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北邙崔莊

北邙山留給魏越最大的印象就是鬼神,而在這個時代北邙山也不是尋常之地。

光武帝原陵、安帝恭陵、順帝憲陵、衝帝懷陵都在北邙山中,當今皇帝目前也在這座山中為自己修建陵墓。遷都雒陽以來,最近有山有水的就是北邙山區域,皇室帶頭,達官貴人一代代都在北邙山尋找風水寶地。故而,這裏有大量的陵墓,這意味著大量的陪葬品……

除了皇室陵墓設立陵軍看護外,其他貴戚、名門墳墓區域多是集中在一起,方便後人祭祀、看護。

又因為大漢獨特的守孝風氣,這墳塋紮推的北邙山中也是莊園一座接著一座,偏僻之處也設有簡陋草廬供孝子孝孫常住盡孝。

崔氏莊園前的坡地下,車輛成群堆放,各家少年四下走動尋找可能認識的親友,再遠處的外圍由各家仆僮牧養驢馬。

剛剛抵達,魏越抬頭看著坡上崔氏莊園不由緩緩點頭,這是北邙山距離雒陽城郊最近的莊園,這座莊園院牆高築,院門兩側以及正麵兩角處各修建著一座防禦箭塔,居高而建,具有不俗的防禦力。

王淩不願下車走動,順魏越目光看去,也觀察起坡頂西邊的崔氏莊園:“揚祖,莫非有意結識崔氏子弟?”

緩緩點頭,魏越比劃崔氏莊園周邊地勢道:“百人據守,可抵三五百人。不過孤城難守,你看坡東一片平坦,地勢高不如坡西,但若在此處設立一座園堡,與坡西崔氏園堡互為犄角。如此一來,可抵千人。”

王淩沉思片刻,反問:“若揚祖來攻崔氏莊園,最少幾人能成功?”

魏越伸出手掌五指伸展晃了晃,出乎王淩預料,煞有其事道:“五人足矣,皆穿司隸校尉部吏服,破門緝拿要犯,崔氏上下誰敢抗法?”

這就是王法的威懾力,你再堅固的莊園塢堡,也要開門接受王法的核查。

王淩挑眉,追加條件複問:“若崔氏抗法頑固堅守,揚祖需要多少人力?”

魏越望著崔氏莊園再三打量,還是搖頭,道:“兵無常勢,善戰者無赫赫威名,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又善。”

他說完扭頭看王淩,聳肩,露笑:“王兄,魏某自幼不喜歡兵戈事,不喜歡廝殺。若是可以,我寧願崔氏莊園如舊,也不願多死一人。”

王淩來了興趣,眼眉泛笑,試探著問:“若揚祖血仇藏匿於崔氏莊園,揚祖需要多少人手可破?”

魏越沉默,不確定因素太多,再抬頭打量一眼崔氏莊園:“精銳十餘人足以破門,若要屠盡園中男女,還需四五十人把守四方;若是給我郡國征軍,二百人可破。”

回頭看王淩,魏越又說:“用兵之道,無非因勢利導。”

王淩聽了頷首,遠眺崔氏莊園上空炊煙,語氣沉肅:“揚祖有把握破它,王某卻無破門把握。若是給我五百人,或許還能一試。”

他看向魏越,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道:“立身陣前率先衝陣,需有一顆赴死之心;若立身陣後驅使軍士赴死,這種手段、心腸,於王某而言甚難,甚難。不似揚祖,有正視死亡之勇,有激勵壯士之誌。”

魏越沉默不言,他不願意白白枉死,那跟著他的健仆,以及軍士,就願意死亡?

王淩輕呼一口氣,釋然道:“我與袁氏兄弟素無來往,倒是與崔氏有交。不妨一同拜謁,看看崔氏莊中人力、物力。不妨與崔兄討教一番,崔兄主守,揚祖主攻,看看究竟如何豈不有趣?”

“如此衝撞崔氏,是否不妥?”

“崔兄豁達之人,隻缺解悶之物,豈會在意這等微末之事?”王淩笑著反問,又伸手指指魏越和自己,擠眉弄眼卻是一副磊落不怕事大的氣概:“何況衝撞之事你我心有所思,言語有所談,也不差告知崔氏這一步。”

意思很簡單,心裏都構思過,言語間也無顧忌說了出來,難道還怕崔氏知道麽?

禦車上坡的路上,王淩向魏越解釋崔氏莊園的來由,其實這也是一件比較有名的思想變化事件。

那位與蔡邕齊名的草書大家崔瑗是豁達之人,他做縣令的時候有能力組織百姓開墾出幾百頃稻田,就是懶得治理自家產業。在雒陽病逝時,對兒子崔寔表示:“夫人稟天地之氣以生,及其終也歸精於天,還骨於地。何地不可臧(藏)形骸,勿歸鄉裏。”

意思就是人來於天地,也將歸於天地,沒必要將他的遺骸運回幽州安平安葬,十分坦然、勇敢的麵對死亡,而不是癡迷於各種亂七八糟的鬼神說法。

於是崔瑗被安葬於北邙山,崔寔麵對父親留下的爛攤子開始家業振興計劃,這座莊園就是在那個時期建立好的。崔寔變賣都亭區域的高價房產,集合人力物力在北邙山下重建莊園,在莊園內以手工業經濟還完外債,並以這番經曆寫下《四民月令》。

王淩講述時言語中對崔瑗的瀟灑人生態度、崔寔的經濟觀念十分推崇,並感歎若是他站到崔寔的角度來看,很可能是灰溜溜離開繁華的雒都以節省不必要的開支,在老家以農業完成積累後再一次入京。

“天下人煙之密無出雒都右者,生活在雒都之中花費的錢財遠多於他處。故而,這掙錢之處也當以雒都為首,何況……”王淩笑吟吟看著魏越止住下言,問:“揚祖可有其他感想?”

