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見王殿下
院中除了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外,還有一棵三人合抱的槐樹,槐花如雪紛紛飄落,落在連若涵的身上,她踩著踏腳凳緩緩而下,正好一朵花瓣落在了她額前的一縷頭發之上,飄搖晃動,卻並不掉落,與她如花容貌相映成趣。
夏祥快走幾步,迎上前去:“連小娘子大駕光臨,榮幸之極。”
連若涵淡然一笑:“不必客套,夏郎君,我有話要和你說。”
到了房間之中,分別落座,曹殊雋很想坐在連若涵身旁,卻苦於沒有機會,連若涵坐在上首,夏祥陪在了左側,沈包坐在右側,他隻好悻悻地坐在了連若涵的對麵。
對連若涵的到來,張厚視若無睹,他恨不得去院中和蕭五一起跟幔陀習武,當然,習武隻是由頭,心中真正所想是要和幔陀在一起。不過他還是按捺住了心中的雀躍,留了下來,想知道夏祥所說的大戲到底是真有其事還是故弄玄虛,若說幔陀和連若涵的出現算是大戲的話,也太兒戲了。
連若涵並不喝夏祥的茶,她開門見山地說道:“我方才路過貢院,見門口圍了許多考子在指指點點,走近一看,原來是貢院門口貼了一張無字黃榜,黃榜下麵,有一張黑榜,黑榜上麵有字……”
連若涵今日和肖葭有約,前往安之居之時,途經貢院。見貢院門口黑壓壓圍了一群人,不由奇怪,明日才是放榜之日,難不成今日提前放榜?不料走近一看,赫然見一張黑榜上幾個“夏祥落榜”四個大字,頓時大吃一驚。
一問才知,原來不知何人在貢院張貼黃榜之處,貼了一張無字黃榜,引得附近考子以為提前放榜,紛紛前來看個清楚,黃榜在上,卻空無一人,不由人不無端猜測。有人膽大,近前一看,黃榜之下還有一榜,揭下黃榜,赫然是黑榜。
貢院門口張貼黑榜已是讓人驚歎的大事,黑榜之上“夏祥落榜”四字,更是讓人無比震驚。有考子擔心黑榜會引發事端,想要揭掉,卻被眾人阻止。若是人少之時,黑榜被人揭下扔掉,事情不會鬧大,但先貼了黃榜引來了眾多考子圍觀,人數已有數十人之多,再想掩蓋,已是不能。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圍觀的考子越來越多,達上百人之眾時,終於驚動了貢院之人。因明日放榜,今日貢院所有人等都忙著整理試卷以及抄錄名單,是以得知黑榜之事時,事情已經鬧大,想要收場哪裏還來得及。
當文昌舉、高亥、陳封以及章則是幾人匆匆趕到時,貢院的門口已經被憤怒的考子圍得水泄不通,不少人高呼今年科舉必有黑幕今年科場必有舞弊,也有人趁機作亂,聲稱若是他也落榜,不是文章不好,是沒有向考官送禮之故。
一時群情沸騰,呼聲如潮。
文昌舉見到“夏祥落榜”四個大字之後,當即臉色一沉,其黑如墨。他再難保持從容不迫的風範,胡子都氣得抖動不已,讓高亥馬上拿下黑榜,並嚴查此事到底是何人何為。高亥二話不說,上前就想揭下黑榜,卻被無數考子推搡,他盛怒之下,揪住其中一名考子並打了對方一個耳光。結果此舉引發了眾怒,眾人一哄而上,將高亥打倒在地。
見形勢不妙,文昌舉奪路而逃,躲進了貢院,不再露麵,扔下被眾考子群毆的高亥於不顧。好在陳封和章則是並未見死不救,二人奮勇向前分開眾人,冒死救下了高亥,將高亥架進了貢院。可憐的高亥,被打得鼻青臉腫,臉上還有幾個鞋印,斯文掃地,不成樣子。
