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紫陌紅塵(一)
群山環抱,青靄浮沉中有雲夢大澤,淼漫若海,江流宛轉,放眼望去,宛若一處神仙秘境。然而此處自三萬年前起,就歸殷和所有,雲夢澤水底更是修建起一座氣勢恢宏的龍宮,此事在妖族之中廣為流傳,許多小妖都以能入新妖王的龍宮為榮,為此甚至爭個頭破血流,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兒。
幾隻黑衣小妖近來運氣不錯,得了妖王座下赤眉大人的青眼,被派遣到附近的流霞城采購貨物。眼下,他們興奮地拎著大包小包,氣喘籲籲跟在一個身穿墨綠色長袍的男子身後,其中一個臉上隱隱透出鱗片的小妖道:“赤眉大人,小人記得您從前最愛紅色,怎麽今日換了這樣暗沉的顏色?”他一臉諂媚地道,“不過赤眉大人國色天香,穿什麽顏色都是一樣的風華絕代!”
一襲墨綠灑金長袍的男子生得墨發銀眸,眉眼風流,唯獨一雙眉隱隱可見赤紅,顯然不是凡塵中人。隻見他腳步不停,斜眼看了那隻黑魚妖一眼道:“東西可以亂吃,吃死了算你自己的;話可不要亂說,尤其不要拖我下水。”
黑魚妖顛顛地跟在他身後,臉上顯出幾分為難:“赤眉大人說的是,不過咱們這眼看著就要下水……”
這兩個“下水”能是一個意思嗎?
赤眉忍不住翻個白眼:“既然人話說不明白,待會見到殷和大人,你們還是說妖語吧,免得再給我惹禍。”
眼見已至岸邊,他腳步不停,繼續向湖麵行走,隨著他步步踏過,波光粼粼的湖水自動分成兩股,赤眉頭也不回,敦促幾人快些跟上,轉眼間,幾個人的身影便湮沒在滾滾碧波之中。
入了水,赤眉一邊快步向前,一邊低喃道:“國色天香,風華絕代,這種詞是能當著殷和大人的麵誇別人的嗎?我嫌命太長不成。”
若不是怕觸了這位的黴頭,他也不會一改萬年來愛好紅衫的嗜好,專門挑了件又暗又低調的墨綠色長衫來穿。
幾隻小妖跟在他身後,到了水底,轉眼便陸續顯出原型來,站在最後頭的還是隻色澤雪白的大螃蟹,眼見赤眉緩緩轉過頭來看她,一雙外凸的眼滴溜溜轉了兩圈,雪白的蟹殼上瞬時顯出淡淡粉色,好在她還牢記著赤眉大人不久前的叮囑,轉而用妖語道:“赤眉大人。”她忍不住出聲感慨,“這真是我見過最氣派的龍宮!”
目所能及之處,盡是看不到盡頭的華麗宮殿。整個龍宮以巨大的雪白獸骨為基座,輔以冰晶雪柱搭建。與其他修煉成龍的龍王不同,殷和並不偏愛金光燦燦的東西,反而更偏愛青白兩色。整個龍宮給人一種龐大冰冷之感,美則美矣,在這水底世界,到底顯得清寂寞孤冷了些。
別說這些小妖,就連赤眉也說不上來,他家這位妖王大人到底是個什麽審美。
要說這穿衣打扮,殷和平日裏最愛紅衫,旁人都以為他偏愛花團錦簇,但唯有親眼見到殷和親自選址搭建的龍宮,才知道這位平日裏那副見了誰都笑吟吟的風流模樣,至少有七分是裝出來的,他骨子裏仍然帶著龍蛇一族的本性,最是冷血涼薄。
螃蟹精卻很喜歡這座清白雪亮的龍宮,第一眼見到,就有些挪不動步子。
赤眉緩緩歎了口氣:“差點忘了,今時不同往日,你們幾個,全都變回人形。還有,待會當著裏頭那位姑娘的麵,少說話,多做事,非要開口不可,就說人話,可記住了?”
雪白的大螃蟹最先幻化成人形,是個胖乎乎的少女模樣,她臉頰粉嘟嘟肉乎乎的,連連點頭道:“赤眉大人的吩咐,都是為了咱們好,屬下必不敢忘。”
最前頭的那隻黑魚精道:“赤眉大人,不知我們應當如何稱呼那位姑娘?”
赤眉沉吟片刻,還是搖了搖頭:“我也不知,要看殷和大人的意思。”
胖乎乎的螃蟹精興高采烈地道:“難不成真像我家阿姐說的那樣,咱們雲夢大澤要迎來王妃了!”螃蟹精的阿姐近日被遣去了流霞城,聽說在殷和大人開辦的一家成衣店打工。螃蟹精把阿姐當日的形容轉述了一番,興奮道,“聽我阿姐說,咱們那位新王妃,模樣長得還不錯,不過肯定比不上殷和大人了。”
赤眉瞥了他一眼,一時沒有說話。他跟在殷和身邊不過萬年,遠不如灼曳那條臭蛇資曆深厚,有關這個凡人女子的事兒,聽那家夥的意思,似乎殷和大人與之前世今生,糾纏兩世。別看這女子這一世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上一世那身份可不簡單,是一位上神來著。殷和大人等了人家三萬年,這一世的姻緣,更是他家大人用盡手段強求來的。
想想也是,敢在青華大帝眼皮子底下搞小動作,調虎離山,乘虛而入,這份膽色、這份謀略,放眼如今三界,除了他家大人,還有誰?
