怎麽會是一幅畫?

不等眾人開口,夏釗“唰”得卷起卷軸,抬了抬手:“現場搜到的唯一可能有用的證物,我先帶走。你們慢吃。”說完轉身就走。

老韓總覺得哪裏不對,連忙跟上幾步:“老弟,這畫,哦不,證物,你要帶去哪裏?”

夏釗:“自然是警局。”

老韓心念一動:“蠻好蠻好,這樣我就放心了。”

夏釗心中“咯噔”一下,這家夥欲言又止的什麽意思?不過他無暇想太多,這幅畫極有可能是那個逃走的革命黨人留下的,如果說胖子拍下來那幅是贗品,那麽這幅必定是真跡了,可真跡又怎會到了革命黨人手裏?為今之計,隻有拿著畫去找方四象,看看他有什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