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盡其道而死

時兒抱著張厚的長衫,回敬了英俊粗獷書生一個不善的眼神:“哼,要你多事?還有你,你膽小如鼠,連試一試的勇氣都沒有,真沒有用。”

後一句話是衝英俊帥氣的書生所說。

英俊帥氣的書生用手一指自己鼻子:“你在說我?防禍於先而不致於後傷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焉可等閑視之?若是逞一時的匹夫之勇而丟了性命,上,愧對聖賢教誨和皇恩,中,愧對父母養育之恩,下,愧對於你……”

“愧對於我?關我何事?”時兒鼻子皺了皺,不屑地抿起了嘴角,“我和你素昧平生,又不認識,你是死是活和我有什麽相幹?”

“幹係大了,小娘子。”英俊帥氣的書生圍著時兒轉了一轉,揉了揉鼻子,開心地笑了,“本來方才我也想以身試險,聽了你的‘君子不離於危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頓時豁然開朗,打消了念頭。君子應盡其道而死,登高題字,非我之道。是以若是我非要逞強,也算是愧對你的指點。既是‘君子不離於危牆之下’,我若非要去危牆題字,豈不是非君子也?”

時兒愣了一愣,又鄙視地看了英俊帥氣的書生一眼:“花言巧語,胡言亂語,我哪裏是指點你了,我是提醒我家郎君……不對,我不是小娘子,我是張五郎。你胡說什麽?不許你叫我小娘子!”

英俊帥氣的書生哈哈一笑,才不理會時兒既羞且急的神態,扇子扇了幾下,回身衝張厚一抱拳:“兄台真要登高題字?”

張厚此時已經提筆在手,他衝英俊帥氣的書生微一點頭:“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要麽不說,說了就要做到,豈能言而無信?”話一說完,他將毛筆咬在嘴中,一個箭步跨上了窗台,人在窗台之上,回身衝時兒招手,“時兒,若我萬一有什麽不測,你回家之後告訴父母,隻說我盡其道而死!”

“二哥!”時兒情急之下,也顧不上掩飾身份,上前一步,雖有不舍,卻目光堅定,“小心!”

英俊帥氣的書生微微搖頭,歎息說道:“沈兄,張兄真是灑脫,讓人仰慕。”

英俊粗獷的書生目光堅毅,哈哈一笑:“換了我,我也去得,並非什麽天大的難事。”

窗台外麵有半尺寬的窗沿,張厚翻過窗戶之後,落腳在窗沿之下,沿窗沿行進了三丈有餘,便來到了牌匾之下。

窗沿距離牌匾還有一丈多高,除非借助繩索或梯子,隻憑人力無法攀登上去。張厚站立不動,抬頭仰望牌匾,似乎是望而卻步了。

此時三樓的全部客人推開窗戶,圍觀張厚的舉動。無論是兩位好奇的書生和隨從,還是其他人等,都站在窗前,目不轉睛,靜觀其變。一名老者手撫長須,對身邊的婦人說道:“娘子,當年我年輕氣盛時,也會縱身一試,不顧生死。現在不行了,美人白頭,英雄遲暮。”

婦人一身貴婦打扮,雖珠光寶氣卻無庸俗之態,她淡然一笑:“官人太過傷懷了,即便你現在縱身一試,也不比他差了多少。”

“當真?”老者麵露喜色,“我當你說的是真話,不是故意哄我。”

“自然是真心話。”婦人雖年紀五旬開外,卻微露嬌羞之態,輕撫秀發,悄然一指窗外的張厚,“官人,若是你,你有什麽法子上去?”

老者微一沉吟,目光凝神片刻,搖頭說道:“沒法子,上不去。”

“換了是你,你怎麽上去?”英俊帥氣書生碰了碰英俊粗獷書生的肩膀,“沈兄,這好景常在的東家有故意刁難之嫌,定了這麽一個強人所難的規矩,又不預留上去的梯子,沒有道理。”

英俊粗獷書生微眯眼睛,目光緊盯張厚不放,半晌才說:“東家不留梯子自然有不留梯子的道理。若有梯子,拚的隻是膽大心細。若沒有梯子,比的就是勇敢機謀了。夏兄,若是你,你怎麽上去?”

英俊帥氣書生神秘一笑:“若是我,自然是坐吊籃上去了。”

“吊籃?哪裏有吊籃?我怎麽沒有看到?”

“張姓書生若是聰明,此時應該已經發現吊籃所在了。”

時兒緊咬嘴唇,雙手絞在身前,臉上的表情,關切、擔憂、興奮交織在一起。忽然,她眼前一亮,踮起腳尖揮動右手高喊:“二哥,吊籃,吊籃!”

