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斷頭豬

我這人不喜歡跟別人聊天,尤其是相識很多年的老熟人。

因為隻要和他們一聊,不管是在家裏頭說話還是在大排檔上喝酒吹牛,那些人總會蹦出一句“你咋還沒死呢?”

可不要以為人家是罵我,那就是一群紅了眼的王八蛋,嫉妒著我呢。

可我有時候也會自個兒對著鏡子問自個兒,“你咋還沒死呢?”。

雖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但我還是每天拚命地上網來麻醉自己,有時候真希望自己哪天上網的時候腿一蹬,眼一閉,直接猝死過去就算是萬事大吉了。

不過還是老爸說得對,我這小子命硬,該死的時候不死,該絕的時候不絕,就是一個字,賊賤的命。

那時候我還在上初中,正是半大小子愁死老子的年紀,整天上躥下跳的沒個正形,又因為我們家住在老城區的邊緣,一排排的小平房個挨個的擠在一塊,留出兩塊磚頭的距離就權當作是小路了。

城區中間倒是有一條大路,結果被小販子們你占一塊我占一塊的就變成了菜市場。菜市場的地上厚厚的一層泥夾雜著菜葉爛肉被路過的人一腳腳踩成了麵餅子那麽薄。整個環境連現在的新農村都比不上,還整天狗屁倒灶的事兒一大堆,三教九流的人物輪番上,別提有多熱鬧了。

唯一有些好看的,便隻有城區後麵遠遠就能看見的淮河。被稱為“中國四瀆”之一的淮河河水黃得透亮,河底不知道有多少泥沙,泥沙下麵不知道有多少忌諱的東西。

我老爸每天就在菜市場裏賣肉,老媽在不遠處的一家國營電廠裏上班,兩人加起來的工資去掉生活費和我的學費以後也就沒幾個錢了。而我原以為我的人生就會在這樣的窮快活裏過去,可是我這麽賊賤的一條命,就是想窮快活都難。

這不,我正睡得香著呢,突然有人踢了我屁股一腳。

我揉了揉屁股但是又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於是就迷迷糊糊的嘟囔了一句“班長你別跑,看我這次不把你褲子扒下來。”

話剛說完,我半睡半醒間就感覺到有個什麽東西趴在我的身上,我睜開眼睛一看,“爸,你幹啥呢?大半夜不睡覺看我幹啥。”

隻見我爸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你們班長是男的還是女的?”

瞧著我爸的眼神我頓時就醒了。說實話,我那時候是真怕我爸,因為他打我的時候是真打,啪啪帶響的那種。我連忙回答:“男的。”

我爸聽到後一把將我從**撈起來,“男人褲子你也扒拉,我看你小子又欠揍了。”說著我爸把我屁股扒拉過來,當即就是一巴掌打下去,頓時就把我給打醒了。

我們這有句老話,叫“賺錢蓋房娶老婆,刮風下雨打孩子”,前半句是勞苦大眾的真實生活寫照,後半句是愚昧思想支配下的悲慘童年人生。咱們不說棍棒子底下出孝子這句話對不對,反正肯定能治瞌睡蟲。

“睡醒了不,等會別給老子又躺倒了。”老爸咋呼了我一句。

“放心吧老爸,酒瓶不倒我不倒。”我立馬拍拍胸脯保證到,然後又忍不住問他:“這大半夜的你不去睡覺瞎折騰我幹啥?”

“還大半夜呢,再過三小時天就亮了。”

“啊?”我瞅著外麵烏漆麻黑的一片,“今天也不上學。就是上學也起不了這麽早。”

“今天跟爸一起去抓豬去。”

前麵說了,我爸是在菜市場賣豬肉的,這豬肉一般都是從肉廠裏批發過來,全是屠宰好了的,但是還有一種豬肉是直接買一整頭活豬,又分為正規的養豬場和農戶自己散養的,好處就是少了殺豬場這個中介所以便宜一點,但是得你自個兒去殺豬,所以有時候賣豬肉的小販又會兼職做一回屠夫。

“河邊那家子養的幾頭豬出籠了,咱家昨天已經交了錢,今天該去抓豬了。”

我一聽就來了勁,連忙起床穿衣服。我早就想跟老爸去殺豬,想一想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場麵就覺得賊刺激,跟古惑仔電影一樣,隻是老爸一直不同意,不怕我嚇尿褲子就怕我嚇出毛病。

但是其實吧,屠夫這一行裏的門道不少。像這種農戶家養的,都是你自己抓,自己殺,而且殺豬不天亮,所以因為時間的關係,還得準備好辟邪的東西,不然就衝著殺豬的慘叫聲和血腥味,十裏外的東西都能給你招過來。

別小看這些講究,三百六十行都是老輩人傳下來的,行行都有門道,尤其是一條,活不亂規矩,死不碰禁忌。

準備妥當後,我爸就騎著三輪車帶著我,一路顛顛晃晃的就到了大壩上。

這大壩是必經之路,就建在淮河的旁邊,大壩下麵還有不少采沙場堆起來的沙丘,我打小沒少從那沙丘上麵滑下來,權當滑梯玩。河岸邊停了一排老舊的采沙船,都是用麻繩把船隻一艘一艘首尾相連,船沿上麵的燈火忽明忽暗的,看得人心裏毛毛糙糙。

“兒子,把那包東西扔河裏。”

“哪包啊,是不是黑色的那包?”

