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名士

船在江中遊,看向南北兩岸時有的隻是水麵迷蒙江霧,根本看不清兩岸。江心如此,兩岸相隔更是如此,隔著廣闊如海的大江以及常年不散的淡淡江霧,無人能看清對岸景色。

打著吳郡顧氏、陸氏圖騰旗的商船溯流而上一路暢通,這讓時刻背弓掛劍的賀彪頗多感慨,落後魏越半步一同打量著遠處主動避開的一串漁船,不由說道:“少主,奴水性粗淺,每每渡江時生怕被水賊丟入江中。”

時隔半月,魏越稍稍曬黑一些,已從消沉狀態中走出,聽了一笑話裏有話:“那虎臣要練好水性,騎術再好也無法騎馬渡江。”

吳郡四姓‘顧陸朱張’這四大家族的威風他已經領悟過了,以大江為界,揚州江南地區都在這四大家族的影響範圍內。就連生活在煙瘴密林、群山之中的百萬山越之民,也不會平白無故與這四大家族發生衝突。

若將來天下有變,一旦無法在一代人的時間裏統一,那麽寬闊如海的長江將是南方割據勢力的天然屏障。

賀彪摸著後腦勺悻悻做笑不應答,跳到河裏衝去一身暑氣對他而言不難,可黑藍色看不見底的江水,實在是如吞人的深淵一樣可怕。

商船一路溯江而上,沿途走走停停裝卸貨物,魏越也聽從顧雍的意見拿出自己的兩塊金餅換成兩萬三千錢,買了蠶繭,準備在紡織業更發達的南陽郡出售。這是穩賺不賠的,卻不是白來的,因此魏越則欠了顧雍的人情。

這一路而來並無什麽摩擦或主動來挑釁的,這就是吳地四大家族的積威。那些敢於挑戰的,已被四大家族曆代掌事人抓了喂魚。

終於,前後花了一月時間後,在瓢潑秋雨落下前,商船隊伍抵達在襄陽完成交易。因連綿秋雨,魏越等人隻能暫作休整。

港口外的亭驛中,豆大雨珠成片衝刷著屋頂,屋中火盆中的炭火驅不散彌漫的水霧寒氣。

火盆槽子前,顧雍披著羊裘大氅坐在馬紮上,地上木板已被浸入的雨水泡濕,為避免受潮他穿著木釘為底的木履,雙手攏住大氅兩襟縮成一團,呼出一口白氣,調笑道:“若是雒都有這麽大的雨,三公難免又要換一茬。”

太尉、司空、司徒這三公已成榮譽頭銜,有什麽天災肯定不是天子失德,一定是三公失德,換一遍三公就能彰顯朝廷對天帝的恭謹態度。

不過三公也不是沒作用,可以征辟白身作為公府掾屬。三公掾屬有職而無權,卻是很多人的官場起點。

坐在顧雍對麵的魏越並沒有今年在北方過冬的準備,沒有皮裘禦寒,就多穿了幾層絲帛質地的起居常服,他手裏握著竹棍搗著火堆,垂眉觀火:“三公價值兩千萬,換一次朝廷就能收六千萬。依我看,何必天災時才換,每月一換才好。如此,一年朝廷可得七億兩千萬錢,這又該能養多少軍隊?”

坐在一側烤火的陸駿也加入話題,開口算道:“每名軍士月耗糧一石八鬥,年二十二石,約合四千五百錢;耗鹽一年三鬥五升,約合一百五十錢;四時菜醬各地不同,且算為五百錢;另每年軍裝兩套,約三千五百錢。不計軍餉,每年一名軍士高估來算也就九千錢;另軍餉以幽並涼三州邊軍來計,每年約合兩千五百錢。粗略來計,邊軍一人一年需一萬三千錢。”

這麽高深的話題立刻吸引同在亭驛避雨的旅人,顧雍皺眉:“表兄,朝廷平叛涼州作亂羌氐,年年耗錢十來億,巔峰時年耗錢三十億。若按表兄所算,這得征召多少大軍呀!”

陸駿老神在在瞥一眼魏越,笑道:“揚祖出身北軍,何不暢言一番?”