張厚並未聽到時兒的呼喚,他離窗戶有數丈之遙,外麵吵鬧的聲音不絕於耳,壓根聽不到窗戶之內的聲音,或許是心有靈犀,在時兒開口之時,呆立半晌的他發現了什麽,雙手一伸一拉,竟將突出在閣樓外麵一根橫梁拉了下來。

卻原來窗沿上麵三尺之處有一處突出的橫梁,乍一看並無用處,以為是裝飾之用,竟是暗藏玄機。橫梁被拉出之後,卻是一條兩頭係有繩索的長木。繩索直通樓上的牌匾。

張厚哈哈一笑,翻身坐在了長木之上——說是吊籃並不準確,卻也和吊籃的用處一樣——伸手抓住了垂下來的繩子,用力一拉,長木緩緩升起了半尺多高。

張厚心中大喜,回身朝站在窗前觀望的眾人揮了揮手,大聲說道:“各位兄台,好戲登場了。成了,請各位為我鼓掌叫好,以我為榜樣。敗了,也請各位鼓掌叫好,以我為戒。”

英俊帥氣書生微微皺眉,低聲對英俊粗獷書生說道:“此人有梟雄之氣,若他掌權,必能號令天下。”

“此話怎講?”

“成敗對他而言,不過笑談。如此心性,失勢時或許淡然或許憤然,得勢時卻是一意孤行,飛揚跋扈。”英俊帥氣書生的目光目不轉睛地落在張厚的後背之上,神色微有幾分凝重,“他若是一心為國為民,必是國之棟梁。若是隻為了一己之私,定是大奸大惡之人。”

“過於武斷了。”英俊粗獷書生哈哈一笑,“夏兄切不可意氣用事,我倒是看好張厚此人,他日必成大器。”

張厚雙手交互用力,轉眼工夫便接近了牌匾。他哈哈一笑,伸手取筆,正要補上最後一筆時,不料就在他手鬆開繩子之際,忽然長木如離弦之箭,迅速下墜。

“啊!”人群發出一陣驚呼。

“二哥小心!”時兒驚嚇得花容失色,情急之下,伸手抓住了身邊一人的胳膊,十指用力,深深陷入了肉中。

“啊!”英俊帥氣書生也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呼,不,是痛呼,他的胳膊被時兒死死抓住,痛不可言,夏天衣衫單薄不說,怎麽也想不到時兒一個看似瘦弱的小娘子力氣如此之大,他咬牙切齒地說道,“時兒,你家二哥沒事,可否放我一馬?”

時兒才注意到原來自己緊緊抓住了英俊書生的胳膊,且離得過近,好像靠在了他身上一樣,不由臉色一曬,忙鬆開了雙手:“哼,放就放,不抓你我可以抓窗戶。”

長木下墜太過突然,張厚也是嚇得不輕,雙手空中亂抓,像是溺水之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卻無濟於事。他在半空之中,身子左右搖晃,隨時都有墜落的可能。

此時張厚離地足有三丈多高,若是摔落,必死無疑。不止窗戶之內眾人大驚失色,樓下不知何時聚焦了數十上百的圍觀百姓,也是驚呼陣陣。

小二嚇得臉色慘白如紙,若真的出了人命,且不說官府會治罪,隻是東家責怪下來,他也吃不了兜著走。原本東家定下補上最後一筆的規矩,隻是為好景常在揚名的噱頭,並非真要讓人以身試險,他隻因看不慣張厚的作派,才有意將軍。不想張厚一介書生居然也有悍不懼死之心,真要動手,他也是抱著姑且聽之的想法,想看看張厚會堅持到哪一步才認輸。

三年來,少說也有不下百十個客官想要嚐試一二,大多數人都隻是說說而已,推開窗戶之後退卻者十有八九,剩下的十之一二在邁出窗戶之後便又後悔了。是以小二也一廂情願地認定,張厚再是膽大過人,也不過是十之一二之中的其一。

不想張厚邁出窗戶之後不但沒有退卻,反倒發現了長木,發現長木也就算了,他毫無畏懼之意,竟攀了上去,不得不讓他震驚之餘,無比敬佩。大夏初年,有文人辛放馳隻身夜入敵營,殺敵無數,一時傳為美談。現今四海升平,文人漸漸沒有了尚武之氣,文弱了不少,難得一見如張厚一般大有膽識之人。

誰知張厚眼見就要成功之時,卻突發意外,小二心中驚恐無比,恨不得插上翅膀飛過去幫張厚一把。

張厚隻掙紮了片刻就迅速恢複了平靜,他努力保持了平衡,不再慌張,將筆咬在嘴中,雙手抓住了繩子,低頭一看,雙腳一並,穩穩地落在了窗沿之上。

“好!”人群傳來一陣歡呼。

英俊帥氣書生心神激**,大聲叫好:“張兄,不要放開繩子,上去後,一手抓繩一手執筆,大事可成。”

張厚朝英俊帥氣書生點頭回應,他驚魂初定之餘,還能笑得出來:“多謝兄台提醒,兄台所言極是,方才我一時得意,太過大意了。未請教兄台尊姓大名?”

