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胡亥

胡亥(1)

秦二世三年五月,伯勞始鳴,半夏初生。身在關中的黔首,開始在悶熱的空氣之中嗅到刺鼻的腥味。

這一日,有不知來自何處的快馬,正掠過天幕中逐漸黯淡的日光,馳入鹹陽而來。

但見這匹快馬馱著一員受傷的兵士,此人神色緊張,一身斥候打扮,渾身上下汙穢不堪。

眼見宏偉的秦國都城近在咫尺,這位兵士緊鎖的眉頭也終於舒展開來。

此時,鹹陽城門一帶正有守衛往來盤查,其中一人看到斥候往城門而來,立刻招呼左右同袍提劍攔截。

隻見那衛士攔下斥候,問道:“來者何人?是何處營地的同袍?”

傷兵頓了一口氣,低聲說道:“在下是武城侯王離將軍部下,有急件......送至鹹陽宮......”

這衛士和手下相互一視,說道:“是來自钜鹿的急件!”

那斥候從懷裏掏出一卷裹著血跡的布袋,他放開韁繩,雙手托送給城門衛士。可是就當那衛士剛剛接過書信,這斥候竟一頭栽倒在地上,眾人大驚不已,急忙上前查探。然而發現,這名斥候早已沒了鼻息。

城門衛看到同袍背上一道怵目驚心的傷痕,心下不禁黯然。

衛士四下看了看,忽然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說道:“縣令來了。”

眾人立刻將馬匹牽走,將斥候的屍體抬到城門口安置。那縣令走到此地,見到安置在城門的屍首,問道:“此人是誰?”

衛士上前稟報:“回閻令,來人自稱是武城侯王離將軍部下。”

此人姓閻名樂,是秦國鹹陽縣的縣令。今晨他帶人巡查鹹陽都城,正來到此門巡視。

閻樂走上前去,解下斥候身上的短劍一看。他點點頭,說道:“二年九原寺工,是王離的手下。”他回頭問那侍衛:“章邯的信使剛走,王離就又派人來鹹陽了,這斥候來此作甚?”衛士拿出那卷錦袋,交給閻樂道:“閻令,這是方才傳來的書信,這斥候曾言,要進鹹陽宮麵見陛下。”

“哦?麵見陛下。”閻樂接過拆去錦囊,正是一卷竹簡。他暗暗一想,和衛士說道:“中丞相有令,現下,但凡有從钜鹿而來的傳信,一概轉遞相府。”

“喏!”

閻樂收起竹簡,他牽過斥候的馬匹,騰躍而上。將這信送到了中丞相府。

此時秦國的中丞相趙高正在與其弟趙成議論封官之事,趙高聽到門下閻樂求見,便摒退侍者,傳閻樂入內。

閻樂將兩把佩劍交給侍從,他進曰:“中丞相,今日有九原軍斥候傳信前來。”

趙高閉著眼睛,慢慢說道:“王離的斥候?前幾日剛走章邯求援之使者,今日卻又來一個九原部下。那此人身在何處?”

閻樂道:“回稟中丞相,斥候受了重傷,已不治身亡。”閻樂伸手從衣袖內拿出那卷書信,呈到趙高的書案上道:“中丞相,王離讓他送抵一卷書信,是要呈至鹹陽宮,麵見陛下。”

閻樂見趙高閉著眼睛不答,又道“中丞相,這是卷......軍中的急信。”

“急信?閻樂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私查陛下的信件!”趙高突然睜開雙眼,他盯著閻樂,神色扭曲可怖。

“中丞相,請容臣下辯解。”閻樂一慌,急忙拜倒在地。

一旁的趙成說道:“兄長,河北如今急報頻傳,怕是已有什麽意外......”

趙高拿起竹簡,見這竹簡沒有封泥,隻有一根麻繩草草捆綁著,他道:“閻樂,你且說說。”

“回中丞相,那信使身帶九原寺工署的短劍,又是一身斥候裝扮。末將推測,來人是王離手下的精銳。尋常送件,不過傳信使者來往,但是王離派出戰場斥候快馬千裏而來,這信件之中,定然有重要之事呈於陛下。”

趙高微微一笑,道:“趙成,你將這信拆了,閱畢告訴老夫。”

“喏!”

