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10)

範四和曾屠戶此時停了下來,皆是低首不言,無心飲食。申熊坐在一旁,麵無表情地看著嬴櫟。嬴櫟現在心緒頗為不寧,河北戰事,鹹陽宮之中並無奏議。他是萬萬不願去相信魏廣所謂秦軍盡沒的消息。

章邯此前幾乎撲滅了張楚叛軍,又擊殺了楚軍大將項燕,可謂戰功赫赫。而此番钜鹿之戰,他率領的驪山軍隊,是作為支援,協助長城王離一部。

驪山、長城兩支大軍,乃是如今秦國之支柱。尤其是王離的長城兵團,那更是當年隨蒙恬將軍橫掃塞北的精銳之師。即便是戰況不利,數十萬大軍也不可能一下子全軍覆沒。鹹陽宮甚至連個軍中傳訊也未曾收到......

“趙高.......他到底隱瞞了多少消息......”嬴櫟心念道:“興樂宮上下隻知武關告急,但是山東的戰事卻一概不知。”

子嬰門下,在此之前不參與朝政議事。知之有限,與嬴櫟而言,關外的局勢更讓他緊張與憂慮。

曾屠戶這時候開口問魏廣:“掌櫃的,你在這鬧街酒肆之中傳播這種擾亂民心的流言,不怕官府治罪麽?”

魏廣搖搖頭道:“什麽治不治罪,老夫都這把年紀了。如今這資財家產,一概不缺。現在啊,怕的就是這天下大事變得太快。魏廣這把骨頭,可經受不住折騰了。所以不瞞各位,老夫準備關了這店,明日就離開鹹陽。”

嬴櫟臉色陰沉,他道:“掌櫃的明日就走,豈不是因為散布流言,自己膽怯,怕官府治罪不成?”

魏廣見嬴櫟臉色大變,急忙對申熊道:“申壯士,你可......可要和這幾位朋友說說才是啊。”

“哈哈哈哈,魏掌櫃的。”王廉站起來,他看著掌櫃嘲諷道:“我看你這種人,在這裏散布流言,萬一被鹹陽令閻樂那幫人聽了,不怕到時遭那飛來災禍?”

可憐這掌櫃魏廣,被嬴櫟王廉兩人言語相激,這前後窘迫,隻好從席間上下來,給兩人陪不是。

魏廣這麽一拜,嬴櫟方醒悟自己太過失態。他平素沉穩謙和,今日因為一些流言蜚語就去為難這酒肆店家,他暗暗責備自己的莽撞,也即刻給掌櫃賠禮道不是。

魏廣稍稍心安,原本要代魏廣說話的申熊卻覺得王廉這個小小少年,直呼閻樂姓名,口氣甚是張狂。如此看來,他和一般少年可是大為不同。於是他道:“王兄弟,方才你想知道在下在門口與人比武之事。那麽在下就給你說說。”

申熊道:“這幾日時局不穩,人心惶惶。方才掌櫃的也提及要關了這酒肆離開鹹陽城。數日前,在下入住這間寓所。魏掌櫃見在下負劍而來,便決意要請申某陪同,一起離開鹹陽。”

魏廣接道:“申壯士所言不虛。老夫拖兒帶女,這還算上幾個鋪子裏的夥計,也要十來人口。我等此番離開鹹陽,便是要往東麵三川郡而去。昔日魏家子弟在雒陽尚治有家業,老夫決定關了這鋪子,前去投奔我家子侄。”

嬴櫟道:“魏掌櫃,眼下兵烽四起,路途艱難。請這位申大哥陪同,一路上可也是有照應。”

申熊這時候道:“在下先前......盤纏用盡,便在此鬧街之上舞槍弄棒,鍛煉這一身筋骨。換得一口飯吃。如此這般,已有兩日。全憑掌櫃厚愛,以禮相待。在下這幾日多受掌櫃的照應。”

魏廣說道:“申兄弟不願受老夫恩惠,要自食其力。便在街上賣藝求食。”

申熊這時候雙目看著王廉道:“久聞關中秦人尚武善戰。這兩日申某不過是賣藝求食,然而仍然有不少城中子弟上陣挑戰申某。其中不乏言語無衝突,多有誤會。由於這拳腳無眼,每每相鬥,傷了不少青壯。申某在此給在座諸位陪個不是。”

