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長水舊部

三月末,盧植所在的北路軍抵達冀州魏郡鄴城,正式與副將宗員所屬的漁陽營兵、烏桓義從騎兵匯合。

出乎盧植、宗員等人的預料,漁陽營兵這支幽州有名的戍邊軍隊全員齊備的同時,還擁有一支大約兩千人的豪強義兵;烏桓騎兵也不是一千出頭,而是來了近兩千騎,比預計中的兵力多了一倍,共六千出頭的軍力,步騎參半。

而且這支驕傲的戍邊混編軍隊並不是從並州繞道而來的,而是一路大搖大擺從冀州穿插過來的,並帶來了冀州黃巾軍的第一手資料,這是很重要的資料,將直接改變盧植北路軍的戰略。

漁陽營兵也讓魏越詫異,統率漁陽營兵的都尉叫張舉,率領豪強義兵的臨時委任別部司馬叫張純,烏桓義從的首領叫做丘力居。這三個人熟悉人名構成的組合,不得不讓他感到詭異。

宴席間相互介紹時,宗員特意向盧植解釋了張舉的反常職務任命,朝廷三互法這種規避機製十分的蠻橫,張舉這個漁陽人在本州撐死做個郡吏、州從事,絕無可能擔任縣令、太守、都尉這類正職實權職位。

不用他解釋,魏越一聽張舉這個漁陽人當漁陽營兵都尉時就知道這是個戍邊軍官後代,說不好跟他祖先一起從畿內遷到幽並邊塞。再一聽張舉祖籍河南尹,魏越大致可以確定張舉和他一樣是北軍舊部出身,至於張純倒是徹底的漁陽本地豪強。

漁陽營兵比預想中的多一倍,又是一路從黃巾軍控製區域中大搖大擺南下,這兩件事情都令軍中士氣高漲,宴中彼此交頭接耳無不是眉目得意,毫無即將接敵作戰的顧慮、憂愁。

原本編製中漁陽張舉部與河內張邈部以騎軍為主分作左右先鋒,現在漁陽兵比預想的多了一倍,這就必須改變編製,給漁陽方麵應有的地位。然而盧植不願意更改,反倒想將張純部義兵編入中軍作戰序列,宴後召集掾屬,說出此事。

盧植的主簿,涿郡人李立字建賢正值壯年,環視一圈見沒人願意去跟漁陽兵交流,便看向簿曹書佐魏越這位自己名義上的副手。笑道:“今日宴中,揚祖與張純、張舉、丘力居等一幹邊郡豪傑頗多言語。不妨,此事就幸苦揚祖了。”

魏越正舀著熱水給自己茶碗中添水,聞言一愣,放好水勺後看一眼盧植,見盧植神色嚴峻,便微微皺眉:“張純部乃義兵也,調歸中軍節製乃是常理所在。豈能因其募義兵於漁陽,就隸屬於漁陽營之理?”

言下之意自己不想去,要拆散張舉、張純這對組合,直接下調令就行了。

盧植沒開口,李立卻說:“揚祖須知,漁陽兵精悍氣雄,這一路南下橫行冀州視蟻賊為無物,何等的威風呀?如今軍中受漁陽兵感染,士氣高漲戰意旺盛,此乃好事無疑。就怕這好事的背後,會生出壞事。比如……我中軍布防魏郡,別部襲擾冀州蟻賊。”

魏越沉默,李立環視一圈同僚,心有戚戚道:“朝廷不知冀州實況,若盧公向朝中坦言我軍方略,必被朝中責備我軍方略激進;若此時再有一人上奏,留中軍步兵固守魏郡,以別部騎軍馳掠蟻賊,恐怕會得朝廷許可。”

廳堂中一片沉默,盧植開口道:“步騎相佐,才有製敵之望;若步騎分進,雖有小勝積功於將士,卻無益於國家。”

眼下隻有一個人是障礙,魏越不知道盧植真正的作戰計劃有多麽的激進,可獅子大張口向來是討價還價的必備手段。就怕盧植上奏陳述自己的作戰方案,讓朝廷擔心的同時又認為盧植在獅子大張口,然後宗員上奏一份稍稍保守一點策略……可能朝中人以為這才是盧植的本意所在!

單純的步兵相當於沒了胳膊的人,單純的騎兵就像沒有腿的人,都有先天大缺陷。

魏越一時思慮沒有開口,就聽李立開口,還直勾勾看著他:“若漁陽兵自下而上願意聽從盧公節製,那軍中自然無虞。而今日宴席間,張舉眼中隻有盧公、宗將軍,視諸校尉、我等為無物;張純負勇頑強,自視甚高非泛泛言辭所能動;烏桓首領丘力居宴席間隻願與宗將軍言語,此非善事。如諸位所見,要說服漁陽兵絕非易事。”

“而我等之中,恰好揚祖與張舉頗有人緣,若能說服張舉,張純必然認命,那丘力居自不會頑抗。”

其他從事或有輕歎的,也有點頭認可這席話語,畢竟張舉三人是真的不好打交道。再說了,人家帶著漁陽兵橫行冀州,連黃巾軍都不敢招惹,這是何等的盛氣淩人?這種人物,豈是你幾句話就能說服的?

魏越眨眨眼,直問:“若戰後許此二人兩千石正位,可否?”

李立瞪眼,八字胡同時上挑:“朝廷職位豈能私相授受!”

魏越左右看一眼,見同僚都一副詫異模樣,他端起茶碗小飲一口,笑道:“我軍以萬餘人馬,若能在冀州與幾十萬賊軍打的難分勝負有來有往,牽製賊軍主力困頓於冀州,這軍功能有多大?若我軍穩定冀州形勢,逐步壓縮賊軍,並封鎖敵軍,這又是何等大的軍功?賊軍至多八十萬,或百萬,我軍萬餘之數抗衡其三五十萬之眾,隻要不敗就是天大的軍功!”