“養軍不難,花費最少。”

魏越放下竹棍,連綿大雨空氣陰濕而多痰,咳嗽唾痰後神態隨意道:“尋常鑲鐵護胸皮甲每套就要八千錢,邊軍軍士多配備刀、劍、槍矛、弓弩,這些兵器就需要一萬兩千錢,若是配弩,弩最少也要兩千錢一套,步軍用弩的常見貨色也在三千錢左右。不算馬匹,光武備就需要花費最少一萬兩千錢。而武備損耗驚人,尋常一戰之後,往往要補充三成武備。即一部軍士,戰後補充武備就需要五百萬錢左右。”

“不算喪葬費,不算作戰,光是建軍一部就需要六千萬錢。邊軍養兵最大支出永遠不會是軍餉、喪葬或軍械修繕,而在於糧秣運輸。調動兩萬大軍,從雒陽運糧,千裏之外作戰,最少需要五倍民夫運糧。而運糧損耗,才是軍費暴漲的源頭。”

魏越說完看一眼屋中避雨之人,見神色了然者寥寥數人,便說:“簡而言之,若每月換一輪三公,朝廷所得的七億兩千萬錢,大概能夠三萬大軍用於涼州戰事。”

顧雍神色恍然:“難怪,涼州所用之軍平時就養著,因駐軍之地在糧倉側近,故而軍費不顯;一旦調撥作戰,軍械損耗、喪葬撫恤、以及運糧虛耗,這才是朝廷年年軍費暴漲的原由所在呀!”

說著他一拍額頭,又問:“三萬大軍足以**直搗羌氐巢穴,為何朝廷年年平叛卻不畢功於一役?”

對此魏越隻是笑笑,搖著頭嘴角含笑,侃侃而談:“這麽淺顯的道理想來朝中諸公也知道,之所以不付諸於行動,想來也有他們的原因。不過於某看來,海內升平絕非好事,須有練兵、選將之處。一來能讓朝中時刻有一支精熟戰事的善戰之師,如此可震懾內外宵小群賊;其二,有些人天生就是來殺人的,不讓他從軍報國,那他可能就會草菅人命於山野之地,成為國之禍害。”

“黃口小兒也敢大談軍事?”

一名在亭長陪伴下的壯漢來到魏越等人旁邊,這人剛進入亭驛不久還穿著濕漉漉瀝水蓑衣,身高八尺有餘留著兩撇濃密八字胡,挎劍背刀體貌雄壯,炯炯目光落在魏越臉上。

魏越起身拱手:“小子五原魏越,不知壯士如何稱呼?”

亭長正要介紹,那人解著蓑衣繩帶悶哼一聲止住亭長,脫了蓑衣後抱拳:“某家南陽黃忠。”

魏越心中翻了個白眼,眼前這家夥穿著數層黑底暗花刺繡絹袍,簡直是在低調炫富;雙臂綁著的護腕也是黑絲裝裱綴飾零碎玉珠的,再加上腰帶掛著的令牌還飄著三彩綴飾的黑色綬帶,這家夥妥妥的六百石以上官身。

誰說黃巾之前的黃忠是窮困潦倒的粗猛漢子?

還不等魏越開口,顧雍站起來神態矜持微微拱手,麵帶微笑自我介紹:“小子吳郡顧雍,與魏越同門學藝。初次遠遊脫離長輩管教,難免恣意妄言,還請壯士莫要怪罪。”

黃忠瞬間就尷尬了,再仔細看看顧雍大氅內領子上刺繡的家族圖騰,的確是吳郡顧氏的單爪朝陽鸞鳳。

見此陸駿也站了起來拱手施禮,確是笑道:“黃從事許久未見,莫非就不記得我等了?前年蔡大家製成名琴焦尾,應荊州名士蔡諷之邀前來襄陽。當時,黃從事列席廳中,黃從事體貌雄壯凜凜生威令人難忘,如今一見氣度更勝往日啊。”

魏越也詫異看一眼迷糊的黃忠,神態親切笑著解釋:“當時蔡師位列正席,我等侍立側旁,黃從事不知我等也在情理之中。”