話畢,申熊拿起斟滿酒水的大碗,對著眾人仰脖飲之,一幹而盡。

曾屠戶見申熊快人快語心胸亮敞,不禁大有親近之意,他道:“申壯士,你要知道這我老秦子弟,可是個個都是大好男兒。要知道,當年孝公和商君變法,創下十二軍功爵位。這關中子弟啊隻要一上戰場,個個奮勇當先。可是厲害威猛得緊哩。”

申熊道:“曾兄之言極是。隻是申某之前本想多尋健兒壯士,隨同魏掌櫃與我等一同出城。但是不知這偌大鹹陽城內無人可應。原本我看這位嬴櫟公子功夫了得,或許能說動公子一同前往三川郡。但是櫟公子既然是宮中人士,想來會有諸多不便。看來此番離城之事,申某要一人擔當了。”

魏廣到現在才知道嬴櫟姓名,他之前議政失言,現在十分不安。

嬴櫟道:“申大哥武藝高強,此番若是要前往三川郡,隻管撿僻靜路道前行。如此就可避開那散兵流民,這大小車馬也可有個保障。”

申熊道:“昨夜申某與魏掌櫃也談及此事。眼下,往東方的馳道已經廢棄。申某這幾日,從外城進來的商客打聽到:钜鹿一戰之後,關外起事的諸國軍隊,又占據了先前丟失的郡縣,秦軍駐守的三川郡治所,穎川,亦已失守;另則,在下聽聞楚軍劉季正從武關進發鹹陽。這前往三川郡的道路,注定不太平。”

嬴櫟聽了申熊的消息,雖仍是半信半疑。但實則他對函穀關外的戰事還有有所耳聞。嬴櫟所慮,怕是秦國廟堂是掌控不了這戰事以及政局。秦國如今對外戰事不利,對內又有趙高亂政。加之楚軍的另一支部隊,由沛縣的劉季率領著正朝鹹陽而來,此時掌權的趙高不思應對之策,反而忙著對付公子子嬰。嬴櫟想這上下不能一心,秦國又怎能應對得了直轉急下的頹勢。

正當嬴櫟思索著,卻又聽見申熊道:“櫟公子,容在下說一句。”

嬴櫟問道:“申大哥何事?”

申熊沉默了一會,他忽然道:“不久前,有關於钜鹿的傳聞從河北傳來……”

嬴櫟問去:“有何傳聞?”

“長史司馬欣在返回钜鹿的途中,被相府的死士追殺。此事被少府章邯得知,那章邯走投無路,最後投降了楚軍!”

話音剛落,王廉連連問道武城侯王離的下落。申熊搖頭隻是不知。

王廉呆若木雞,半晌說不出話來。

曾屠戶這時候怒不可遏,他大聲道:“敗就敗了,章邯這廝,竟然投降了楚軍。我堂堂老秦男兒,隻有戰死將軍,沒有投降將軍!”曾屠說完,忽然使出一拳重重砸在牆上。這時候嬴櫟轉向申熊問道:“申大哥,我知道楚軍曾經臨陣易帥,那钜鹿楚軍的統帥是何人?”

申熊道:“在下並不知曉軍中之事,不過傳聞,楚軍新帥,和櫟公子年紀相仿。使一杆八尺來長的精鐵大戟,此人力能扛鼎。而且,是個雙目重瞳的奇人。”

嬴櫟長歎一氣,道:“申大哥,所謂傳言,不過民眾碎語附會。軍中大事,還等朝廷布告傳下來方可相信。櫟是斷然不信我大秦數十萬兵馬一夕之間全軍覆沒。”

申熊道:“櫟公子,秦宮之中,如今諸事隱瞞,你我外人也未必能夠洞悉真相。”

申熊看著嬴櫟,緩緩道:“申某不知這秦國的權柄,到底是贏氏公族的,還是中丞相趙高的。”

嬴櫟被申熊一問,不知如何作答。他望著臨台外的街市,此時他心煩意亂。心緒不寧。

這時嬴櫟看到從街道外走進來一矮個老者,這老人掃視了一圈酒肆中的眾人,看到嬴櫟一席。便收了目光,走到席邊,對著低著頭沉默不語的王廉道:“三公子,長公子命老仆來接三公子回府,公子還是早些動身吧。”

眾人聽這老仆如此稱呼王廉,也算是知道了王廉是鹹陽城內某家大戶公子。

這王廉抬起頭來,他對眾人抱拳道:“諸位,方才廉多有冒犯。還望海涵。”

王廉說完,拿起酒碗,一口喝幹碗中的酒水。道:“廉,告辭了!”

