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若得人間好景在

昨夜夏祥和蕭五回到客棧之後,已是半夜時分。客棧之中的客人,大多已經睡下。二人輕手輕腳回到房間,卻並未入睡。

夏祥和蕭五來到院中,支起一張桌子,桌子上擺放了牌位——是曹殊雋所送的長生牌位,此時上麵已經寫上了名字——夏來、夏去。

明月當空,夜深人靜,正是祈福時,夏祥點燃三柱香,望月而拜,口中念念有詞:“祝願夏來夏去平安無事,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祈願夏來夏去無病無災,長生無憂。”

蕭五雖未見過夏來夏去,卻也對夏來夏去舍家追隨夏祥的壯舉無比敬佩,也和夏祥一起為夏來夏去上香祈福。

“我輩讀聖賢書,當敬鬼神而遠之,豈可拜神祭鬼,辱沒讀書人名聲!”

夏祥和蕭五才拜了一拜,冷不防身後傳來了一個不以為然的聲音,隨後人影一閃,一個相貌英俊卻生得粗獷的書生從走廊中閃了出來,他隻穿了內衣,頭發散亂,顯然是起夜偶遇。

“我家先生的事情,哪裏由得你說三道四?”蕭五十分不滿地瞪了來人一眼,不過夜色之中,他頗有殺傷力的眼神對對方形不成絲毫威脅,因為對方壓根就看不到他的示威。

對方大步流星來到夏祥近前,上下打量夏祥一眼,拱手說道:“在下沈包,錢塘人氏。這位兄台相貌俊秀,莫不是福建人氏?”

語氣之中,頗多不屑和輕視。

夏祥自然聽出了對方的言外之意,大夏雖然開明且風氣清明,卻傳承了自春秋以來的地域歧視之風。孟子便稱楚人為“南蠻蠍舌之人”,大夏立國之時,太祖開國所用將相皆北人,太祖刻石禁中曰:“後世子孫無用南士作相。”

十九歲便高中進士的北人蘇確在擔任宰相後認為“南方下國,不宜多冠士”,堅決反對提拔南方人氏擔任要職。

候平磐為相之後,權傾朝野,一天皇上問歐陽明是不是認識候平磐,歐陽明十分傲然地回答,不認識候平磐何許人也,他是北方人。言外之意是恥於認識身為南人的候平磐。

身為北方人的歐陽明小時以聰慧著稱,曾有小夥伴掉入水缸之中,在別的孩童驚惶失措之時,他不慌不忙拿出一塊石頭砸破了水缸,救了小夥伴,因此留下了美名。歐陽明曾經指責候平磐“心術似福州”,還當著皇上之麵說過“閩人狡險,楚人輕易”的結論。

有夏以來,不少書籍裏關於北方習俗的記載就是“質樸忠直”“勁悍忠勇”“勤稼穡”,而關於南方則是——兩浙:“善進取,急圖利,而奇技之巧出焉”,廣南“民性輕悍”,江東“俗習驕脆”,蘇州“驕奢好侈”,“長沙民最喜訟,號難治”,四川榮州“姓名顛倒,不知禮法”……如是等等。甚至大夏立國之初,對朝臣最大的懲罰不是罷官,而是貶到長江以南為官。

後來大夏一統天下,北渡黃河,再取上京、白山黑水之地,以及遠及漠北,地域之見並未隨之消除。好在大夏國力日盛,以前長江以南本來荒涼之地,現今繁華無比。之前廣義上的南人由江南一帶南移到了福建、嶺南以及海南之地。若是倒退數十年,錢塘之地在北人眼中,也是蠻夷之地。

夏祥本是地道的北人,隻不過長相俊秀了幾分,不如眼前之人更有北人的粗獷。夏祥曬然一笑:“兄台好眼力,在下夏祥,正是福建人氏。”

“在下沈包。”沈包自以為一語點破夏祥來曆,神色之間頗多自傲之色,“如此說來,也難怪你拜神祭鬼了,閩人狡險且多疑。不過我還是要勸你一勸,你也是飽讀詩書之人,能來趕考可見也是通過了舉人考試,並非愚昧無知的鄉村野夫,為何還要做出這等有損讀書人清名之事?”

蕭五不服氣,上前一步:“你胡說什麽?我家先生不是拜神祭鬼……”

夏祥微微一笑,擺手製止了蕭五,他按部就班地拜祭完畢,才不慌不忙地問了一句:“沈兄,我有兩件事情不明,還請你為我解惑。一,閩人狡險且多疑,是歐陽明的說辭,那麽你結識多少閩人?又曾和多少閩人共事?二,我為兩位生死未知的好友立下長生牌位,向上天祈福保佑二人平安長生,又如何有損讀書人清名了?我輩讀書之人,仁、義、禮、智、信為立身根本。你無端指責閩人狡險且多疑,是為不義不禮。不問清楚便認定我拜神祭鬼,是為不仁不智。敢問兄台,你的溫良恭儉讓何在?”