趙成拆開麻繩,展開竹簡細細一閱,忽然雙手一抖,險些拿捏不住信件。閻樂見他異樣,問道:“郎中令,這信上寫了什麽?”

趙成看了看閻樂,又看了看趙高,他神色慌張,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趙高倒是鎮定,他斜眼看著趙成,慢慢說道:“趙成,你且將這信中之事一一道來。”

“兄長,這.......這是王離的絕報。”趙成戰戰兢兢地說道。

“絕報?”趙高此時感覺到一絲緊張與詭異的氣氛。

趙成言道:“王離的九原兵馬,甬道被斷糧草不濟。楚國大將軍項籍與王離的九原軍大戰於钜鹿.......楚軍九戰九勝,部將蘇角戰死,涉間自燒殺,王離準備與其仲子王歇率軍最後一搏,突圍至棘原,與章邯匯合。”

趙高聽到這裏,大怒道:“王離手下有二十多萬九原兵馬,個個都是蒙恬留下的精兵悍將,竟然在钜鹿被打地全軍覆沒!”趙高此時再也坐不住,他對趙成說道:“你去備馬,老夫要去鹹陽宮一趟。”待趙成出去之後,趙高又對閻樂說道:“閻樂,你帶上侍從,隨我入宮。”

閻樂不敢怠慢,立刻整頓人馬,與趙高一同入宮。

趙高一行人不經侍衛稟報,便一路直闖鹹陽宮。趙高剛來到內殿,就聽到一陣女子的歡笑之聲從裏麵傳來。趙高與閻樂站在門外求見,過了許久,這才從裏麵走出來一位年輕的宦官,請趙高入內。

趙高拿著王離的書信,拜入殿內,恭聲道:“老臣趙高,拜見陛下!”

這內殿之中,衣冠不整,神色倦怠,正與諸女子廝混的,就是大秦帝國的二世皇帝,胡亥。

胡亥此時一手拍著宮女的臂彎,一手正支撐靠在禦座上,他見趙高入內,頗為掃興,便道:“中丞相多禮了,今日入到宮來,所為何事啊?”

趙高道:“陛下,老臣今日得到一卷書信,是來自钜鹿。”

“行了,寡人不是將朝中之事都交於你了?中丞相自己安排便是。無須向寡人陳明。”胡亥華酌鋪陳,他笑嘻嘻地盯著一位宮女,這侍女見二世對自己情有獨鍾,便會意將一杯美酒遞到二世的麵前,二世摟著她的腰說道:“佳人美酒雖好,但還需美人朱唇點綴也,哈哈哈哈。”那宮女吃吃一笑,一口飲盡,就湊到二世的唇間。胡亥隻覺得唇齒之間一股香氣四溢,正覺人間之巔樂時,趙高又道:“陛下,我軍在钜鹿受挫,武城侯的九原兵馬已敗於楚軍之手,現下河北戰事催急。陛下,還請定奪破敵之策!”

胡亥推開宮女,他半睡半醒,問道:“什麽?王離敗了?章邯呢?章邯在哪?”

趙高道:“章邯一部正駐紮在棘原,與楚軍對峙。”

胡亥聽了,便長舒了一口氣道:“隻要章邯還在,那寡人就無憂矣。”趙高聽到這話,臉色一時躊躇,他盯著胡亥那張被酒色摧殘的麵容,心中不斷盤算著伎倆。

那二世皇帝繼續道:“寡人即刻就派使者前去會見章邯。章少府為我秦國平定了陳吳之亂,又擊殺了楚國叛將項梁,隻要少府為我抵擋住叛軍,大秦何懼區區叛亂的盜匪?”

趙高此時剛剛讒殺李斯,擔任了秦國的丞相,他心中盤算了一陣,對二世說道:“陛下,老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二世醉眼朦朧,他道:“老丞相有何進諫?”

趙高道:“陛下,章少府鎮壓盜匪,翦平叛亂,是有功國家。但是此人今日按兵不動,畏敵不前,這......”