這麽想著,赤眉的腳步也不禁輕快了幾分,拐過一道高大潔白的獸骨拱門,笑吟吟朝著庭院裏一拱手道:“大人,您要的東西都帶來了,吃穿用度,一應俱全。赤眉在這兒先向大人道喜了。”
話音剛落,就聽麵前傳來一道似笑非笑的聲音:“哦?我倒不知喜從何來。”
赤眉笑吟吟半抬起頭來,眼見殷和一身火紅長衫,沒坐在他一貫最愛的那把赤金鎏沙龍椅,反而斜倚在一張又舒服又軟和的美人榻上,懷裏抱著那個名叫曲蘇的女子,嘴上說得淡定,但眉眼間的歡喜,掩都掩不住。
殷和本就生得極美,這般肆意開懷的笑容,赤眉與他相識萬年,印象裏也沒有過兩回,一時不禁呆了一瞬,才站直了身答道:“聽聞殷和大人得與佳人重逢,再續前緣,自然是可喜可賀。”
殷和懷裏攬著美人,聽到“前緣”二字時,眉眼卻微微一凝,赤眉看在眼裏,心裏“咯噔”一聲,正在思索應當說些什麽找補,就聽殷和道:“赤眉,有一件事,我不久前才問過灼曳,想再問一問你。”
論年頭,其實還是灼曳跟他更久。但灼曳風流好色,行事偏激,向來濫情得很,他的那些建議,殷和聽聽便罷,總覺不具備參考價值。
赤眉還未開口,殷和已朝旁邊微一揚下頜:“坐。”他語調輕柔,神態看著也溫和,“閑聊而已,暢所欲言。”
赤眉奉命落座,當著殷和的麵,卻隻坐了椅子的一半,一邊還不忘朝殷和拱了拱手:“大人請講,隻要是赤眉知道的,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殷和微微垂眸,拾起曲蘇臉畔一綹發絲,撚在指尖:“赤眉從前可真心喜歡過什麽人?”
赤眉一聽,知道殷和這是要聊與情愛相關的話題,如此話題,當真算是“閑聊”,他不由心下微鬆,麵上也露出淺淺笑來:“不瞞大人,我確實有一位心儀的女子,不過這事說來話長,大人若有什麽想與我探討的話題,不妨直言。”
赤眉跟在殷和身邊不足萬年,但他辦事妥帖,頗知分寸,說起話來卻不會故意兜圈子,總能精準搔到殷和的癢處,因而近些年來,反而比灼曳那隻蛇妖更得殷和信重。
殷和抬起眼,看向赤眉的眼神透出幾分平日裏罕見的茫然:“若赤眉心悅一個女子,既想找回從前與她共同的記憶,又不想她記起從前一些不好的事,會如何抉擇?”
赤眉沉吟片刻,不由蹙起眉:“大人的意思,是想她隻保留好的那一部分回憶,還是說在大人心中,不知該讓她想起全部,還是幹脆徹底遺忘?”
殷和緩緩歎了口氣:“赤眉,若是你會怎麽做?”
赤眉緩緩道:“若是我,便不在意她是否會記起過往。”他看似陷入自己的沉思,眼神微微瞥向一側,實則在悄悄觀察殷和的神色,字斟句酌道,“若她徹頭徹尾記不起來,也不妨事,隻要她的人在我身邊,我與她朝夕相伴,天長日久,總會擁有更多新的值得珍惜的回憶。”
殷和似是被赤眉最後一句話說得意動,不由似笑非笑地重複道:“朝夕相伴,天長日久……”他微微挑眉:“可若是有一天,她又突然全都想起來了呢?”
赤眉突然收回目光,意味深長地看著殷和:“以大人之能,說不準在這之前,已經讓這女子再次愛上大人了。過去的終究過去了,唯有當下,才是真真切切握在手中的。”
說到這兒,他又向身後不遠的方向一指:“大人,您要的那些東西,我都讓人尋來了,不若趁著王妃還未蘇醒,先都備上?”
殷和的神色微一怔忪,旋即一笑:“王妃?你倒是乖覺。”
赤眉站起身,見殷和並不反對,輕輕拍了兩下手,院子外頭那幾隻小妖垂著頭飛快走進來,開始拿出這一路搜羅的吃食物件,布置開來。
殷和問:“灼曳人呢,還沒回來?”
