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臥底眼線

五日後,於河內郡被捕的馬元義在京中以車裂之刑處死,同死的還有百餘太平道信眾。同時,皇帝以鉤盾令周斌為首,糾集三公掾屬組成糾察隊,從宮廷衛士開始進行糾舉、辨別太平道信眾,進而擴展到二十四都亭,僅僅三日時間就處死近千人。嚴刑拷打不斷審問太平道高、中層信息,傳令天下州郡緝捕。

而馬元義在河內被捕向雒陽轉移時,這條不幸的信息也傳向張角。

在雒陽方麵下達州郡各處緝捕太平道骨幹時,張角也不得不傳令各地信眾即刻起事。這是一場雙方都沒做好準備的戰爭,朝廷方麵甚至有些不以為然,能始終重視太平道的人終究是少數。而這些人,都是大致了解太平道底細的人。

二月十四時,魏越收到軍令,鮑鴻嚴令他三日內歸營。

這是一封措辭嚴重的軍文,當夜魏越拜訪崔氏,準備將健仆家室安置在崔氏園堡。諸健仆家室以及部分留守健仆交由魏昂負責,餘下人手大致會分成三隊,一隊是賀彪為首的匈奴義從,一隊是共昭掌管的破甲劍盾,以及五名健仆組成的弩手小隊。

這支弩手小隊並不擔負直接戰鬥任務,以護衛魏越為主,因缺乏高強度射擊訓練,這些健仆射擊效率遠不如魏越,他們可以彌補魏越的體能劣勢,專門負責給強弩上弦,以供魏越持續射擊。

平日自己駕車出入的崔州平此時也帶著四名幽州騎士護身,下班時就見魏越等在路邊。

這幾日平均每天都要處死二三百人,也有太平道信眾不斷發起的小規模縱火、擾亂行動,讓雒都上下人員神經繃得緊緊。處於鎮壓太平道第一線的虎賁中郎崔州平,就在這幾日時間內完成蛻變。

仿佛不再是那個慵懶詼諧,看人都是一副戲謔眼神的奇士,而像臃腫遲鈍的石頭人。魏越可以看出崔州平的冷漠,不是對他的冷漠,而是對生命的冷漠,以及迷惘。

崔州平眼中的魏越也是差不多變化,他覺得魏越也在這場突然的血腥事變中發生著蛻變,不再以前那個眉目之中輕蔑之意流傳的少年,仿佛一位態度嚴肅,即將與人鬥劍的劍客。

兩人相互對視片刻,崔州平擠出笑容,魏越也拱手行禮,都在張口時選擇了放棄,相顧無言。

“唉!”

崔州平下馬,道:“揚祖來的正好,正好有一件好事讓與揚祖。”

兩人並肩上坡,魏越卻說:“先不說好事,射聲部司馬鮑鴻發來軍令,勒令小弟明後兩日內歸營。小弟會率部曲進駐營中,而家眷、物資不便屯守,欲安置於兄長這裏。”

崔州平直接點頭:“園中再安置百餘人不難,此事為兄答應揚祖就是,揚祖也要答應為兄一事,這也是剛才說的好事。”

說著他扭頭看魏越側臉,擠出的笑容卻眼眉含著笑意:“程夫人關愛,送為兄一名婢女。可家中情況揚祖也清楚,若收下這名婢女將鬧的家宅不安。這婢女恰好又是太原人,就送與揚祖。此女是留,還是送還歸家,皆由揚祖方便。”

魏越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皺眉問:“為何兄長與盧慎,都要贈我婢女?難道小弟讓人看著,是好色之徒?”

崔州平聽了咧嘴做笑:“嗬嗬,反正程夫人贈的這婢女,我不好拒絕。但留在家中的確不便,就辛苦揚祖了。揚祖若不喜歡,大可轉送他人,王家賢弟倒是風流,不妨贈予王淩。”

魏越斜眼打量崔州平,見他笑的有氣無力,便挑眉:“與其這般麻煩,不如兄長直接贈與王兄。如此美事,王兄還承兄長人情。”

崔州平斂去笑意:“揚祖收下此女,我予揚祖方便,如此彼此互助,又兩不相欠豈不美哉?”

魏越不得已苦笑:“兄長能否明言,為何如此厭棄這女子?”

“無他,留在家中不便而已。”

崔州平說罷扭頭去看四周,一副我疲倦,不想再說話的模樣,魏越隻能跟著崔州平到崔氏園堡。

暖和的書房中,魏越盤坐在草席上正搗鼓著火塘,卻聽到細微腳步聲,扭頭去看不由一愣,有些迷惑難以斷定。

臉上敷著厚厚白粉的女子在門口處脫去鞋子,少女窈窕輕盈身形邁著小步到魏越麵前,微微欠身施禮後落座一旁。魏越看過去,細膩潔白如玉的細足從眼前經過,心中莫名期望,可又覺得不可能。

那少女直身跪坐腰背挺直,麵容稍稍俯視看著火塘上的銅釜,並不言語。

魏越眉頭緊皺,不確定問道:“某五原魏越,似乎在盧尚書宅中見過姑娘。”

少女抬頭,隔著厚厚白粉誰也不知是什麽表情,隻有一雙倒映著火團的眸子水汪汪的,眼珠子上下翻動似在打量魏越,終於開口,爽朗清音略帶埋怨:“是,盧慎器重魏先生,有意贈妾身於先生。奈何先生嫌棄妾蒲柳之姿,屢屢相拒。”

魏越可沒什麽愧疚神情,他盯著這少女雙眸:“離奇,讓魏某不解的是,為何姑娘又經程夫人之手入這崔氏門楣?”

