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興國廣嗣

城中一處酒肆中,木格子分隔出來的小隔間裏,魏越飲著野果漿水,對王淩緩緩講述自己的計劃。

王淩眉頭緊皺,還是難忍詫異之情:“三萬錢?”

魏越微微頷首:“要打通幾處環節,三萬錢能活一壯士,不虧。”

廷尉、雒陽令、司隸校尉這些環節都需要打通,不是打通廷尉、雒陽令、司隸校尉,而是將其下屬分管這方麵的屬吏打通。共昭有成熟的運作手段,共昭自己裝糊塗不表明現有身份去挑選、贖買死囚,那寄生於這個環節撈外快的官吏依舊會把共昭當袁氏人手。

王淩還是難以釋懷,悶悶道:“雒都之中,三萬錢足以買兩名根骨不錯的小婢子,揚祖竭力蓄養壯士究竟想做什麽?”

“我心中不安,總覺得太平道信眾行為詭異。”魏越說著,從銅釜中舀一勺熱水添入自己的木碗中,碗中泡著各種幹果,晃著木碗魏越似笑非笑:“其實,盧慎早就察覺了,這才閉門養病至今。早前說的隆冬出行潁川一事,也成泡影。”

王淩點頭,也給自己添水,語氣依舊沉悶:“京中多有風傳,但終究是風傳,無人敢對此言論負責。否則事發,有逼反太平道嫌疑。但一切未定之際,揚祖卻耗費家資蓄養壯士,若非外人聽去,豈不令揚祖陷入被動?”

魏越做攤手狀,聳肩一副光棍模樣:“王兄掙來的四百二十萬錢,除去贖買死囚七十萬外,還能剩八十萬左右。光兵器、箭矢、弓弩、糧秣、豆料、馬匹,我就花了一百四十萬。如今,每日人吃馬嚼,各處開銷每日大約五千錢。若四月前一切安然,我便率人風風光光回陽曲,安置部分仆從後,會在六月前回京。”

王淩聽著頭皮發涼,確認問:“鎧甲呢?”

見魏越搖頭,王淩總算是鬆了口氣,購置兵器網羅爪牙可以說是護院、防盜,若購置盔甲,那一切都將說不明白了。別說魏越,就連袁術、袁紹兄弟手裏的盔甲也都是那種能見光,大有來頭的家傳盔甲。

一副鐵甲近萬錢,對現在的魏越來說真的不貴,隻是不想惹麻煩。

略有不滿看一眼魏越,王淩抿抿嘴唇問:“揚祖與我說這些,需要王某做什麽?”

出乎預料,魏越卻搖頭:“王兄已助我良多,今日與說些就是想引起王兄重視。今日之後,王兄閉門養病,不要外出走動。若王公問及,大可坦言相告。”

王淩依舊皺著眉:“揚祖這是破釜沉舟呀,若手中財力不繼可向愚兄開口,幾十萬錢沒有,十萬錢倒是能湊出。”

自己好心提示,沒想到王淩還要出言試探,實在是過敏多心,一時讓魏越不知該怎麽說好,看著王淩對他很熱心,可魏越知道,王淩無非是拋出十萬錢買一個‘下話’:“五十萬錢能供魏某豢養部曲三月有餘,財力不繼時會離京去陽曲。此原有籌劃,故而財力方麵眼前無憂。緊迫時,自不會忘記王兄。”

“既然揚祖堅持,那愚兄今日歸宅後就閉門養病,也為揚祖多籌一些草料錢。”

對此魏越笑笑,沒反對也沒答應,王淩的錢可不好拿,若拿個幾次,經濟上形成附庸關係,就要給王家賣命。

又過了兩日,北邙山地域,首陽亭,呂不韋墓地不遠處的山坳中。

魏越站在山梁麵南佇立,今天他內穿數層絲衣,外穿蔡琰送他的那件略大素袍,素袍兩肩、手肘、前擺,背後皆有肥遺龍刺繡,再加上一領禦寒厚布披風就是魏越此時打扮。

二十名匈奴騎士人人黑紅兩色禦寒新衣,牽馬環立在魏越身後,扭頭四顧觀察各方動靜。

南邊賀彪騎馬慢悠悠而來,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抓著繩索,繩索另一頭綁著一名留著精致長須的中年人,這人小跑著才能跟上,身姿狼狽,卻神情嚴肅。

他身後十餘丈外魏昂綴著負責斷後,立馬坡頂良久不見後方有動靜,便向魏越處策馬。

賀彪下馬,挽著繩索來到魏越麵前,仰頭看著山梁魏越,吐著白氣道:“少主,賊人頭目在此。”

一句賊人頭目,卻讓那中年人怒哼一聲抬頭瞪魏越,頗為傲氣:“鬼祟之徒,可知我大賢良師威名?”

魏越雙手負在背後披風下,隻是不屑笑道:“我又沒見張角模樣,怎知其威風與否?倒是見過揚州馬元義,此公似乎是馬服君趙奢後裔?”

綁來的太平道人一臉茫然,顯然不知道馬元義底細,見此魏越搖搖頭輕歎:“你們跟著張角,卻不清楚馬元義底細,的確可笑。也不瞞你,我差人綁你來,就是想問一問,這‘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童謠何解?”

這道人頭扭向他處,頗為硬氣:“要殺便殺,我非可辱之人。”

魏越笑著一哼,看向賀彪:“虎臣,前後順利否?”