赤眉含笑道:“前兩日湊巧聽灼曳說起一些往事,他似乎對青要界那個清沅長老,有那麽點兒……”赤眉點到即止,但眉眼間的調侃之色,已然說明了灼曳那點不可告人的心思。
殷和蹙了蹙眉:“你去青要界一趟,把人帶回來。他再怎麽耐不住寂寞,這幾天也得給我好好做人。至於清沅……”他神色淡漠道,“我走之前告訴過灼曳,青要界內,不留活人。”
赤眉拱手道:“屬下明白了。”
灼曳風流成性,對清沅心存愛慕,想來此次遲遲未歸,也是想趁亂把人藏起來,但殷和這頭已然下了死令……赤眉心裏覺得難辦,此去青要界,怕是免不了和灼曳那家夥打上一架了。
曲蘇醒來時,初時隻覺半邊臉連同身子都是麻的,緊接著,她聞到一股似有若無的奇異花香,那是一種近似茉莉和梔子的花香,卻又比這兩種花都要好聞,似乎還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甜甜奶香。這香味……曲蘇先是一怔,旋即反應過來,反手一撐軟榻,將自己向後一推,瞬間拉開了自己與對方的距離。
一陣天旋地轉,曲蘇勉強穩住身形,看向四周。
巨大的獸骨,冷白的宮殿,華美詭譎,絕不是凡世該有的景色。曲蘇不由看麵前朝自己溫柔笑著的俊美男子,她一醒來便飛速後移,此時頭昏腦脹,腳下虛浮,連站穩都很勉強。
原來一切都不是夢。
大哥被殺,苗苗慘死,落羽滿門被屠,一切都是真的。
曲蘇動作已極快,殷和卻比她更快,在她踉蹌的瞬間已閃身而來,攬住她的腰,將她再一次抱在懷裏。
“姐姐不記得我們的從前,所以總是喜歡鬧些小脾氣。”他眉眼生動,看著曲蘇的眼神宛若在凝視一件珍寶,他伸出手,撫向曲蘇的臉,“不過沒關係的……”
曲蘇側臉擰身,衣袖一角寒光一閃,數根銀針直朝殷和麵門而去,與此同時,她把手一摸腰間,“斬盡春風”一劍淩空,毫不遲疑朝著麵前朝她溫柔笑著的男子直刺過去。
這樣近乎同歸於盡的招式,按理無人能躲。
但殷和就是不閃不避,甚至連一隻手都不曾抬起,他隻是將溫柔看著曲蘇的眼不慌不忙地移開,輕輕看了一眼“斬盡春風”。
淬了劇毒的數根銀針閃耀著幽藍的光,連同那把陪伴曲蘇十幾載歲月的“斬盡春風”,如同被一股無形之力定在半空。
殷和沒有像對待苗苗那樣,讓這些暗器反噬其主。
他隻是朝曲蘇極溫柔地一笑,暗器和長劍瞬間撤掉力道,還未落在地上,便在半空化作齏粉。
殷和什麽都沒有說,但他的神情已然道明一切:憑曲蘇的本事,根本連他一根頭發絲都傷不到。
兩人之間連一臂的距離都不到,殷和卻還想上前,曲蘇這一回徑直自袖中取出一物,巴掌大小的玉笛青翠欲滴,玉笛尾端係著一枚鮮紅的梅花絡子,因她動作太猛太快,反掃在露出一截的皓白腕間。
曲蘇手執玉笛,麵孔雪白,雙眸泛紅,冷斥道:“你再上前一步,我會讓你後悔終生!”
殷和微微眯起眼,目光在那玉笛上緩緩滑過,不疾不徐笑著道:“姐姐身上的護身咒,可不怎麽頂用。這支笛子雖是仙界之物,也抵擋不了什麽。”
曲蘇聽到他說九頭獅子的金光咒已破,連眉頭都未皺一下,她連死都不怕,還有何懼,但有一件事,她今天一定要問個明白:“為什麽?我落羽到底和你有什麽仇什麽怨,你要滅我一門,總該有個理由。”
殷和微蹙著眉:“我都聽到了。”
曲蘇一開始還沒有反應過來:“什麽?”
殷和俊美的臉上顯出幾分委屈之色:“我聽到了,那個君翊說讓你盡早和別人成婚。還有你的那個小師妹,總喜歡說你和別人般配。”
曲蘇心中升起一種巨大的荒謬,她難以置信地問殷和,又好像在問自己:“就因為我要和青玄……”
殷和卻不能聽她口中提起別人的名字,他那雙水光瀲灩的眸子有些濕漉漉的,皺緊了眉頭喊道:“我等了姐姐三萬年!”
哪怕那個人是三界聞之色變的東極青華大帝,也休想搶走他找了整整三萬年的青女。
他不是青華大帝嗎,那麽喜歡維護三界安寧,肯定是見不得眼皮子底下有任何髒東西作亂。一旦青華追著他事前布置好的線索到了魔界,看到那些蹤跡,也足夠他好好查上一陣了。
本以為青華大帝不在,姑射蓮池一役,清沅和那些法力低位的族人不足為慮,青女的元身必定落入他手。卻不想青華大帝一麵死咬線索,一麵卻對青女格外上心,還提早派出九靈元聖前往守護將開的青蓮元身。這才有了雙方在姑射蓮池的一戰。
司寒的元神被毀,是殷和唯一漏算的一環。
曲蘇不知該是笑還是哭,忍不住喃喃:“就因為這個,你就殺了大哥、苗苗、小薑和落羽所有人!”