這時候亭長開口:“未曾想三位少年俊傑竟然是蔡大家高足,著實怠慢了。實不相瞞,後院今日正好騰出一處空房,正好與黃從事敘舊言歡。”

黃忠抬手拍著亭長肩膀,咧嘴笑著:“這好,再去買些酒食來。”

說著從腰囊中抽出一串五銖錢遞給亭長,並對著魏越三人拱手笑著,微微躬身算是道歉:“魏先生適才所言頗有見地,卻避實就虛不談隱晦之處。某家隻當是魏先生小小年紀生性奸猾,這才心中不滿出言尋釁。”

魏越也是露笑微微躬身:“如黃從事所言,軍兵大事豈能妄言?故而小子當眾喧嘩,也不敢盡言其理,這才有所規避。而黃從事古道熱心,不忍魏某小小年紀走入邪途,這才開口糾正……算起來有賢士風範。”

黃忠臉上洋溢笑容擺著手:“不,這怎麽能算是賢士?摳心而言,實乃黃某嫉妒先生年幼而才高,才如此唐突。”

陸駿見兩名亭卒進來要邀請他們,笑著說:“黃從事如何算不得賢士?有正己之心,有正人之行,如何算不得賢良?”

說著看向顧雍似乎在質問,顧雍點頭:“是極,能正視自己者,不是賢人也是良善之人。”

三人一頓誇,在亭卒的邀請下,一臉紅潤笑容的黃忠連推帶搡將魏越三人帶入後院,邊走不等為首的陸駿發問,主動開口解釋自己一個南陽郡從事怎麽跑到襄陽來了。

“三月前舞陽君搬去雒陽,今夏大旱,舞陽君年老倍加思念鄉梓。”黃忠說著麵容洋溢真切笑容:“說是雒陽今年所產的藕並不合舞陽君心思,依某看還是老夫人思念故土。這不,黃某奉令搜羅一些家鄉土產,希望能解老夫人思鄉之疾。”

舞陽侯何真是皇後何氏的父親,過世後又加封其妻為舞陽君。

魏越有心跟黃忠多聊聊,可陸駿、顧雍對黃忠態度熱情僅僅是為了當眾解圍。哪怕魏越明明看出來黃忠有多交流一會兒的心思,可就是架不住陸駿、顧雍兩人一直詢問黃忠荊州名士何等風采之類的問題。

他們兩人祖上三、五代都是名士,他們自然也是名士;他們到荊州品頭論足的跟黃忠這個荊州人談荊州名士也是有道理的。

可黃忠不是名士,也不認識幾個名士,隻能識趣告退。

見魏越似乎對黃忠感興趣,黃忠一走,陸駿就坦言:“南陽何氏雖顯貴一時,觀何進、何苗兄弟絕非守家之輩。以我料之,不出十年必然破門。而這南陽黃忠雖以勇名傳聞臨郡,可其人無識人之明貪圖一時名利而投效於何氏門下。可見,此人徒有其表不過爾爾。”

顧雍見魏越臉色不好,寬慰道:“揚祖,天下豪傑何其之多?名不屬實者比比皆是,表裏不一者更是數之不盡。如今朝局接連變動,黨錮日深……交友稍有不慎,便有取禍於宗族之險,不可不慎。”

陸駿又說:“揚祖不妨想想,若適才我等若無父祖長輩威名,這位南陽從事會這麽好說話?若是尋常少年遭其批駁,又是何等結局?”

說著陸駿麵帶微笑:“貧寒之時,才能交得摯友。身入宦海者,其言難得真切。這是家祖屢屢拒絕征辟的因由,也是陸某不願為官的原因。比之官位,陸某更在意的是親友情誼。”

魏越垂首沉思良久,釋懷後起身拱手,微微躬身:“大兄真性情中人。”

顧雍這時候開口:“揚祖還不知道吧?表兄即將得子,因放不下你我入京,這才一路操持。”

魏越詫異之極,陸駿見他瞪目的模樣不由發笑:“畢竟蔡大家開口,陸某也不好拒絕。”

見此,魏越深深作揖以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