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尷尬之處

盧慎確實昨夜喝的大醉,一來是七經盛會,無數士子聚集雒都,遇到親朋故舊之人是必然的,闊別親友相逢自然要以酒助興;何況今日又是秋獲節,這前後的幾天日子裏禁酒令如同虛設,自然該珍惜機會好好痛飲。

可很不幸,魏越派家奴回陽曲召集人手的消息經家中門客之口傳來了,宿醉狀態的盧慎直接驚醒:魏越要動手了。

強行打起精神,盧慎準備先試探試探魏越的底線,並拖住魏越。

院中葡萄架下,中秋的葡萄葉是深深的翠綠色,打霜前的葡萄架一片茂盛,甚至一眼看去隻有濃密葡萄葉,很難發現嫩綠色、染白霜的葡萄串。

陰涼之下,地上鋪著草席,草席之上三張木幾呈‘匚’擺列,盧慎坐在上首,側首一名麵塗白粉的少女跪坐,她麵前的小機上一側擺列清洗後的蔬菜,一側是隔水保溫的雙層銅釜,正中間是砧板,她正右手握著短戟將芋頭削片。

魏越一進這處小院,盧慎急忙起身腳踩木履緊步上前,雙手抓住魏越的手朗聲笑著:“得悉揚祖前來,某心中喜悅!”

說著側身,左臂指著草席,扭頭斜眼瞥著魏越笑吟吟道:“揚祖來去匆匆,一直想與揚祖尋個僻靜之處好好暢談一番,奈何此願難成。今揚祖登門,此願可了,實乃一樁喜事!”

魏越也扭頭四顧,認真看著這座盧慎本人的小院,見並無其他花草裝點,隻有兩三顆手臂粗葡萄藤,不由點頭,這是個本性樸素單調,不似表麵那樣喜好風雅的人:“某也有心與盧兄暢談一番,譬如兩家學問之差,又或是我等少年晚輩求學之路,遠的如幽並二州英雄人物等等之類。”

說著扭頭看盧慎,兩人對視,魏越目光坦然,口出肺腑之言:“此前在吳地時,同輩之中鮮有能知邊事者。入京以來往來奔波,想駐步停歇暢談一番,又不識京中諸多豪傑。今日秋獲節,盧兄邀我,也正好了卻某心中一憾。”

見魏越目光懇切,盧慎心中緊張一去,右臂抬起拍打魏越肩背,朗笑道:“既然情意相投,不妨並案近談!哈哈哈,請!”

魏越脫鞋之際,賀彪就與盧家賓客一起跪坐在草席上,將兩張小機各往前四尺,合並在一起,隨後兩人退出草席,侍立在一旁。

幾案上火盆加熱,魏越洗手時,那白麵少女扭轉腰肢伸長手臂,分別給魏越、盧慎的銅釜裏放入削好的油脂,隨後又是蔥、薑之物,稍稍煸炒後倒入泛白魚湯。

這時候魏越已做好就餐準備,端坐著右手拿起筷子夾了一些菜葉放入釜中,又接住白麵少女遞來的無花紋裝飾的尋常三足黑陶酒爵,他對麵的盧慎一手托著,一手握著酒爵道:“自揚祖入京,這還是你我初次飲酒,滿飲就是。”

酒水微微渾濁,與淡米湯類似,魏越也是雙手托、握酒爵:“滿飲。”

盧慎本打算揚起左袖以長袖遮麵再飲酒,卻見魏越仰頭露出微微突起的喉結酣暢飲酒,盧慎不由翹起嘴角,也如魏越這樣隨意暢飲起來,咕嘟咕嘟一氣飲盡。

魏越掏出手絹擦拭唇角,將酒爵放在少女麵前,仰頭眨眼眺望遠處蔚藍天際,語氣頗為寥悵:“江南水澤之鄉,煙波彌漫,隻有大雨之後才能見這朗朗蒼穹。不似在邊地,白日可見蔚藍之色,入夜可觀彎月星鬥。”

言下之意,過去在江南日子過的並不舒服並另有所指,盧慎聽了微微頷首,勸道:“如今身處朗朗乾坤下,該賀。”

魏越點頭,接住少女遞來的酒爵,盯著盧慎雙眸,神情專注而傳神:“盧兄所言甚是,此生能再見這朗朗乾坤,的確該賀。滿飲。”

兩人舉起酒爵,又是滿滿一爵溫酒下肚,四肢百骸熱勁湧動,魏越緩緩道:“北方之胡餅,在江南不到兩日時日就會生黴,衣物、書本稍有不慎也會生黴。且開春之後蛇蟲滋生,春秋之際江河泛濫,初到江南時不怕盧兄笑話,那時某已生必死之心。”

如果沒有各種超前知識,光憑家傳醫術的話,魏越不保證自己能活到現在。

盧慎點著頭認可魏越這席話,從自己銅釜中撈幾片菜葉到碟中,淋一勺醋,抬眉道:“別說是江南,我兄曾遊學於兩淮,就受不得兩淮氣候。尤其是我邊塞子弟,自幼起居於幹燥之家,若生活在水澤之中,的確不適。今後,揚祖欲往何處?”