車已停在崔家門前,魏越下車後雙臂負在背後,麵相東南享受著迎麵暖風道:“王兄未言之處,我大致也知。若當年崔尚書率族人回安平,那就無有眼前的崔氏莊園,自不會有如今的廷尉崔公。”

頗有感觸,魏越微微眯眼:“雒都之中生活壓力固然大,但也是天下機緣齊聚之處。朝為牽牛郎,暮做黃門郎,大抵如是吧。”

“啪!啪啪!”

王淩拍掌,卻怪笑道:“好一個牽牛郎,不過黃門郎倒也妥當,有才有德之人能做黃門郎,有才無德之人也能做黃門郎。”

黃門郎規模比較大,不同於光祿勳體係的郎官,黃門郎這一係郎官屬於天子近臣,有郎官佼佼者充任的黃門侍郎,也有各種宦官充任的小黃門、中黃門等等之類。

王淩徑直到門前遞交名刺,卻遭門前崔氏仆僮直接拒絕,說是崔州平公務勞累,需要休息。

魏越卻感覺今日山坡上的南風不正常,仰頭觀望天際雲層時,卻聽背後王淩大呼,扭頭去看就見崔氏仆僮沒攔住,王淩已衝入門中大呼,一口一個崔州平,惹得崔氏仆僮麵紅耳赤怒意滿滿,若不是王家仆僮拉扯著,可能早上去揍王淩了。

對此魏越也頓時頭疼,似乎王淩與崔家的關係,不像王淩口中那麽熟。

兩步趕過去,對推搡中,神情惱怒的崔氏仆僮拱拱手道:“我乃五原魏越,失禮之處還望見諒。待爾等主人出來,自會給爾等一個交代,不會使得諸君難做。”

院中王淩還在大呼,一些正在做工的崔氏仆僮有的手持工具,有的提刀而出越聚越多,這些人也不明所以,見王淩狂放姿態又不是那種上門搞破壞的人。無人指揮,這些仆僮也隻是圍住王淩。

魏越進入院中沒多久,還沒來得及問王淩,就見崔氏仆僮人群中讓開一條道路,崔鈞赤足疾步而來,留著兩撇精致纖細八字胡,上下打量王淩片刻,張合張合嘴卻不發聲,似乎很厭棄的模樣,又走近兩步道:“你這豎子,不在外遊玩嬉戲,何來擾我清靜?”

王淩賠笑,拱手道:“難得休沐一日,與人嬉戲實在是疲勞,還不如尋大兄討一杯酒水來的舒適安逸。”

崔鈞看向魏越微微頷首示意,卻斜眼看王淩:“要休沐也是我才對,你這豎子平白哪來的疲勞?”

王淩拱手正式行禮:“區區不才,添為射聲部軍吏,暫任軍中樂師。”

說著展臂介紹魏越,對著崔鈞打眼色道:“大兄可知此人為誰?”

“不知。”

崔鈞饒有興致打量魏越,魏越也站正行禮,就聽王淩道:“大兄應該知道吳郡顧雍顧元歎,而大兄眼前之人與顧元歎師出同門,乃陳留蔡大家愛徒,五原魏越。”

“哦?”

崔鈞一臉詫異不似偽裝,看王淩道:“當真?”

王淩卻摸著自己下巴沉吟道:“原來小弟也不信,還是隨伯父去侍中山陰韓公處識得揚祖賢弟。大兄今日應有疑惑,也是小弟當時之疑惑。話說回來,小弟為大兄引來鳳凰,大兄何吝嗇水酒?”

崔鈞恍然露笑,上前兩步對魏越拱手:“安平崔鈞,有禮了。”

魏越頗有些不自然,還禮道:“崔兄禮重,我與王兄情意相投皆是颯踏做派,崔兄無須繁多禮節。”

崔鈞連連點頭,笑著看一眼王淩道:“既如此,那崔某就厚顏添做長者。”

說著一手拉住王淩手腕,另一手抓住魏越胳膊,臨走還扭頭瞪守門仆僮:“雙目不識賢良,要之何用?”

四名守門仆僮紛紛單膝跪地,頭深深埋著不敢言語。

魏越急忙道:“崔兄何必苛責?實在是小弟與王兄冒昧唐突,怨不得門僮辦事用心。”

王淩卻懶洋洋道:“大兄何必作戲?揚祖是厚道人,不會斤斤計較於此。”

魏越詫異來回看看,崔鈞則是哈哈大笑掩飾尷尬,拉著王淩、魏越走向園堡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