落羽滅門,並不是因為什麽新仇舊怨,而是她還是清瀲時,不知從哪兒惹來的一樁桃花債。
原來她的親人朋友被殺,都是因她而起。
可笑她初見時還驚豔於殷和的美貌,之後幾次再見,還覺得他頗有幾分可愛,對他好感漸增。
曲蘇覺得既荒唐又可笑,心已經麻木得沒有任何感覺,她隻覺得舌尖發苦,一雙眼又幹又澀,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她微垂著頭,嗓音沙啞:“我是曲蘇,不是你嘴裏的什麽姐姐。”
殷和眼波繾綣,在曲蘇的臉畔流連:“你是曲蘇,也是我的姐姐,七姑娘不是都告訴過你了。姐姐,我和你的緣分,遠在三萬年前就開始了。”
曲蘇蹙眉,她隱隱覺得什麽地方不對。有關清瀲的故事,從前她聽阿穠講過許多,印象裏並不是那麽久遠的故事。不過對這些神仙的往事,她確實所知不多。
她看向殷和,目光從剛醒來時的冷漠和提防,轉為厭惡和憎恨:“我沒有從前的記憶,從頭到尾,對我而言,你都隻是個陌生人。就算你現在把我也殺了,我也不會多看一眼。”
殷和料到曲蘇醒來之後會鬧上一番,也早就做好溫柔哄勸的準備,但他本就是詭譎難測的性子,如何能忍受得了曲蘇用這種眼神看他。他一個閃身貼近,一手占有地撫在曲蘇腰後,逼得她不能後退,俯身看住她雙眼:“姐姐,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他嗓音微軟,宛若懇求,“姐姐從前看我的眼神,不是這樣的。”
曲蘇冷笑了聲,就這樣微仰著臉看著殷和:“怎麽,我就這樣看著你,你難道想剜了我的眼睛不成?”
殷和伸出手,緩緩覆住曲蘇的雙眼,幾乎在曲蘇視野暗下來的一瞬間,便雙唇微顫地吻了上去。
這個吻幾乎隻是短短一觸,殷和將人鬆開時,已被曲蘇咬出血。
他卻一點也不惱,反而眉眼含笑,伸出拇指緩緩擦過下唇,還當著曲蘇的麵,拿沾著血的拇指在自己唇珠輕輕一摁。那模樣,就仿佛在吻曲蘇一樣。
曲蘇見他這副神情,神情冷漠:“既然你這麽喜歡自己鮮血的味道,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嚐個夠。”
殷和卻仿佛看到什麽令他愛戀至極的寶物一般,眼睛裏迸發出沉醉的歡喜:“我的姐姐和從前一點都沒變,我就是喜歡你這樣。”
從前司寒上神還在生時,世人皆以為她是溫和懶散好說話的性格,但隻有真正與她朝夕相處,親眼見識過她日常行事才知道,司寒看似溫柔,對許多事都不甚在意,內裏卻是傲骨錚錚,是絕不屈從的性格。
曲蘇道:“是嗎?如果清瀲從前也是我這樣的性子,怎麽沒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滅了你?”
殷和的臉色幾經變換,最終緩緩綻出一抹怪異的笑:“清瀲?”他偏了偏頭,淺茶色的眼瞳顯出幾分玩味,“七姑娘是這樣告訴你的?果然,嗬……”
曲蘇神情冰冷:“你不是與七姑娘相識多年,她知道的事,你也都該知道。”
殷和搖了搖頭,看著曲蘇的眼眸裏顯出幾分無奈,幾分憐憫:“不僅是我,你從前也和她相識多年,但一個人的品性,並不是認識多久就能看出來的。”他扶住額頭,以手遮眼,似乎在努力平複著什麽,“若不是今天聽到姐姐這麽說,我還真不知道,七姑娘竟然和青華那家夥聯起手來騙你。”
“清瀲,還神女?”殷和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不過是看在姐姐從前對三界的功績上,勉強賞她個“霜雪神女”的名頭罷了。他們膽子可真大,眼瞎心盲,竟然敢將螻蟻一般的東西與姐姐相提並論,還試圖蒙騙你,騙你做清瀲複活的踏腳石。”
曲蘇心頭隱隱浮上不安:“你在胡說些什麽?”
“是我胡說,還是你一直以來信任的七姑娘助紂為虐,在信口胡謅。”殷和突然放下了手,那雙淺茶色的眼瞳光澤水潤,仿佛聽到了什麽可笑至極的東西,他剛剛連眼淚都笑出來了。他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曲蘇,宛如看一隻柔弱的小獸,愈加激出曲蘇心底惶惑了多日的恐慌。“到底是誰在胡編亂造,是誰在背後步步為營引你入彀,姐姐,你那麽聰明,這些日子以來,真的一點不對勁都沒察覺嗎?”