好在高亥隻是受了一些皮外傷,並不嚴重。饒是如此,他也痛呼連連,氣憤難平,聲稱要嚴懲凶手,並且緝拿夏祥,夏祥必定是此次事件的始作俑者。
連若涵因和文昌舉相識之故,特意停車去貢院,和文昌舉見了一麵。
文昌舉對黑榜之事,既氣憤難平又態度無比堅決,聲稱此事他一定要上奏皇上,一查到底,決不容忍此等攪亂科舉混淆視聽行徑。連若涵想了一想,問文昌舉為何會有人提前知道夏祥落榜?文昌舉啞然無語。
連若涵心中大失所望,原本她敬重文昌舉如長輩,不想文昌舉竟是一個隻憑個人喜好就徇私舞弊之人。大夏科舉為防作弊,糊名和謄錄有一套規範的防範措施,不用想,文昌舉是有意拿出了夏祥的試卷並將其除名,否則他無從得知哪一份試卷是夏祥所作。
連若涵既為文昌舉此舉感到可悲,又為夏祥大感不值,不過她再一想,張貼黑榜之人,即使不是夏祥本人,也會是夏祥身邊之人,顯而易見,夏祥也是提前得知了他落榜之事。此事可大可小,大,或許真可以上達天聽,傳到皇上耳中。小,隻是一幫考子在貢院之外鬧上一鬧,文昌舉及時阻止事態的進一步擴大,然後事情不了了之。
自從候平磐當上宰相之後,無數反對候平磐變法的大臣或被罷官或被貶出京,現今朝堂之上候平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言九鼎,再無反對的聲音。此次科場舞弊之事,倒是一個極好的可以用來大做文章的機會。
連若涵告別文昌舉,出了貢院,見外麵的考子依然鬧個沒完,貢院的官差亂成一團,想要揭榜也衝不過去,被考子們擋在外麵,急得團團轉,卻也束手無策。她心中喟歎一聲,文昌舉如此無能,也隻能是一個禮部尚書了,三王爺識人不明,怎會重用文昌舉?雖說她還要稱文昌舉一聲世伯,隻是兩家世交再好,也隻是私交,麵對大是大非之時,她必須當機立斷有所取舍。
是以連若涵迅速交待了三件事情,一是讓人前去安之居麵見肖葭,今日會麵取消。二是派人前去景王府告知見王貢院發生的事情。三是和令兒一起前往全有客棧,麵見夏祥。
不想派出前去景王府的人剛剛離開,見王就騎著高頭大馬帶著一班隨從,施施然就出現在了貢院門口,倒讓連若涵暗吃一驚,心想見王來得好快,是誰搶在她的前麵知會了見王?看來,背後還另外有人也在暗中推動此事。
見王剛到,上京府的衙役也到了。
一共來了五名衙役,是負責京城治安的巡邏衙役。為首者姓王名二意,三十歲出頭,長得精明強幹。王二意正好負責貢院一帶的治安,接到文昌舉派人送來的音訊,急急帶人趕來。
比起貢院一幫文人出身的官差隻知勸說不會動手,才和考子們僵持半天也無法揭掉黑榜,王二意所帶的數名衙役就如狼似虎了。衙役的地位低於吏員,吏員盡管沒有品級,但好賴還是官方人員,而衙役根本沒有官方身份,隻屬於為衙門服役性質,相當於臨時人員。而一名正式衙役的手下,又會帶三五名白役,白役更是編外差役,衙役還有官府所發的薪俸可領,白役隻為衙役服務,並不被官府所承認。但往往最髒最累最危險的差事,都是由白役去做。幹得好了,功勞歸衙役。幹得不好,黑鍋自己背。
即使是衙役,薪俸也是極低,盡管大夏官員薪俸之高,是曆朝之最,但大夏隻是優待文人和士大夫,並不包括衙役。衙役不是士大夫階層,有一部分甚至屬於賤民,更不用說白役了。
是以衙役的收入並不依靠薪俸,而是大多來自陋規。所謂陋規,就是不好的慣例。衙役辦差向當事人收取的車費驢費鞋襪費和飯費茶水錢都屬於陋規,隻是不準借機勒索敲詐。捕役由於案件發案沒有規律可言,沒有案件時就沒有額外收入,所以主要從娼妓戶和宰牲戶收取陋規。