沈包頓時愣住,一臉詫異和不解,臉色由紅轉青,忽然來到長生牌位前麵,拿在手中,看了一眼上麵的名字,問道:“夏來和夏去是誰?”

蕭五被沈包的無理舉動激怒了,火冒三丈,向前一步,一把推開沈包,搶過沈包手中的長生牌位,恭恭敬敬地放回原位,對沈包怒目而視:“他們是誰和你無關。你既無禮又十分粗魯,白讀了幾年聖賢書,還自稱是什麽讀書人,哼,連我一個目不識丁的隨從都不如。”

“你!”沈包怒從心頭起,他自以為無論是地域優勢還是心理優勢,都占據了上風,本想好好教訓夏祥一番,不想才一開口就被夏祥硬生生頂了回去,還沒有來得及再次反擊,蕭五就嗆了他幾句,他哪裏還受得了,當即暴起,一腳飛出,踢向了蕭五,“我替夏兄教訓教訓你這個沒大沒小的小子。”

蕭五躲閃不及,被沈包一腳踢中右腿,他身子晃了一晃,沒有摔倒,卻也沒有還手,隻是麵不改色,雙手抱肩,一臉漠然地看著沈包。

“沈兄,未經允許擅動他人長生牌位,一言不合動手打人,你的聖賢書,都讀到別人腦子了嗎?”夏祥也有幾分火氣,“來,來,來,今日之事,你我非要分出一個對錯出來,是武比還是文鬥,你來決定。”

“武比如何,文鬥又是如何?”沈包自認他的做法並無不妥,是夏祥和蕭五有錯,他既然學的是道德文章就有必要好好教化教化夏祥蕭五二人。

“武比就是你我拳腳相向,誰先倒地誰輸。文鬥就比道德文章,看誰說服得了誰,誰就是贏家。”夏祥背起雙手,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隨你挑選,我奉陪到底。”

沈包幾乎不假思索地說道:“拳腳相向太有辱斯文,文鬥,文鬥。事情由我引起,我禮讓一步,你先出題。”

“我的題已經出了,你回答就是了。”夏祥肅然正容,一臉嚴肅。

沈包才想什麽,一拍腦袋:“是了,是了,你剛才的兩個問題我還沒有回答上來。好,現在答你,其一,我不曾和閩人共事,也不認識閩人,閩人狡險且多疑的說辭,確實隻是聽信歐陽明之言。其二,為生死未卜的好友立下長生牌位,祈福二人平安長生,並不有損讀書人清名。”

夏祥一時愣住,他原以為沈包會據理力爭一番,不想沈包倒也誠實,居然全部承認了,倒讓他頗感意外,不由心中火氣消了一半,笑道:“這麽說,你這就認輸了?”

“何來認輸一說?”沈包來到蕭五麵前,伸手拍了拍蕭五腿上的腳印,又衝蕭五歉意一笑,繼續說道,“其一,雖然我並不認識閩人也未曾和閩人有過共事,但歐陽明既然如此指責閩人,可見閩人確實如此。以歐陽明的名聲和威望,他就算對閩人大有偏見,他的話也不是聖人之言,卻也自有道理,並非信口開河之語。其二,我並不知道你是在為生死未卜的好友祈福,還以為你在拜祭死去的先人,所謂不知者不怪,我並無惡意,一心為了維護讀書人清名,也是好心……”

“……”夏祥無語了,竟是如此詭辯,他哭笑不得,“沈兄如此能說會道,在下佩服。沈兄說得也對,不知者不怪,我們先拋開讀書人清名之事,來說說閩人。”

“好,夏兄有何高見,我洗耳恭聽。”沈包見夏祥退讓了一步,以為夏祥氣餒了,自信地一笑,還不忘衝蕭五做了一個鬼臉。

蕭五氣呼呼地將臉扭到一邊,抬起左腿在自己的右腿上踢了一下,不偏不倚,腳印正好印在沈包剛才所踢之處。

沈包被蕭五孩子氣的舉動逗笑了。

“沈兄讀書,想必知道衣冠南渡了?”夏祥笑吟吟地問道。

“自然知道。”沈包氣定神閑地答道。

“永嘉之亂,衣冠南渡,始入閩者八族”,其中有林姓、黃姓、陳姓、鄭姓、詹姓、邱姓、何姓、胡姓八姓,本係中原大族,入閩後先在閩北及晉安定居,而後漸向閩中和閩南沿海擴散,史稱“衣冠南渡,八姓入閩”,是為中原地區人民第一次大規模南遷,也是北方漢人與閩人的第一次大融合!