殷和緩緩向前走了一步,他神色溫柔,看向曲蘇的眼神中透著深沉的痛色,不再是之前那樣咄咄逼人的模樣,曲蘇被他這樣的眼神看得脊背泛涼:“我不懂你是什麽意思。”
“你也認識不止一隻怨妖吧,就沒從他們口中聽過有關青華大帝的風流韻事?你在雒城時,不是與一隻叫阿穠的鮫人關係要好,她沒給你講過清瀲和她的師父之間那些旖旎往事嗎?清瀲原本隻是青要界靈力微弱的一個小姑娘,若不是青華大帝當年一眼看中,破格錄用,放眼滿天神女仙娥,做青華大帝的徒弟,她何德何能啊。就是再等上幾萬年,也輪不到她!青華大帝與他那個女徒弟一同看守炁淵,纏綿悱惻三千載,有關他們兩個的故事,姐姐若是想聽,我可以專門尋個知曉內情的人來,為你講上一整天。”殷和覷著曲蘇的臉色,目光愈加幽微,挑起一側眉毛,似笑非笑道,“不過這其中至關重要的一件事,我還是應當給姐姐提前講講清楚。約莫五百年前,淩曦仙子與那小燭龍串謀汙蔑,清瀲被罰受弑神陣四十九道天雷,自此香消玉殞。可青華大帝情深義重,他苦苦搜尋,最終收斂了清瀲殘存的元神,為此,他當年還專程跑了一趟青要山,拜托族內的幾位長老,將清瀲的元神放入姑射蓮池,以那朵青蓮的靈力好生滋養。”說到這兒,殷和突然頓住,目光定定望住曲蘇,“姐姐,你都聽到此處了,就沒覺察出這其中有什麽不對勁嗎?”
曲蘇心頭如墜千斤,麵上卻仍然與之前的神色無異:“什麽不對?”
殷和道:“我剛剛講的這些事,姐姐怕是第一次聽說吧?”說到這兒,他似笑非笑看著曲蘇,“姐姐就沒有想過,為什麽在這個故事裏,從沒有過我和七姑娘嗎?”
曲蘇心頭一驚,終於反應過來是哪裏不對,就見殷和朝她露齒一笑,神色乖巧:“因為你從來都不是清瀲啊,我的姐姐。清瀲算是什麽東西,她靈力低微,遠不及你當年萬一,你可是青女,上古時期就誕生的上神,青要界的祖神!別說是清瀲,就是如今天界諸仙,見了你也要行大禮,尊你一聲‘司寒神尊’。”
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意識的最深層轟然落地。
那是一種令人難以承受的重創猛擊,卻也是靈魂最深處得知一切便是如此的塵埃落定。
曲蘇連連搖頭:“不是,我不是……”可心底最深處卻有一道熟悉的女聲悄聲附和:是的。
那道聲音清澈婉轉,響徹曲蘇的整個心魂:他說的沒錯。
司寒是你的名字。你,就是青女。
麵前不遠處,殷和繼續道:“在你為自己的身世惶惑不安時,青華大帝這些天卻時時不見影蹤,你就一點都不好奇,他到底去哪了嗎?姐姐,你就沒有想過,為什麽七姑娘會在青華大帝的授意下,騙你說你的真身是清瀲嗎?你聽七姑娘告訴你,說你是清瀲,你聽那些人講起清瀲與青華大帝的師徒情深,恩愛長久,就沒有覺得故事裏的那個‘你’,陌生極了嗎?他們故事裏的那個清瀲神女,沉靜,隱忍,逆來順受。我的好姐姐,這是你的性子嗎?”
殷和每問一句,曲蘇便後退一步,後腰觸在石桌的外沿,冰冷的觸感令她渾身一震:“我不信!”
殷和露出有些意味深長的笑:“不信?姐姐,你那麽相信青華大帝,那他怎麽直到現在,都沒有來救你?那支玉笛是他給你的,你吹了那麽久,他有來救你嗎?我在落羽的時候,他在哪裏?我把姐姐請來這龍宮做客時,他又在哪?他可是青華大帝,天界數一數二的上神,他會不知道落羽發生了什麽,不知道你在經曆什麽嗎?”
在兩股力量的角力之下顛倒反複的天平,在這一瞬間緩緩倒向另一端。曲蘇抬起眼,看進殷和的眼睛:“他全都知道?”
但哪怕之前殷和說的所有話她都可以不聽不信,這件事卻容不得曲蘇不相信。
殷和說得對,他可是上神啊。凡間的事,有什麽瞞得過青華大帝的耳眼。
曲蘇隻覺得喉嚨一陣酸苦,所以這一次,青華又和從前的幾次一樣,明知道會發生什麽,為了不幹涉因果循環,故意離開的嗎?