正是因此,衙役大多養成了一有案子就有錢可賺的陋習。即使是貢院出事,身為上京府的衙役,王二意接到案情時第一個念頭同樣也是大喜,今日轉了一天,收入才一百文,幾個人一分,吃飯都不夠。貢院出了大事,少說也能撈到幾貫陋規了。是以他帶人興衝衝前來,二話不說,直接衝了過去,手中鎖鏈一抖,就套在了領頭書生的脖子之上。
領頭書生生得十分瘦弱,雖個子不低,卻如麻杆一般,他來自江南西路的江州,就是白居易曾經任過司馬的江州,名叫史三心,自認比起柳永柳三變不但更有才華也更聰明,當然,更要英俊瀟灑幾分。江南西路在大夏是才子輩出之地,從當朝泰鬥司馬飾到當朝宰相候平磐,以及司馬飾的得意學生曾工,如是等等。是以史三心此次前來京城趕考,自認可以高中狀元。
不料竟然出現了黑榜之事,十年寒窗不敵一紙黑幕,他激憤之下,一馬當先衝在前麵,保護黑榜不被人揭下。貢院之人越是想要揭下黑榜,越是說明今年的大考黑幕重重,夏祥是誰他不得而知,也不關心,他隻是知道夏祥落榜肯定是被人有意拿下,有了第一個夏祥,後麵還會有無數個夏祥,也許他也在其中。
他不出頭為自己為天下考子據理力爭,他就白讀了十年聖賢書。
史三心正慷慨激昂地號召一眾考子保護黑榜不被人揭下,卻沒料到被人迎頭鎖上了鎖鏈,感覺到脖子一涼,肩膀一疼,愣了一愣,低頭一看,竟是被拿下了。想他雖是平民百姓出身,卻身世清白,祖輩世代務農,從未有過作奸犯科之事,不想進京趕考也能被人鎖了脖子,腦子一熱,血往上湧,抓起脖子上的鎖鏈用力一送,然後再向前一揚,鎖鏈飛了回去,嘩啦一聲,套在了王二意的頭上。
“嘿……”王二意又氣又好笑,他當差多年,還是第一次被犯人鎖住,頓時樂了,“吆喝,行呀,有膽有識,敢鎖官差,今天我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王二意欺身向前,雙手抓住史三心的肩膀,用力朝下一拉,同時右腿上提,膝蓋就和史三心的鼻子來了一次親密接觸。
史三心雖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和擅長街頭鬥毆打架的王二意相比,打鬥經驗還是差了太多。他隻覺鼻子又酸又痛,頓時失去了反抗之力,雙手捂臉蹲在地上,血流滿麵。
王二意還不解氣,又將鎖鏈鎖在了史三心脖子之上,又一腳將史三心踹倒在地,如牽狗一樣拖著史三心就走,罵罵咧咧地說道:“敢和老子動手,官爺今天就讓你知道叫什麽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王二意此舉頓時震住了所有的考子,眾人麵麵相覷,再也不敢動彈半分,都被嚇住了。書生就是書生,書生遇見兵,有理說不清。
見自己隻一出手就控製了整個局麵,王二意更得意了,不管躺在地上打滾的史三心有多痛苦,繼續拖著史三心繞圈,一臉無賴嘴臉:“各位都是讀聖賢書的文人,我等賤民不能相比,不過賤民賤命一條,最不怕的就是以命換命,怎麽著,誰要是不服就放馬過來,你打死我,算你有本事。我打死你,你也別叫屈。”
史三心被勒住脖子,在地上翻滾不停,喘不過氣,又被鎖鏈劃破皮肉,巨痛難忍,偏偏又叫不出聲來。眾考子見狀,沒有一人敢上前出手相救,都被王二意的無賴囂張和恐嚇震驚當場。
“還愣著幹什麽,白養你們了,該出力的時候不出力,等著回家吃狗屁?”王二意衝手下幾個衙役和白役怒吼一聲,“讓你們是看熱鬧來了?還不趕緊給爺幹活去?”
