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唐周

臨近月底,隨著氣溫回轉雒都各處積雪升華無聲中消融,原本青白黃三色構成的雒都,此時舉目望去以青黑黃三色為主。

在魏越這樣的有心人眼中,都亭區域內各處都有反常征兆,如新年伊始各處傳頌,祝福今後的童謠‘歲在甲子,天下大吉’消失了;不僅各處官府門楣、牆壁上有‘甲子’塗鴉,就連不少人家也在門前塗畫‘甲子’二字,或‘甲子大吉’四字,似乎都想從甲子年這個好兆頭中分享一點福澤。

就連崔州平也趕時髦,在自家門楣上寫下‘甲子’二字。

經過半月時間調養,每日糧食、肉食、酒充足供應,二十四名死囚體能恢複迅速,也在這種優渥環境中撫平精神創傷,魏越給他們留下的第一印象實在是太過於殘暴。這種殘暴令匈奴義從更加認可魏越,比匈奴還要凶狠的漢人,自然不會在內心深處反感魏越,隻是有一點點不適應,這種不適應源於被動立場。

而現在,他們已從最初的對立麵,成為魏越立場的人;最初對魏越狠厲手段的反感,卻成了如今認可的源動力。

月末的一天,魏越突然收到盧植的邀請貼,這令他意外,又覺得本該如此,稍作準備就領著賀彪赴邀。

東明都亭,元熹裏,盧家。

魏越暫時在待客偏院中休息,等候盧植下班,期間他察覺盧家宅院中有更強的護院力量。如年前時,魏越來時就沒見宅院中箭塔上有人值守,現在院中前二後一一共三座箭塔上都有仆僮值守。

賀彪特意去了一趟盧家夥房,端著一盤鮮嫩豆腐回來,跪坐在魏越身側道:“如少主預料,盧氏夥房中新搭三座灶台。”

魏越握著筷子輕夾一塊豆腐,在黑陶鹽碟中輕輕沾了點鹽沫,送入口中緩緩咀嚼,滑嫩略甜的豆腐與恰到好處的鹽分攪合在一起,嫩、微甜、充實的鹹味交替刺激著味蕾,他吃的認真,享受。

又吃了一塊鹽豆腐,魏越才開口:“我在吳郡時,曾聽江邊老人講過一個離奇故事。他說舟船沉沒前,船上群鼠會逃遁一空。年關前後,京中遊俠匯聚,為何現在卻隱匿身跡不見蹤影?”

賀彪一時沒反應過來,見魏越抬頭看門外箭塔,賀彪也看過去,恍然道:“原來如此!”

魏越卻疑惑難解,繼續說:“各家增強護院也情有可原,可就怕這其中另有計較。”

年關前後湧入京中的遊俠風潮絕非偶然,這股遊俠風潮來得快,被吃掉的也快,京中各家都在短時間內完成了一件事情,即儲備錢糧轉化為戰鬥力。可以這麽說,年關前的京中豪強名門,與年關後,完全是兩種狀態。

魏越吃了第三塊豆腐後,就將豆腐推給賀彪:“如此鮮美之物豈可獨享?虎臣也來嚐嚐。”

賀彪也不推辭,學著魏越夾著嫩豆腐蘸鹽,隻是他沒有經驗,蘸的鹽或多或少,吃不出那種味道。

魏越則開始沉思,自己網羅爪牙的痕跡瞞不住那些關注自己的人,現在就是不知盧植是個什麽態度。心中構思著種種可能的問答,準備著腹稿。最怕的就是盧植逼他捐出手中的武裝力量,軍功不要緊,關鍵是會失去自保能力。

如上次曹操出麵調解矛盾一事,若他手中有現在的武裝力量,豈會怕曹操的威脅態度?

天黑後盧植依舊沒有回來,半夜魏越入睡後,被賀彪喊醒:“少主,盧尚書歸來,正等候少主。”

魏越眼皮沉重,接住賀彪遞來的布巾擦臉,披上熊皮披風後出門在走廊下吹了吹寒風,才正式醒神,抬頭看夜空星位判斷時間,問:“盧公怎麽現在才來?”

“不知,奴隻知盧公一來就詢問少主是否在家。”

盧植書房中,盧植坐在主位腿上蓋著皮裘,進賢冠放在桌案側旁,他正端著碗碟用餐,見魏越進來隻是給了個‘自便’眼色,繼續稀溜溜吃著稀粥。一碗喝完,盧植又給自己舀了一碗,他終究是習武之人,也是個大個子,拖到現在才吃飯,的確難熬。

略略止住饑餓感,盧植讓人撤去餐具,端起茶碗小飲一口問:“我聽韓叔儒說揚祖近來網羅了不少壯士?”

魏越微微頷首,坦言道:“家中已有控弦義從二十餘騎,蹶張士十人。”

二十四名死囚組成的破甲小隊現在見不得光,魏越也不會承認自己擁有這支武裝。

盧植垂眉:“不止於此,揚祖又何必瞞我?其實,侍禦史王允對你多有讚譽,說揚祖有遠見,更有氣魄,能做常人所不及之事。”

魏越不搭話,盧植忽然換了個話題:“揚祖與諫議大夫,會稽上虞朱侯有舊?”