曲蘇定定看著眼前某處,不消一會兒,已然凝成一片赤紅:“如果他什麽都知道,那為什麽……”
心裏明明已經知道答案,卻偏還想從別的人那兒聽到不一樣的說法。
可這一次,殷和卻沒有令曲蘇失望。
就聽殷和嗓音溫柔地道:“他明明什麽都知道,卻仍然沒有來,自然是因為在他心中,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了。”
曲蘇抬眸:“更重要的事?”
殷和眉目含情,不知何時已走到了曲蘇近前,他眼看著曲蘇雙眸凝成一片血色,卻連一滴淚都流不出,忍不住抬起手,在她眼角輕輕揉摁:“青華大帝心裏隻有他那個乖徒弟,自然什麽事都把她放在第一位了。他讓七姑娘安撫住你,騙你說你是清瀲神女,與此同時,他自己卻跑去了青要界,日日守在姑射蓮池,等那朵青蓮盛開。姐姐,那朵青蓮是你回歸上神必須要用到的法身,可青華大帝為了清瀲,從一開始就沒想過你的死活。五百年前他托人將清瀲的元神放入那朵青蓮,為的就是有朝一日青蓮花開,他就能複活心裏最愛的女人清瀲神女了。一邊是傾心守候千年的愛徒和眷侶,另一邊,不過是個替身,但凡是個人,都知道怎麽選了。姐姐,換作是你,也該知道孰輕孰重吧?我因一心想要守護姐姐周全,提前在姑射蓮池等候,思前想後,知曉了青華大帝的全部計劃。不過我真是想不到,他竟然比我想象的還要無情。姐姐是沒有親眼看到,當時他眼見不可能從我手上奪得蓮花,就一掌擊碎了它。這算什麽,他心愛的徒弟清瀲不能安然複活,就也不讓姐姐好好地回歸神位嗎?這就是神仙嗎?心可真狠啊!”
有那麽一會兒,曲蘇覺得自己仿佛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她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青玄,已經足夠堅強平靜可以承受全部的事情真相,但殷和說的每一句話都在陳述一個事實:她知道的,還遠遠不夠多,也不夠清楚真實。
不知過了多久,曲蘇抬起眼,看向殷和的雙眼神色漠然,無波無瀾。她仿佛將自己整個人強塞進一個堅固的殼子,隻要她自己不去觸碰,旁人誰都別想將她從殼裏拖出來,逼她麵對現實。
曲蘇定定看著殷和,嗓音冷靜:“你說我是青女?單憑你一麵之詞,我不會信。”
殷和道:“青要界有你數百族人,還有與前世青女相識多年的清沅長老,過幾日我帶你去和她們相認,這樣可足夠?”
曲蘇沒有說話。
殷和又道:“還有七姑娘,她此前雖幫著青華騙你,但我有法子讓她對你說真話,這樣可行?”
曲蘇微微垂下雙眸,仍不講話。
殷和倏然一笑,撫著曲蘇冰冷的臉頰,低聲道:“或許日後你有機會,再見到青華,你心裏不確定的那幾樁事,你不妨親口問一問他?”
曲蘇沒想到殷和竟會主動這樣說,可眼見殷和的神色這般篤定,愈加令她心底一片冰涼。
曲蘇翹起唇角,露出一抹不信任的笑:“你費盡心機把我擄到這來,會那麽好心,放我和青玄見麵?”
殷和忍不住低笑兩聲,在她臉頰憐愛地捏了捏:“我的傻姐姐,我雖然不願意你再見他,但他騙了你這麽久,一心拿你當清瀲的替身,還想從我手上搶奪你的元身複活清瀲,你覺得他會這麽容易就善罷甘休?”
殷和沉聲道:“姐姐,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嗎?上古之神,是比最邪惡的妖魔更偏執、更不好惹的生物。”他低聲說,“不過我會一直保護你的,姐姐。”
曲蘇道:“那你是什麽?”