他再給自己所在的北路軍增分,若他的言辭站得住腳,那北路軍就能理直氣壯的跟朝廷討要相應的軍功,不給就鬧。

這是有益於在場諸人的言辭,人人頷首一副的確如此的模樣,就聽魏越緩緩道:“故而,中原戰場雖重,但無我軍孤軍深入冀州牽製賊軍主力,中原戰場豈能順利?是故,隻要我北路軍此戰有所建樹,朝廷敘功時合該升授我北路軍將校兩千石要職!否則無法酬勞我北路軍之功,而魏某也無法令漁陽兵俯首聽令。”

說著他看向盧植:“盧公,張舉、張純、丘力居皆當世雄傑,若不許其厚利,恐難動搖其心意。能令張舉、張純俯首甘效死力者,唯有兩千石太守而已。”

其他人也都看著盧植,這關係每個人的利益,盧植答應魏越許諾張舉、張純太守高位,就意味著盧植會代表北路軍上下向朝廷爭功;若不願意,即否定魏越的言論。

否定魏越對北路軍功勳的言辭,就是否定自己的指揮地位。

盧植臉色不快,道:“就依揚祖,若許此二人太守高位,揚祖能有幾成把握?”

魏越起身,躬身抱拳,抬起下巴看盧植。言辭嚴肅:“不令二張俯首,某提頭來見。”

“哼哼!”

盧植發笑,搖著頭道:“我北路軍功勳不容外人質疑,揚祖大可安心,即便老夫丟官,也會保證軍中將士該有之功,該有之賞,絕不令一人枉死。”

他也不懷疑魏越用心,畢竟在座諸人若有出奇謀奏效的,戰後敘功真有可能躋身兩千石;偏偏誰都有機會,而唯獨魏越沒有,因為他的年紀太小,戰後敘功能到六百石已是極限,不可能再高。也因為他的年齡,有了功勳,朝廷甚至會刻意削減封賞,以磨礪魏越。

李立側身對盧植抱拳,俯首稱讚:“盧公仁厚。”

其他掾屬也紛紛麵對盧植抱拳稱讚,漢承秦製沒有絕對的報國思想,卻有絕對的酬功思想。即我有報國思想,是因為國家能給我對得起功勞的報酬;而不是空談報國,像張邈那類精神浪漫的人終究少,也沒掌權,更沒把控輿論思想。

故而,戰死的軍士能拿到該有的撫恤、獎賞,才是死得其所;而不是為國而死才死的其所。某種意義來說,這個年代如果連為國而死者的家屬經濟、、榮譽都無法保證,那這樣的國便不值得擁護,不該存在。

又討論了趙國、巨鹿郡、清河國的黃巾軍與官軍的動向,其中钜鹿太守馮翊郡人郭典出乎預料的頑強,手中握有一支萬餘人義兵機動作戰,與張寶打的有來有往不落下風;而能頂住張寶強攻,保住魏郡鄴城的也是一些能人,不過這些人出仕的門路不光彩,是依附於中常侍趙忠而授官的‘閹黨’。

偏偏郭典又是個壞脾氣,雖身處險境,可依舊不跟州內相對強勢的魏郡軍隊聯手,以未得到朝廷詔令為由,始終不曾跨越郡界作戰。

甚至為了自身的名譽,盧植所在的北路軍也不大願意跟魏郡守軍有太過親密的舉動,而郭典率領的钜鹿義兵就成了眼下唯一的聯軍對象。如何與機動作戰的郭典取得聯係是一件大事,如何讓自己不待見的魏郡太守、守將做好後勤也是一件大事,說服漁陽兵保證內部作戰思想高度統一也是一件大事。

會議散後,魏越留著等其他人離去後,又返回廳堂中,見盧植正提筆書寫奏章,行禮道:“盧公,張純、張舉想要的也是無數將士想要的。小子以盧公帳下佐吏前去,若戰後盧公失信,就怕……此二人懷恨在心,不複為朝廷所用。”

盧植放下筆,見魏越擔心這個,不由露笑:“兩千石太守,誰都想做,不論是主政一方施展抱負,還是魚肉百姓,都是極好的去處,此二人有此心不足為怪,而揚祖所慮過重。不妨試想,此二人鷙勇頑強之輩,朝廷授其太守之位易也,可坐穩太守之位甚難。”

言下之意簡單明了,那個兩個家夥的材料就適合領兵,別想通過以太守為踏板進入朝中當公卿;給他們兩個家夥官印,他們也拿不穩。

即,給了和沒給,沒區別。

魏越微微點頭,卻說:“此朝廷法度使然,就怕這二人遷怨於朝廷,恨朝廷失信。”

盧植反而發笑:“嗬嗬,揚祖此言可笑,隻是授官而已,又非裂土封君。”

魏越神情嚴肅:“盧公如此想,小子也如此想,可邊塞豪強不這麽想。漁陽營兵都尉,恐怕張舉父輩就做過,甚至其祖輩就做過這漁陽營兵都尉。若一職世襲三代,那張舉如何看待朝中官職?”

盧植笑容緩緩斂去,似有不信搖頭:“匪夷所思。”

魏越認真點頭:“我出自北軍越騎舊部,祖籍河東,我舅父呂良便世襲五原守將一職,若非入塞,我那表兄呂布可能此時已成五原守將,而非並州主簿。張舉是北軍長水舊部出身,他家中世襲漁陽營兵都尉,不足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