魏越點頭:“朱侯舉孝廉前,曾在朱侯門下聽學兵法數月。當時小子疏狂無狀,並不討朱侯喜歡。”

朱儁是個奇跡,從舉孝廉到當縣令,再到當交州刺史募兵平叛,前後幾年時間就完成了封侯、位列公卿的壯舉。而上虞朱家來頭也不小,與吳郡朱氏一樣,都是陶朱公範螽後裔,朱儁少年喪父不假,可他母親精熟於絲綢買賣,為朱儁攢下了很大的家業。正是這份家業才使朱儁有仗義疏財的美名,進而舉為孝廉;也因豐厚的家業,朱儁平叛交州時能在會稽募集五千家兵。

五千家兵,雖有吳郡、會稽其他家族借派的人手,可這是個什麽概念?

見魏越與朱儁關係似乎不如自己預想的好,盧植微微側頭打量坐姿端正,神態恭順的魏越,不由心中一歎。若是魏越還是那副才高而張狂的性子就好了,可以從容雕琢。

他對蔡邕是真正無言,教導出如此優秀的弟子也就該知足了,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魏越。這下好了,硬是逼出一個外恭內倨的英才,有心教導又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隻能看著魏越一步步走錯,自以為是走入歧途,越走越遠。

盧植緩緩點著頭,道:“既然揚祖與朱侯並不親近,就在老夫身邊做個帳下吏吧。”

魏越一臉疑惑,正要裝傻詢問就聽盧植講到:“昨日,青州刺史部千二百裏加急,信使與張角弟子,青州大方渠帥唐周同至京中。今日至尊下周章於三公,明日一早會裁定方略。今日朝中公卿集議,推舉老夫與朱侯為將,或許我二人會同為一路,或有一人為將,具體如何也說不定。若老夫與朱侯各執一路大軍,揚祖就隨老夫出戰;若老夫留守尚書台,老夫向朱侯舉薦揚祖。”

這話說的很體貼,卻剝奪了魏越選擇朱儁的可能性,難道要拒絕?

魏越應下,就問:“盧公,唐周如何了?”

他很好奇,這麽關鍵的人物是個什麽下場,是朝廷封侯犒賞,還是隱姓埋名躲避仇恨,還是直接被朝廷處決?

盧植沉默片刻,飲茶後,道:“自戕獄中,留血書說是有愧張角。”

死在監獄裏,是自殺還是被自殺,都不關魏越的事情,反正這個人已經消失了,魏越點著頭似乎很理解這種回答。

盧植瞥一眼魏越,口風又一轉:“伯喈兄日前來信,說揚祖有意取馬元義首級?”

魏越不習慣盧植現在這種談話方式,攤手露笑:“來雒都時就與蔡師談論過馬元義,此賊可在京畿?”

盧植點頭,從銅釜中舀熱水:“已派越騎士追緝,三五日內落網。若揚祖需要這番功勞,明日一早持我手令火速前往河內郡。能否撞到這番大機緣,全在天意。”

魏越最大的優勢就是認識馬元義,碰上馬元義就不會讓馬元義逃脫。

魏越沉默,問:“馬元義首級能使我封侯否?”

盧植搖頭解釋時反問:“此賊酋也,卻輕身而行,捕獲此人甚易,故而功淺。以揚祖之資,他日封侯不在話下,何必如此執著?”

“盧公,我若能早日封侯,向蔡師提親,才不會令蔡師為難。”

他的解釋騙騙外人還成,盧植知道內情,忍不住露笑:“是封侯後,能迫使伯喈兄就範才是。其實揚祖身在局中看不明白,以老夫看來,伯喈兄有意雕琢揚祖,這才事事排擠揚祖。納揚祖為子,恐怕是伯喈兄心中夙願。”

盧植對魏越的婚事持樂觀態度,蔡邕再糊塗,也不會把魏越這樣的英才推出家門,有這樣的女婿,何愁兒孫富貴?

可魏越不這麽看,若蔡邕真有這種想法,蔡琰也不會夾在中間那麽痛苦,為難自己。

搖著頭,魏越說:“馬元義也曾教導小子處世之理,此人該殺,卻不該經我之手而殺。明日小子就回營,不知盧公還有何囑咐?”

盧植卻反問:“若馬元義首級能令揚祖封侯呢?”

魏越還是搖頭:“雖渴求侯爵之尊,非不忍也,實乃心中不願。否則今日能殺馬元義,明日就能殺朱侯,後日豈不是能殺蔡師?”

盧植微微點頭,認可魏越的修身自律原則,道:“明日揚祖也不必去射聲部,先歸家等候,待招賢詔書頒布,可去公車署自薦。公車署內三公掾屬會麵試京中英才,量材施用。”

魏越應下,起身告退時問:“盧公,小子率部曲隨軍,不知糧餉如何撥發?”

“屆時揚祖自會明白,朝廷不會虧欠各家部曲。”

盧植的回答有些模糊,魏越也不好再追問,其實朝中已經定下大規模征發各家部曲、仆僮的計劃,首次這麽大規模的征發,其中的糧餉撥發的確是個大問題,這不是幾千人的糧餉配給,而是數萬、十幾萬人的糧餉配給。

就連是否征召各家部曲,盧植也無法給魏越一個準確答案。一切還要看形勢說話,若能順利緝捕張角兄弟,那這場禍事會消弭於萌芽狀態;若太平道叛軍戰力低迷,常備軍力就能解決的話,朝廷也不會動員京中各家部曲……花錢給各家養兵、鍛煉私兵是小事,皇帝在意的是道義上會虧欠各家。

這種虧欠,在孝武皇帝看來是天經地義,可現在帝室權威萎靡,做什麽要顧忌各方麵反響。

故而,隻有在戰事極端不順時,才會征發京中各家部曲、仆僮;若戰事激烈卻不緊張,大可一步步動員、征召畿內、各州郡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