王二意一聲領下,他手下的幾人一湧而上,分開呆若木雞的一眾考子,郭小二跑得最快,來到黑榜之前,伸手就要揭下黑榜。不料手剛一伸出,“啪”的一聲鞭響,手上憑空多了一條鞭印。
郭小二痛得大叫:“誰敢打官爺?反了你了,趕緊跪下給官爺……”
話未說完,“啪”的又一聲鞭響,郭小二的臉上又挨了一鞭子,這一下他暴怒了,伸手拔出腰間配刀,回身就朝揮鞭之人拚命。
還沒邁出兩步,忽然有兩人從兩旁殺出,二人均是普通衣著,看不出來曆,卻各自配刀,都麵目冷峻,目光陰冷,右邊一人也不說話,抽出腰間配刀,一刀揮出,刀光從郭小二的右手之上一閃而過。
郭小二隻覺右手一涼,手中配刀“哐當”掉落地上,他低頭一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感覺到疼痛從手上傳來,右手被人齊腕斬斷!
郭小二萬分驚恐,來不及痛呼出聲,又感覺左腿一涼,身子失去平衡,一頭栽倒在地——左腳也被左邊之人一刀斬下。
人一倒地,郭小二便大聲呼痛:“啊,啊,痛死我了!”才喊了兩聲,雙眼一閉就暈死過去。
郭小二不過是一個白役,平常魚肉百姓欺男霸女,也隻是小打小鬧,並未見過什麽大世麵。畢竟上京是京城,天子腳下,臥虎藏龍之地,他連一個小蝦米都算不上。以為今日前來貢院維持治安,也和往常一樣,隻管嚇唬幾下就會讓書呆子們乖乖聽話,卻不成想,竟被人一招之間斬斷手腳。
郭小二昏倒在地,眾人嚇得一聲驚呼,作鳥獸散。王二意手一鬆,手中的鎖鏈就掉落地上,史三心得此機會,忙甩掉鎖鏈,從地上爬起,二話不說,一頭就撞在了王二意的肚子之上。
險些沒被王二意的鎖鏈勒死,史三心又驚又恐又怒,方才郭小二被斬了手腳,他人在地上沒有看清,一頭撞倒了王二意之後,眼睛的餘光一掃,才發現倒在地上的郭小二,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張大了嘴巴,想說什麽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王二意猝不及防被史三心一頭撞倒,也顧不上肚子生疼和還手,坐在地上呆呆地看了郭小二片刻,猛然跳了起來,拔出腰刀狂吼一聲,朝揮鞭之人衝去:“爺和你拚了!”
郭小二是王二意的妻弟,原本在史家胡同賣水果,後來王二意得勢後,就收他當了白役,雖辛苦一些,好歹也可以跟著王二意吃香的喝辣的,多收一些陋規,日子總比賣水果強了不少。不想才好了兩年,今日就斷了一手一腳,成了殘廢以後別說再當白役了,連賣水果都賣不了了。
王二意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盡管他也猜到坐在高頭大馬之上一臉冷傲揮鞭打人之人,必定是王孫貴族,隻是妻弟被斬了一手一腳,舍了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顧不了許多了,他持刀在手,如脫弦之箭,一刀就朝馬上之人刺去。
馬上之人一臉冷笑,手中鞭子一揮,在空中甩過了一個鞭花,“啪”的一聲,鞭子準確無誤地擊在了王二意的臉上,他雙眼微微一眯,眼中驀然閃過一絲濃濃的殺意:“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