魏越垂眉沉思這個問題,搖著頭:“不瞞盧兄,這入京的路上,某隻想到了北軍。至於從北軍出來後,落腳何處卻從未想過。”

再怎麽說他也是蔡邕的弟子,進入北軍當樂師,在所有人看來都是一次正常的曆練、考核,故而在知情人眼中,魏越短則半年,長則一年之後就會從北軍出來,開始更深層次的學習。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此事揚祖應當早做打算。”盧慎說罷低頭吃菜,隨後又說:“揚祖若沉心於武學、兵法,愚兄可去家嚴處說情,今後揚祖不妨與我同席而學。我盧氏家學雖不如蔡氏深厚,卻也兼學扶風馬、下邳陳這古、今二派所長。何況我等又是邊郡出身,我父精擅武學、兵法,足以教授揚祖。”

盧植精通兵法的同時,也有很高的武學造詣。

見魏越沉吟,盧慎對白麵少女示意,這少女將削好的蔬菜、肉片先後加入魏越的銅釜,盧慎繼續勸著:“愚兄這席話雖不道義,卻也是為揚祖著想。你我邊郡出身,自然知道強者愈強,弱者難存的道理。”

魏越頷首,也從銅釜中撈取煮好的菜葉,垂眉盯著碟中薄薄一層醋:“盧兄此言不虛,我邊郡子弟向來務實,嗜好虛名者少。從學盧尚書一事,實不相瞞,蔡師那裏也有類同的構思。”

一聽,隻當是蔡邕那裏也準備讓魏越拜盧植為師,盧慎麵浮喜色,搶先道:“倒是愚兄枉做小人了,既然蔡師有預,想來家父那裏也該有所準備。倒是愚兄夾在中間,說了蔡師惡語。”

魏越卻搖著頭,略有遺憾道:“非是如此。因某年幼時與太原王允有數麵之緣,蔡師予我書信一封,許我離京後拜謁王允。”

他沒有再說其他,這下盧慎尷尬了,如果蔡邕沒有第一時間考慮盧植,那麽盧植也不會自己湊上去硬要教授魏越。別說惋惜良材美玉,比起魏越的資質,盧氏更在意自己的地位、顏麵。

蔡邕不請求,憑什麽給與魏越自家子侄級別的教育?難道就憑魏越的資質?資質很重要,可惜已經掛在陳留蔡氏名下了。

蔡邕不願意豁出臉麵去欠別人的人情來教育魏越,也沒有向各地名門推銷魏越,這就是魏越尷尬的地方。哪怕韓說再欣賞他,也無法越過蔡邕去推銷魏越;如果做了,意味著韓說、蔡邕之間的關係徹底破裂,意味著魏越不忠誠,也意味著沒人會相信魏越。

盧慎索性另開一個話題,遺憾著說:“實不相瞞,某有心與揚祖同席而學,可諸多方麵非你我能做主。不過太原王允為人正直本性頑強,的確是一方大儒,不會誤人子弟,足以教導揚祖。”

隨即他口風一轉,麵帶微笑:“可能揚祖還不知道,司徒楊賜以‘高第’(三公征辟人才的一種方式,即名門出身;同類型的還有有道、方正、賢良等等名義)征辟,王子師如今授官侍禦史。隻是公務繁忙,極少露麵而已。”

侍禦史,是記錄皇帝起居的禦史,與中常侍、侍中一樣是皇帝身邊的親近人,才幹若被皇帝認可,往往能一飛衝天。

魏越隻是點頭,夾菜時開口:“可惜黨錮,蔡師至今不能回京。”

王允被三公同時征辟又如何?論影響力,蔡邕比盧植還高一點,是名震天下的海內大儒;王允也僅僅是名動州郡,目前能名傳京師的主要原因還在於三公同時征辟這麽一個炒作方式。

其後的話題就圍繞在邊塞各郡的青年俊彥身上,因為魏越無法拜在盧植門下求學一事實在是出乎盧慎預料。因為從各個方麵考慮,哪怕蔡邕無心教導魏越,也要給魏越找一個可靠的去處。最適合邊郡出身,又是越騎舊部的魏越的去處隻有一個,那就是在盧植門下進學。

可惜,蔡邕不按常理行事,直接導致盧慎預案的話題無法進行;更因為之前的話題無法達成,使得彼此之間多了一層隔閡。

就在兩人討論各地大儒、學風時,盧家賓客來報,在盧慎耳際低語一番,盧慎已麵帶酒暈,聽了對魏越道:“家中又來了故舊友人,揚祖稍待片刻,某去去就來。”

魏越拱手:“盧兄自便。”

盧慎又是抱拳一禮,起身踩上木屐就大步離去,魏越扭頭看著盧慎匆疾背影不由撇嘴,對一側閉口服侍進餐的白麵少女道:“某觀盧兄也是穩健之人,怎麽每每見他都是急促模樣?”

以魏越想來這少女必然是盧慎親信,否則也不會當著這少女的麵,說一些關於他人的隱秘是非。

這白麵少女到底是何麵容,魏越根本看不清楚,他也沒認真看,反正這個少女臉上不是敷了一層白粉,而是裹了一層白粉,十分的厚,甚至厚的看不出酒窩、唇線起伏。

未曾想他發問,這白麵少女竟然做掩鼻低笑模樣,不見笑聲,款款起身略略施禮,竟然轉身就走,身姿翩躚。

魏越瞥著那雙瘦長、細膩潔白的腳踩上木屐,不由搖頭,頭搖目不轉,木屐對腳的磨損太大。

小院之中再無第三人,賀彪上前低聲道:“少主,這女子步履協調,跨步之間留力三分。今後若無要事,望少主遠離此女。”

見魏越神情狐疑,賀彪扭頭看白麵少女所用的砧板,魏越也看過去,上麵還有削好待用的肉幹、菜形狀均勻,幾乎大小一般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