“對,使點勁扔到河裏去。”

臨出門前老爸往三輪車上裝了不少東西,除了殺豬刀還有幾包東西,我也不知道是什麽玩意,握在手裏感覺像是火腿腸,就問他:“爸,這包是啥玩意兒啊,扔下去龍王爺能樂意不?菜市場裏亂扔東西都要罰款的。”

“你個小屁孩又欠打了不是,讓你扔你就扔,那就是給龍王爺的孝敬,你哪來的這麽多屁話。”聽著老爸那麽說我也不敢吱聲,就朝著那船上燈火的地方狠狠一扔,結果夜裏風大我也沒睡過來困,那包東西扔出去後被風一吹就歪了,正好落在一個沙丘上。

“扔到河裏了嗎?”我爸在前麵問我。

我沒敢告訴他實話,就說:“扔河裏了。”我心想龍王爺也得睡覺,肯定沒看見。

可是接下來的一路上我心裏總是不對勁,那夜風從耳朵邊過去的時候就聽著“呼呼”地聲音,跟人呼氣一樣。

“爸,你能跟我說說那包到底是什麽東西嗎?”我忍不住又問。

我爸沉默了一會兒,三輪車“吱吱呀呀”地叫喚個不停。

“知道你張叔嗎?”

“就是家裏有個細腰長腿大胸脯的女兒的那個?”張叔這人我有印象,也是賣豬肉的,攤位就在我爸旁邊,人長得五大三粗的,心腸倒是挺好,把老婆喂得白白胖胖的,還有個漂漂亮亮的女兒。

爸又沉默了一會兒,“那你記得你李叔嗎?”

“我知道,他家女兒下巴跟尖錐子似的,多看幾眼眼睛都能給你戳破了,就是可惜了一臉的麻子。”

“陳叔家呢?”

“他家女兒不行,哪都不好看,長得隨她爸。”

我爸突然反手過來就是一巴掌,“你小子才多大點,倒是把周邊的姑娘摸了個門清。老子告訴你,你要是真敢搞出什麽人命關天的事情,看老子不打死你。”

我這才意識到是老爸被騙了,不由得氣衝衝地說:“爸,咱們不是說那包東西嗎,你打什麽岔啊。”

誰知老爸接下來的話就把我嚇了一跳,“那是你張叔的一截手指。”

“啊?”我頓時嚇得一個激靈,我就說大半夜的老爸怎麽會帶著火腿腸,我家也沒那條件啊,原來是一截手指。

老爸點了根煙,一邊賣力騎著三輪車一邊說:“你張叔上次去抓豬,結果被咬掉了一截手指,今天是托我把手指送給淮河裏的龍王爺,求個平安。”

“豬還咬人?”

“廢話,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一頭豬兩三百斤能不咬人嘛。”我爸沒好氣地回了我一句,我也覺得自己說的話挺傻。

“那為啥要給龍王爺呢?”

老人們相信,天下有名的山川河流裏都有神仙,山裏有山神,河裏有河神,但是時常興風作浪的大河裏就不是河神了,而是龍王爺。

淮河全長一千多公裏,經河南發源,從江蘇入海,是中國“四瀆”之一,整個淮河流域經過五個省份。這條河古代的時候沒少發大水,那時候人們就認為是淮河裏的龍王爺不高興了,那就要準備好三牲祭祀,據說更加愚昧的年代裏還會拿童男童女祭祀。

老爸狠狠吸了口煙,連我都能感覺到他心裏的沉重。

“他是抓豬回來的時候被咬的。”

我愣了愣,“抓豬回來不應該是被屠宰過後的豬嗎,那豬腦袋不應該早就被砍掉了嗎?咋還能......”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腦海裏浮現出張叔天沒亮的時候去抓豬,回來的時候騎著三輪車,車廂裏放著屠宰幹淨的豬肉,尤其是一個碩大的豬腦袋在裏麵顛來晃去,可是張叔突然聽到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

這時候正是淩晨天還沒亮的時候,隻有河邊的幾盞船燈在夜風裏忽明忽暗。

“爸,沒事,蚯蚓被砍成兩半還能爬好遠呢,蛇被砍成兩半還能咬人,一頭豬怎麽也有幾百斤,砍掉腦袋......”

“你給老子閉嘴。”我爸突然大吼一聲,“媽個巴子,老子幹嘛跟你個小屁孩說這些。”

張叔和我爸都是屠夫,按理來說都是殺生太多的人,身上的血腥味濃的洗不掉,平常賣肉的時候遇上小混混鬧事,殺豬刀往菜板上一剁哪個混混屁都不敢放。可是遇上這種事情,誰能心裏不害怕。

一路上我和老爸都沒再開口,但我能感覺到三輪車的速度快了很多。

我的心裏總是浮現出張叔的那截手指孤零零的躺在沙丘上的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