英俊帥氣書生哈哈一笑:“張兄,不想你我二人隔窗相識,你在窗外,我在窗內,倒是很有趣的會麵。在下姓夏名祥,河北西路真定府靈壽縣人氏。這位仁兄姓沈名包,錢塘人氏。我二人同是進京趕考的學子,因同住在全有客棧得以相識。”

“在下姓張名厚,建寧人氏,也是進京趕考的學子。”張厚人在半空之中,不忘衝夏祥和沈包拱手施禮,“今日得識二位兄台,三生有幸,當痛飲三杯。”

拱手之時,雙手鬆開繩子,張厚身子一晃,險些掉落,再次引發了人群連聲驚呼。就連夏祥也是臉色大變,忙伸手阻止:“張兄不必多禮,小心。”

張厚哈哈一笑,雙手用力,雙腳借力,如猿猴一般靈活,騰空而起,三下兩下便又來到了牌匾之下,他依夏祥所言,左手抓繩右手執筆,在“好景常在”的“在”字之上,重重地補上了最後一筆!

“好!”眾人大聲叫好,掌場響徹雲霄。

不隻三樓的貴客,樓下圍觀的百姓足有上百人之多,都親眼目睹了張厚淩空寫字的壯舉,一時爭相奔走相告。隻短短半日時間,張厚好景常在樓頂題字之事便傳遍了大半個上京城。傳聞越傳越神乎其神,從最初張厚和好景常在打賭懸空題字,到後來傳來傳去,竟然傳成了張厚和夏祥因為一個小娘子爭風吃醋,二人比試誰敢懸空題字誰就可以贏得小娘子,最後還是張厚藝高人膽大,成為了最終的獲勝者。

更有甚者,在傳聞中,夏祥和張厚爭風吃醋的主角換成了好景常在的神秘東家,盡管大多數人對好景常在的神秘東家一無所知,隻知她是一個美貌過人聰明過人卻又來曆不明神秘莫測的小娘子,卻在描述夏祥和張厚因好景常在小娘子而爭風吃醋時,繪聲繪色,猶如親眼所見一般。就連當事人夏祥和張厚聽了傳聞,也是哭笑不得,大為歎服百姓的想象力之豐富。

張厚題字完畢,從窗戶跳了進來,穿上時兒遞來的長衫,在眾人的歡呼和圍觀中,重新和夏祥、沈包見禮,三人算是正式認識了。

夏祥邀請張厚入座,和他、沈包同桌,張厚欣然應允。小二興奮異常,忙不迭取來黃金卡——是一張長約三寸寬約二寸的長方形卡片,薄如紙,卻是真正的純金打造,重約一兩有餘。一兩黃金相當於十兩白銀,也就是說,十貫銅錢,也算是一筆不大不小的意外之財了。

張厚謝過小二,將黃金卡收起,和夏祥、沈包相對而坐。夏祥又重新叫了菜,點了著名的叫化雞、鹹水鴨以及五香花生米,又要了一壇老酒,三人開懷暢飲。

時兒和蕭五不敢入座,時兒還好,本想坐下,卻被蕭五拉住,說是不能亂了規矩。她想反駁幾句,卻被張厚製止,隻好忍氣吞聲,和蕭五一起站在一邊。夏祥也不忍讓二人一直站立在身後,就讓小二在樓下找了一個座位讓二人吃飯。

幾杯酒過後,三人各報年齡,張厚大夏祥兩歲沈包一歲,不過以讀書人之禮,還是各稱對方為仁兄。

“張兄,若你日後為官,可惠及萬民,也可讓千百人人頭落地。”夏祥舉杯和張厚碰杯,“方才題字之舉,自家性命都不放在心上,何況他人性命?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你卻偏要以身試險,並非你不是君子,而是你是君子中的另類。”

“哈哈,夏兄此話,我當是好話來聽。君子之道,並非循規蹈矩,想做的事情,隻要自己認為正確,便放心大膽去做,何須顧慮太多?”張厚一口飲盡杯中酒,“我進京趕考,隻為狀元而來。二位兄台,酒桌之上,我可以承讓。但在考場之上,各憑真才實學,不會謙讓半分。”

夏祥對張厚直爽的性格很是欣賞,當即大笑:“可惜狀元隻有一人,若有三人,必定是我三人同時高中。”

“我特意做了一件狀元袍,就等狀元高中,好衣錦還鄉。”張厚舉杯敬沈包,“沈兄和夏兄,是如何相識的?”

夏祥和沈包對視一眼,一起哈哈大笑,夏祥自飲了一杯,說道:“我和沈兄是不打不相識。”

張厚頓時一臉好奇:“快快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