殷和笑得溫柔至極:“姐姐終於想到問我這個問題了。”他微微低頭,似乎想將額頭與曲蘇的前額相貼,“當年姐姐還是上神時,與我相識的情形,和你我這一世在流霞城那個傍晚,幾乎一模一樣。當日,也是姐姐及時出手,我才得救。初次見麵時,姐姐說我長得好看,若是肯笑一笑,必定驚豔非凡。那天之後,姐姐就把我帶回了青要界,幫我養傷,還讓你的族人為我準備吃穿。每次外出若有人欺負我,都是姐姐為我出頭。平日裏若有人說了不好聽的話,也都是姐姐替我伸張正義。是姐姐教我,是妖也罷,是神也好,想要不被欺負,想要這世道給自己公平,就該先強大起來,有了實力,才能重新裁定這世間的公平之法;有了能量,才能幫助更多自己想要幫助的人。這世上,姐姐是第一個真心待我好的人。”
曲蘇靜靜聽了半晌,神色毫無動容,甚至翹起唇角嘲弄道:“所以我從前,是救了一隻白眼狼。”
殷和急道:“我一心對姐姐好,從未變過。”
他拽過曲蘇,讓她看四周桌上地上擺放的那些東西:“雲霓閣的最新款式,是我讓滄浪城最好的繡娘,依照姐姐的尺寸訂做的。這套想容樓的頭麵,姐姐若是一整套穿戴,定然天下無雙。我知道姐姐最愛吃仙炙軒的烤羊腿和冰甜酒,就讓人給姐姐買來,等你醒了就能吃到,還有這些蜜餞果子,果幹烤肉,全是姐姐喜歡的口味……”
他又攬著曲蘇去看庭院外那一片瓊白色的花海:“還記得這種花嗎?我當日送了一盆給姐姐,現在姐姐不住在落羽了,沒關係,我這還有許多呢。姐姐從前說過,這花香氣悠遠,隻是太難栽活。我試了百次,養了萬年,後來發現,隻要每隔幾百年取我的血澆灌一次,這些飛瓊花就能四季常開,經年不凋。如今姐姐眼前這一茬兒飛瓊花,已受過我百次鮮血澆灌,它們也知道姐姐要回來了,最近開得格外好。”
曲蘇越聽越是冷,雲霓閣的衣裳,想容樓的首飾,仙炙軒還有其他那些店鋪的吃食……這些東西都是她在流霞城時的最愛,難怪她和青玄苗苗等人逛街,他會一早派人守在一旁,將準備好的衣裙送她做禮物;難怪正月十五那晚,他會專程守在那條街上,現在想來當日的混亂恐怕也是他有意製造,為的就是引開青玄。他還故意問她喜不喜歡那些煙花,因為就在那之前,她和青玄曾在落羽的後院一起放過煙花,難怪他說殺大哥和苗苗,是因為聽到他們說了他不喜歡的話,他一早就在落羽附近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偷窺她和苗苗、大哥他們每天的日常。甚至更早,打從她這趟回來,剛一踏進流霞城,就已落入了他層層布下的羅網。
初遇那日的出手相救,根本就是他自導自演的一出好戲!
眼前這些飛瓊花,香氣太過濃鬱逼人,她本就不喜歡,聽到殷和說常年以鮮血澆灌滋養,更令她幾欲作嘔。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殷和見曲蘇不說話,不由輕輕拉了拉曲蘇的手:“姐姐,你不喜歡我為你準備的這些嗎?”
曲蘇側過臉,對著殷和微微一笑:“我不愛飛瓊花。”她的目光看向遠處,嗓音微甜,“我最喜歡的是火鳳花。”
殷和既然喜歡日日偷窺,自然應該知道,火鳳花對她意味著什麽。
果然,殷和的臉色在聽到“火鳳花”的瞬間,變得異常森寒。
他一把拽起曲蘇的手腕:“姐姐非要這麽不乖嗎?明知道在他眼裏,你不過是個替身,你還要飛蛾撲火不死不休嗎?”
曲蘇眉頭微動,似乎有些聽不懂他的話一般:“乖?”她嗓音冷硬,“我是人,不是你的傀儡,你可以殺了我,但永遠無法左右我的喜好。”
殷和飛快道:“姐姐從年最愛飛瓊花的清香皎潔,也最喜歡和我在一起。如今說這些口是心非的話,無非是故意和我鬧脾氣罷了。”
曲蘇咬牙切齒,一字一句道:“你殺了我至親,你我此生所結,就是死仇!”
殷和怒道:“什麽至親,那些都是無關緊要的人,你本就跟他們沒有血緣關係,更何況你本來就不是凡人,而是上神。”說完這兩句,他自己先是愣了愣,緊接著,他看向曲蘇的目光便微微發亮,“姐姐,我想到了!”
曲蘇被他這一刻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正要說話,突然看到不遠處走來的幾個人影,那幾個人雖然麵孔和身材都是人的模樣,身後的倒影卻各有不同,分明是螃蟹魚蝦的模樣。
殷和也看到了,正想斥責那幾個人退下,就聽當中那個微胖的少女道:“殷和大人為了王妃費盡心血,還請王妃不要再和大人鬧脾氣了,能成為這龍宮的女主人,可是天下女子想都不敢想的福氣。”
曲蘇皺眉看向殷和:“你是龍?”
另一個小妖與有榮焉道:“殷和大人可不是一般的龍,四海龍王加在一塊,都不是咱們殷和大人的對手。殷和大人,是咱們妖界的王!”