話畢,王廉將粗碗一扣,便和老仆離開了酒肆。

這時候範四道:“我聽說,去钜鹿打仗的將軍王離,家中共有三子......”曾屠戶道:“兄弟莫不是說,這少年是王離的兒子不成?”

嬴櫟道:“唔,曾大哥說得也許不錯,我看這少年剛才談及王離之時神色不對。而且申大哥說這少年使一套營中的拳法。若是王離府上的公子,那也是大有可能的。”

申熊點點頭:“這少年不似尋常習武子弟,看他神情語氣,或許正是王家子弟。”魏廣道:“不知道諸位知不知道,王離三子,長子王倉字伯頡;二字王歇字仲繼;三子王廉字叔冽。”

嬴櫟道:“那位王兄弟的表字正是叔冽......”

曾屠戶道:“王兄弟掛念他的父親,也是人之常情啊。”

嬴櫟想說王離在钜鹿失蹤一事,但是卻又無從說起。

魏廣搖搖頭,和眾人說了幾句,退了下去照顧酒肆。這席上眾人除了申熊外皆因敗壞之時事而興致全無。三人胡亂用了點飯食。嬴櫟見天色不早,想起晚間關內侯造訪興樂宮之約,便辭了眾人,亦離席而去。曾屠戶和範四見酒席散去,自是意興闌珊。曾屠戶喝幹酒水拜別了申熊和範四,踉踉蹌蹌得走了出去。剩下的範四,向魏廣討了點殘羹冷炙,自顧提著回去照看母親。一時原本熱鬧的酒席瞬時就剩下申熊一人。申熊盤腿坐著,喝了幾碗酒水。又側臥在席上。他仔細回想了一輪今日在鬧街和眾人比武之事,忽覺身體乏力,然而丹田之中卻流竄著一股濁氣。申熊知道是這白囈酒酒力發作,便下了酒席回到房中運功理氣,調理內勁。眾人個懷心事,另有他想。皆不在話下。

嬴櫟今日飲酒不多,一路上神思頗為清醒。嬴櫟匆匆趕回興樂宮之時,日已西沉。他剛走到鹹陽宮附近,卻發現韓談正往這邊趕來。

嬴櫟走上前去,知道韓談是為了去大梁寓找尋他。他便快步走上前去,叫住了韓談。

他見了嬴櫟便道:“子正,方才趙高又差人來過興樂宮了。今次是要公子早日定奪登基大典之事。”

嬴櫟問道:“公子如何回複?”韓談道:“公子隻讓老夫將那人打發了。留話於趙高,說是不日之後即可完禮。”

嬴櫟料趙高另有所圖,他接著問道:“不知道趙高派遣了何人來此?”“是郎中令趙成。”

“趙成?”嬴櫟道:“趙成也是和閻樂一般,殷勤得緊。”

韓談苦笑一聲:“宮中府中,都是趙高一黨說得算。我看派什麽人來也一樣。”

嬴櫟思忖了片刻,又道:“趙成是趙高的親信,這次派他前來,是一定要公子給趙高一個答複。今日未有說法,明日趙成怕是會又來。”

韓談道:“明日若是再來,又要為難公子了。”

嬴櫟點點頭,他想起關內侯,便道:“談伯,關內侯可到公子府上?”

韓談隻道不知,他望了望遠邊道:“看著天色,關內侯也該到了。

嬴櫟道:“今晨公子在朝會後已與關內侯有約,關內侯必定會如約而來。現下,我倆還是盡快回去麵見公子為好。”

兩人說了幾句,便即刻返回興樂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