“奴刺殺二人,並留下勒索字跡,令其部屬湊錢五萬。”賀彪說著皺眉:“前後無有目睹之人,能瞞住十餘日。”

“不需要十餘日,看此人神色顯然寧死不屈,這等義士也就不要輕辱,先鬆綁說話。”

鬆綁後,這道人揉著自己手腕,抬頭看魏越:“公子與神上使有舊?”

魏越點頭,遠眺:“在吳郡時多有謀麵,隻是馬元義何等高貴之人?太平道之中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豈會做姿態與我這般小兒見識?過往如雲煙不提也罷,眼前觀先生氣度也是士人做派,為何要與張角為伍?至於太平道教義、符水治病等等,愚弄百姓尚可,卻難糊弄你我這樣的明白人。”

這道人隻是緩緩抬手捋了捋散亂的幾縷發絲,垂眉哼哼兩聲,抬頭目光不屑道:“公子能斷定神上使籍貫出身,可見也是了解我太平道之人。我太平道所作所為,求的不過是太平二字。如今,公子也隻是難以確定而已,無非需要某這一張嘴說出順耳之言罷了。”

說著抖抖自己衣袖,這道人揚起下巴:“所謂太平,以奉天地、順五行為本,能興國廣嗣而已。竇氏、梁氏交相亂政,朝廷之內閹豎群醜朋黨為奸,為排除異己陷害天下清正之士,接連黨錮已斷絕天下正氣!使得天下州郡皆控於貪鄙之輩,不思除暴安良,反倒與豪強勾結,致使百姓汗濕田野,卻要易子而食!人倫慘劇遍及州郡,君輕而民重,若劉氏天子不能還天下百姓一片青天,那為百姓萬民計較,黃天也好過這烏蒙蒙的陰天!”

魏越頷首:“孟子說得對,君輕民重。可小子不明白,先生為何如涉險其中?據我所知,張角與朝中公卿皆有往來,公卿子弟對太平道之事也多有耳聞,為何先生要急於爭先?此取死之道也,且死的毫無意義。”

“無他,我寒門子也,略讀幾冊古籍,卻未學會作壁上觀之術。”

魏越又問:“先生難道看不出來,太平道起事絕無僥幸之理?”

對方卻搖頭:“朝野之中奇人異士何其之多?某並無僥幸之心,隻是沒想到會落入公子之手。若懼怕朝廷、躊躇生死,某又何必入太平道為百姓謀求太平世道?”

魏越聽了仰頭看著天際薄薄雲層,緩緩道:“興國廣嗣,是為太平。這八個字,我將留於後人。”

國家強盛,人人都能生活的很好並生很多的孩子,這就是太平道對太平的理解。

這人緩緩點頭,麵上綻放的紅潤光澤消退,垂首問:“不知公子高姓?”

“鬼姓魏氏,名越字揚祖。太平道尊奉的是黃天張角,而我乃炎帝後裔,尊奉的是赤天天帝。不知先生高姓?”

九天有各種解釋,但中央八方是共識,即現在劉家天子是中天天帝庇佑的天子,而還有八方八個天帝輔佐,成為新的中天隻是時間問題而已,並非不能取代,否則那怎麽解釋夏商周,秦漢交替?

何況,當所有民族崇拜太陽時,也隻有我們的後羿因太陽暴虐而一口氣射死其他的太陽……雖然是神話,但敢製作、傳頌並引以為傲的勇氣,絕非其他給太陽神當奴仆的民族所能比。

這人詫異看一眼魏越,搖頭哂笑:“黃天之說讓公子笑話了,至於某,轉眼不過一捧黃土,區區姓名不勞公子惦記。”

太平道種種行為裏,最讓魏越不理解的就是張角自然自稱黃天,代表的是黃天天帝黃帝的垂青。沒錯,張角是姬姓張氏,能扯到黃帝那裏去,可這就存在一個笑話,即以九天學說引申出來的黃天,推翻中天之後,按九天學說規矩隻會成為新的中天,而不是黃天……

學說是政治、思想的基石,九天學說可不是一個好兆頭,意味著推翻劉氏蒼天,豎立的也隻會是張氏蒼天,而不是太平道信眾追求的黃天太平!

魏越稍稍沉默,對賀彪道:“給他短戟。”

賀彪略有猶豫,抽出匕首遞給這人,這人接住匕首猛地抬頭看魏越,舉步就要往坡上衝,一瞬間他雙眸瞪圓死死盯著魏越,而魏越眉目不變,瞬間的對視。

可還沒踏出第三步就停頓在那裏,緩緩低頭看著透胸而出,染血的劍刃,又看魏越時,目光中有一種歉意。

不知道是覺得虧欠了魏越給與的體麵機會,還是遺憾自己的死亡或其他事情,手中反握的短戟掉到積雪上。

賀彪抽劍,這人身子又一頓,喉嚨間猛噎一聲,轟然撲倒在地,冒著熱氣的殷紅血液染紅身下積雪。

魏越垂頭看著那短戟,與不斷發出嗬嗬聲抽噎的身體,扭頭對賀彪道:“他並無殺心,隻是想如士那樣戰死。虎臣,給他一個痛快。”

賀彪上前拾起短戟,蹲在一旁左手壓住道人左肩背,右手握著短戟從腋窩刺入心髒,一絞,賀彪起身時屍體就沒動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