“中丞相多慮了。章少府將兵打仗,自有所思,寡人既然讓他統領大秦驪山軍馬,便是要讓少府為寡人驅除賊寇,討平那些個六國餘孽。”胡亥打斷趙高的話語,又接著道:“若無章少府之力,關中怎會太平?”

趙高見二世駁回自己的進言,又生一計道:“陛下,章邯平亂剿賊是不假,但是大將在外,陛下不得不防啊。”

果然,胡亥聽到趙高的提醒,腦海之中立刻生出警惕。他問道:“中丞相是何意?”

趙高見胡亥對章邯的信任產生動搖,便上前一步說道:“陛下。”

胡亥整了整冕冠,對左右近侍使了個眼色,宮女們收拾了殘羹冷炙,悻悻而去。趙高近身道:“陛下,钜鹿一戰,王離的九原軍已敗,這是斥候送達鹹陽的文書。”

趙高將書信獻給胡亥,二世閱之,臉色勃然一變,斥道:“王離!頻陽王氏,在我秦國三代為將!如此將領,率我大秦堂堂九原精銳,竟然不敵一群烏合之眾!”

趙高心中暗喜,他道:“陛下,你看這書信上所言,王離甬道被斷,準備突圍至棘原,尋求章邯相助。少府既然知道钜鹿戰事失利,為何不救王離?”

胡亥被趙高這麽一點,恍然大悟,說道:“中丞相是說,章邯按兵不動,固守棘原,不願出兵相援?”

趙高道:“陛下明鑒,此乃兵家作戰之策,老臣豈敢妄加揣測少府之思?”

胡亥聽出來趙高是怕自己治罪於他,便道:“先生,你我二人這幾年相互扶持,當年沙丘之時,若無先生力主亥繼位為君,這如今哪有寡人之天下?”

秦始皇時,少子胡亥師從郎中令趙高,學習斷獄刑法之學。趙高精通律法,胡亥又聰穎好學。在趙高教導之下,少子學藝大進。因此胡亥和趙高這一對師徒,頗受秦始皇嬴政器重。

眼下,胡亥與趙高密商河北戰事,胡亥仍舊以師禮請教趙高。

且聽趙高言道:“陛下,章邯為秦宮少府,昔日執山海澤地之收入,掌君王私府之度用。值陳吳作亂,張楚叛起,章邯得陛下之識,發驪山刑徒十萬,取器械於武庫,出大軍於鹹陽。殺周文,滅陳勝,斬田儋,章邯以一軍之眾,自函穀關以東,退萬軍於千裏。今大秦社稷再造,皆賴章邯一人之力。故章邯有如此之功,以至於天下豪傑,隻知少府章邯,而不知陛下也。”

胡亥聽到這裏,已經是怒不可遏,他拔出佩劍一劍斬斷案幾,說道:“竟如先生所言乎!”

趙高繼續說道:“陳勝發難於野,會同六國諸侯並起。章邯領秦國之兵,征戰殺伐,所向披靡,叛軍一觸即潰。今大秦之兵戈,存於武城侯王離之九原,少府章邯之驪山,以及趙佗之嶺南。現王離敗死,趙佗失聯,天下重兵,僅餘驪山一部耳。”趙高頓了頓,接著道:“陛下,武城侯三代侍秦,其忠心之至,為秦之國柱也。然少府章邯,擁兵自重,固守不援,坐視我大秦九原精銳盡敗於盜匪。此罪惡極,還望陛下明察!”

胡亥一急,即刻斥道:“先生言之有理!少府章邯,枉費寡人如此看重!寡人讓長史司馬欣前往關中征調糧草,並加派都尉董翳率軍協助,撲滅叛亂,怎知章邯如此欺侮寡人!”胡亥斥畢,一股惡氣從胸中升起。他在禦座前踱了幾步,一時想不出辦法,又問計趙高:“先生可有什麽計策處置章邯?”