“不知歐陽明所說的狡險的閩人,是指衣冠南渡之前的閩人,還是現今的閩人?”夏祥不給沈包思索的時間,緊接著就拋出了問題。

“自然是現今的閩人……”沈包不及多想,隨口就答了出來,說完之後才意識到了哪裏不對,微一思索,哈哈一笑,朝夏祥拱手一禮,“夏兄好機鋒。”

八姓入閩之後,現今的閩人是北人和南人的融合,難分到底是北人還是南人。夏祥的話讓沈包的論點如既賣矛又賣盾的商販,不管是誇矛利還是盾硬,都會自相矛盾。

“地分南北,人不分南北。”夏祥見機行事,沈包雖性格急躁且愛管閑事,卻也不是不講道理之人,他嗬嗬一笑,“實不相瞞,沈兄,我並非閩人,乃是真定府靈壽縣人氏。”

“啊?你是北人?”沈包震驚當場,張大嘴巴,一臉的難以置信,過了半晌才尷尬地笑了,“慚愧,慚愧!是我有眼無珠,犯了先入為主之錯,還請夏兄海涵。”

“知錯就改就是好孩子。”蕭五哼哼幾聲,對沈包還是大有恨意,“自以為是,先入為主,罵人打人,沈郎君,你要改的錯還真是不少。”

“改,一個個改,都改。”沈包二話不說,彎腰用衣袖替蕭五擦腿上的腳印,擦好之後,又扶正長生牌位,然後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柱香。

夏祥對沈包的舉動暗暗讚歎,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沈包雖性格稍嫌急躁,卻能從善如流,也是一個可交之人。

夏祥和沈包不打不相識,二人一見如故,受沈包之邀,夏祥又到他的房間中暢談了兩個時辰。二人越談越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說完和沈包相識經曆,夏祥笑著舉杯,沈包也舉杯說道:“來,我敬夏兄、張兄一杯。張兄是地道的閩人,若我不是先認識夏兄,消除了對閩人的偏見,我和張兄未必相識!”

張厚眯著眼睛微微一笑,和沈包碰杯,一飲而盡:“那也未必。我是閩人不假,卻從不在意北人對閩人的輕視,言談舉止上的輕視沒用,等我大權大握之時,管他北人南人,誰敢輕視我,輕則罷官,重則殺頭,在權威麵前,哪裏有什麽道理可言?”

夏祥心中一凜,張厚此人遇事堅決,日後若成大器,怕是也是一個殺伐果斷之人。

沈包卻並未多想,幾杯酒過後,他有了幾分醉意,伸手拿過酒壇為夏祥和沈包倒酒,舉起壇子一看,“咦”了一聲:“好景常在到底是哪家王爺的產業,如此了得,原來連酒也出產。”

壇子的底部有一方印章,印章是四個篆體大字——好景常在。

大夏對商業的管理十分規範則嚴格,並不是所有酒樓都可以自釀自銷酒水。大夏的酒樓大致可以分為三大類:正店,即擁有釀酒權的大酒樓。腳店,即沒有釀酒權、需從正店批發酒的酒樓。撲戶酒樓,即小型的零賣酒樓。

大夏酒樓業十分發達,不隻上京,還有四京和成都、泉州、杭州,酒樓、酒旗隨處可見。臨安最氣派的要算城內的“孫東正店”,僅“彩樓歡門”——大夏的酒樓為招徠客人,通常用竹竿在店門口搭建門樓,圍以彩帛,這叫做“彩樓歡門”——就有三層樓高。

而在上京,好景常在太平居無疑是檔次最高規模最大的酒樓,可以接待一千多名客人。

不過相比好景常在樊樓,好景常在太平居還有所不如。樊樓是上京城最高的地標建築,一共五層,登上頂樓,便可以下視禁中,將皇宮之內的情形盡收眼底。

夏祥幾人所在的酒樓,是好景常在太平居。好景常在上京城內一共十家酒樓,太平居隻是其中一家中等規模的酒樓。

“都人歡呼去踏青,馬如遊龍車如水。三三兩兩爭買花,青樓酒旗三百家。”臨安的酒業發達程度,絲毫不亞於上京。臨安馳名酒樓的名單,包括和樂樓、中和樓、太和樓、和豐樓、春風樓、西樓、太平樓、豐樂樓等官營酒樓,以及熙春樓、三元樓、賞心樓、花月樓、日新樓、五間樓等私營酒樓。其中好景常在太和樓有三百個包廂,每日可接待客人三千名。

因大夏商業極度發達,正店、腳店乃至撲戶,為了招攬客人,都極重視招牌。招牌即酒旗、酒簾子。光有酒簾子還不夠,一些酒樓還打出立體招牌,即在一個長方形的箱子外麵寫上“正店”、“香醪”字樣,再在箱子裏麵內置蠟燭,夜間明亮照人,特別引人注目。

甚至一些擁有釀酒權的酒樓,還會雇請歌妓代言新釀的美酒。“錢塘妓女顏如玉,一一紅妝新結束。問渠結束何所為,八月皇都酒新熟。”歌妓花枝招展,用長竿掛出長幅,上書“某庫選大有名高手酒匠,釀造一色上等辣無比高酒,呈中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