“盧尚書乃幽州涿郡涿縣人,崔廷尉又是涿郡安平國人,崔、盧二氏與程夫人是同鄉。”

少女說著,塗著拇指大鮮紅櫻唇圖形的嘴唇張合著,一口細碎白牙:“早前程夫人贈妾身於盧氏,盧氏不敢收留又禮送妾身回程夫人處;近來,虎賁仆射王越與崔氏交往,程夫人又將妾身贈予虎賁崔中郎。今日見魏先生,可知崔中郎並無挽留妾身之意。”

見魏越緩緩點頭一副果然如此模樣,少女問:“魏先生機敏異常,可是知道了妾身意圖?”

“是,難怪盧慎、崔兄都是棘手模樣。若姑娘在魏某宅中,魏某也難安眠。”

魏越對那位素未蒙麵卻屢次聽聞的程夫人有些抗拒,這位皇帝的奶娘靠著皇帝的信賴,強行推倒、包養王越不說,還這麽光明正大的給盧氏、崔氏家中安插眼線。

“莫非魏先生行為鬼祟怕人知道?”

少女反問一聲,又緩緩講述:“盧氏、崔氏門風肅正,拒絕妾身也在情理之中。魏先生孤身入京,卻與崔氏、盧氏、王氏交往密切,備受盧尚書、王禦史、韓侍中器重。更與王越先生有舊,也不瞞先生,程夫人對魏先生心生好奇。”

“姑娘言下之意,程夫人贈姑娘給崔氏是假,借崔氏之手來魏某身邊蔡師本意?”

見不反對,魏越挑眉又問:“我聽崔兄說姑娘是太原人,不知是太原何地。今年我有意回太原看望父母,若姑娘樂意,魏某願意送姑娘回歸故裏,落葉歸根。”

長久的沉默,魏越自顧自衝泡茶湯,這樣明目張膽的臥底,在程夫人權勢坍塌之前,這哪是臥底,分明是大娘。如果能談成條件,魏越也不怕家中多一個吃閑飯的人,就怕她吃不慣。

“先生可知,妾身為何會淪落至今?”

魏越搖頭,這女子道:“其實妾身也不知籍貫太原何處,隻知記事時就在掖庭之中,左右宮人說妾身乃杜氏女,父論罪而死,母病逝於掖庭。後被程夫人討去學習詩歌經義,至今已有八歲。”

說著扭頭看魏越,隔著厚厚白粉這杜氏女似乎在笑:“故而先生也不必許諾妾身什麽,據妾身所見,如妾身這類女婢,程夫人已贈出三十餘。若非盧氏門風嚴肅,若非先生與王越有舊,可能妾身也不會這般命好能與先生再見。”

魏越皺眉:“此話何解?”

“或許先生憂慮程夫人權勢,然而京中名門看待妾身這類婢女不過是小輩玩物。若是先生今日再拒,他日妾身恐難善終。或橫死於高門妒婦之手,或暴斃於疫情之中,或毀去容顏送歸程夫人處。”

說的哀戚,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可魏越會相信?

托著茶碗,魏越小飲一口,卻勸道:“杜姑娘自以為命運多桀,卻不知已遠在百姓女子之上。在魏某看來,杜姑娘雖有橫死之厄,卻終日溫飽,華服美食,起居用度皆有供應,這是多少人渴求的美好生活呀?杜姑娘,該知足了。”

“先生是在勸妾身自行了斷?”

“不敢,若程夫人想了解魏某近況,魏某自會供養姑娘衣食用度。”

魏越說著放下茶碗,看一眼空****門口,忍不住輕哼,語腔不滿:“估計崔兄是不會來了。”

“崔中郎躲還來不及,怎麽會湊上來自尋不痛快?”

杜氏起身,緩步來到魏越對麵,直身跪坐往火燙中添柴,看著魏越臉頰道:“若先生不作賤妾身,妾身甘願受先生驅使。”

“聽杜姑娘言語,似乎是因父親之罪,才抄沒輸入掖庭之中。不知如今隻存杜姑娘一人,或尚有親族再世?”

“再無血親,或許有血親在世,妾身卻無從知曉。程夫人處,隻有交好的同鄉任氏女,再無牽念。”

不知道她的話是真是假,若是真話倒也能打消魏越心中不少顧忌,可誰能斷定這不是一位反間?

魏越努嘴,伸出右手挽起袖子,指尖沾了溫熱茶水擦拭杜氏臉上白粉。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因為她臉上塗抹的白粉是澱粉。

杜氏下巴抬起,感受著臉頰上劃過的指尖,緩緩閉上眼睛。

遇水的澱粉呈現渾濁狀態,被魏越手指揩去,厚厚白粉下,是一張鼻梁挺拔,下巴略尖,眉高目深,單眼皮眼尾細長的妖嬈麵容。

麵容上殘存著渾濁糊狀澱粉,魏越看來,杜氏此刻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冷豔,誘人,感歎道:“動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