趙高微微一笑,說道:“陛下無憂,且讓老臣設想。”趙高想了想,又道:“陛下可派鹹陽宮使者,持節前往棘原,問責章邯。以此觀章邯之心跡。章邯若出兵而戰,陛下可繼續讓其帶兵剿滅叛軍。若是章邯仍舊按兵不動,可讓使者奪其兵符,接替章邯繼續率部作戰。楚軍自項梁一死,再無名將,又逢卿子冠軍宋義被部下攻殺,軍心大亂,士氣低落。如此隊伍,豈可堪我大秦精銳一擊。”

胡亥問道:“計策雖好,隻是驪山的軍馬多是有章邯及其親信掌管。寡人的使者就算奪其兵符,隻怕到時也未必能夠調動地了大軍。”

趙高沉聲道:“陛下,國之律法之下,堂堂大秦之師,非他章邯的私人部曲。秦宮使者一到,度勢而變,營中之士,豈會背叛陛下?”

胡亥尚在躊躇,正猶豫間,趙高此時又獻一計:“陛下,章邯的親眷家屬都在鹹陽......此人決計不敢輕舉妄動。”

胡亥點點頭道:“先生之言,正合寡人心意。不想先生如此才智,軍政皆通,為寡人分憂解難。”

趙高諂諛道:“陛下,函穀關外的叛軍已盡數被秦軍剿滅,諸侯各國之兵力,隻集結於钜鹿。隻要破了钜鹿,天下太平,指日可待也!”

那胡亥聽了趙高之言,不禁轉憂為喜。他道:“先生所言極是,寡人這就派一使節前往河北。督責章邯出兵!”

胡亥心裏的一塊大石落地。這時候,趙高正要向二世呈報之前丞相府統計的戶籍賦稅等政務事議。不料胡亥擺手,說道:“宮外之事,從今日起,寡人就交給中丞相去辦。”

言訖,胡亥命人取來羊皮紙,下了兩道天子的詔令。一道讓使節送往河北,另一道則交給趙高,讓其負責朝廷軍政大事。

胡亥將筆放下,感慨地說道:“昔日,寡人曾想,這人生在世,有如六驥過隙。寡人君臨天下,自當安心享樂,以安宗廟社稷而樂待百姓。而如今寡人已將朝政大事皆委與丞相,還望中丞相盡心輔佐寡人,安定這大秦社稷啊。”

趙高領了詔命,心中不禁暗喜。他拜別二世,緩緩退出宮門。

待趙高一去,胡亥又招入美女與樂師,開始神色犬馬,縱情享受。

趙高離開宮殿,此時門外已有心腹待命。他將詔令交給閻樂,閻樂問道:“丞相,河北的戰事,陛下如何處置?”

趙高道:“陛下已讓使者前往钜鹿督責章邯。”

閻樂說道:“中丞相,那王離一死,在外統兵的大將,就剩下少府章邯了。”

他沒有興趣和閻樂討論戰事,他看著詔令說道:“陛下如今將宮中政事委任於我.......”趙高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繼續說道:“如此一來,鹹陽宮就沒有什麽人能夠威脅到老夫了。”

趙高踏著一名小閹宦的背脊上了車輿,最終還是和閻樂說道:“前往河北的使者是鹹陽宮的侍郎,為陛下近臣。屆時不需我動手,章邯也是必死無疑。”閻樂想了想,便指揮馬車離開了鹹陽宮。趙高坐在車輿之中,回頭從窗中望了一眼逐漸遠去的宮殿,此時此刻,那一扇漆黑的宮門離自己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天邊的餘暉之中。

待趙高回到相府,又過了十多日日。忽然手下來報,章邯派遣長史司馬欣回到了鹹陽。

司馬欣作為章邯的心腹,這次被他派遣至鹹陽尋求援兵。司馬欣要去覲見二世,但是被宮人阻止,說是但凡宮外政事,全有中丞相在朝會上處置。司馬欣作罷,隻好等待上了朝會再去找趙高商議。

趙高聽聞,便決定先撤去朝會,一連三日閉府不理朝政。那邊鹹陽宮裏依舊是夜夜笙歌,但凡有所急報,皆被趙高安插的手下攔下,統統送往了相府。

趙高和趙成、閻樂說道:“章邯這次派了司馬欣前來,可不止求援那麽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