殷和將袖一揮,那幾隻小妖的身影瞬間消失,他將曲蘇打橫抱起,瞬移至一處寬敞的宮殿之中。
冰雪塑成的宮殿之中,數麵高大而清晰的鏡子矗立當中,曲蘇放眼望去,無數個自己都被殷和抱在懷中,不論朝哪個方向看去,都避不開殷和垂首凝望著她的側臉。
雪色幔帳無風飛揚,高床軟枕當中,殷和將她抱在懷裏,漂亮的眼眸欣喜地微微眯起:“姐姐,我想到該怎麽幫你了。”
曲蘇避無可避,不願再看四周鏡中情形,隻得直麵殷和。但看著他欣喜若狂的神色,曲蘇生了不祥的預感,殷和衣襟微鬆,露出胸口隱隱透出的蒼青鱗片。曲蘇隻看一眼,便飛快撇開了頭。
殷和捏著她的下頦,迫她轉過臉來:“姐姐,雖然你元身隕滅,再難成神,但我可以將我的血喂給你,再剖我一半心髒,放入你的體內,這樣姐姐就可以和我共享十萬華歲,我們就可以真正的長相廝守了!從今往後,姐姐又會和從前一樣,眼裏心裏,隻有殷和一人。”說到這兒,他微微闔眼,將額頭輕抵住曲蘇的前額,“姐姐,為了你,我什麽願意做。”
曲蘇嘴唇微顫:“你要將我的心剖出來。”
殷和雙眸晶亮望著她:“但你不會死。我會將我的心分一半給姐姐,這樣你就可以和我一樣,也成為妖了。”
曲蘇搖頭:“我不要。”她左手一直死死攥著那根青玄贈她的玉笛,可當著殷和的麵,她從始至終都沒有機會吹響一次。曲蘇用盡全身力氣想要掙脫殷和,玉笛的一端甚至抵在殷和半露在外的胸口肌膚。
殷和神色微頓,低頭向自己的胸口看去,曲蘇也看到了,玉笛與他肌膚相觸之處,竟然瞬間焦黑一片,如同被烈焰焚燒一般。
可她不論多快的速度,在妖龍眼中,都如同被故意放慢的動作,殷和抬起一手,仿佛漫不經心地攥住曲蘇的手腕,兩指輕輕一握,曲蘇便再也握不住那支玉笛了。他隨即拿袖一掃,玉笛無聲飛出帳外。
殷和一手將曲蘇兩條手臂壓過頭頂,另一手咬破食指,強硬地塞入曲蘇唇齒之間。
盈翠的玉笛拋向帳外,眼看就要落在地上,卻被一隻修長的手在半空接住。
紛飛的白色窗幔之中,一身火紅長衫的男子身形微滯,旋即鬆開對曲蘇的壓製,淩空旋身而起,朝著來人方向擊了一掌。
來人頭戴九珠冕旒,一襲淺青色法衣宛如雪照銀霜,身如青竹,行若閃電,行走間周身法衣迸發出日月流光,身形之快甚至連殷和也看不真切。他擊出的那一掌還未到對方身前,半路就如煙一般潰散了。
淩雲暗紋的廣袖一甩,兩截巨大的斷蛇殘身宛如從天而降,鮮血淋漓滾落到殷和眼前,一截蛇身赤紅,另一截雪白之中隱有紅紋,其中那條白蛇的蛇頭依稀可以看出頭頂的鼓起小包,眼看再修上一千年就可以成龍了。這兩條巨蛇不是別人,正是殷和萬年以來最為倚重的灼曳和赤眉。
殷和沒想到青華竟然轉眼斬殺他兩員悍將,漆黑的眉凝起,紅唇微張,一連笑了三聲:“好,好,好。不愧是上古時的殺神,青華大帝,我還真是小瞧了你。”
青玄神色冰冷,一手握住那支玉笛,動作輕柔地收入懷中,另一手不疾不徐在半空微微一擰,一個攜帶著三清罡氣的巨大掌印陡然浮現在半空,朝殷和壓了過去。
殷和運氣強接住這一掌,嘴角溢出一絲鮮血,他站定身形,紅衫颯颯,望著青玄的雙眼毫無畏懼,反而迸發出遇強更強的亢奮之色:“魔界這麽快就查完了?找到女媧石的時候,你和那位冬神應該很開心吧。青華,你來的可真不是時候!也是灼曳和赤眉太不中用,若能再多撐上一時片刻,等到姐姐與我共享一顆龍心,就能徹底成為我的人了。”
青玄冷道:“癡心妄想。”
殷和唇角綻出一抹笑:“我還真是沒想到,你竟然也和我一樣,這麽看重姐姐。看來,你是鐵了心要讓姐姐當清瀲神女的替身了。”
他緩緩抬起兩手,在半空撥弄翻飛,透著青黑之色的幽冥之火自掌中燃起。
青玄提起唇角,冷笑道:“胡言亂語,不知死活。”
四周數麵鏡子被青冥幽焰照耀,仿佛在一瞬間激活了什麽一般,突然開始飛快旋轉,殷和手上的兩朵幽焰,在鏡子的照映下瞬間增至十數團,以某種不死不休之勢,朝著青華大帝圍攏而去,他神色癲狂,怒吼的聲音宛如龍吟:“不知死活的是你!”
九頭獅子曾說他為重塑炁淵耗去九成修為,殷和是妖龍之身,性格偏執霸道,這裏又是他的地盤,周遭鏡陣透著讓人參不透的古怪,她擔心青玄會在殷和手上吃大虧。
數十團青黑色的幽冥之焰繞著青華大帝飛速旋轉,轉眼竟首尾相連,在空中形成一隻巨龍的虛影,龍尾一甩,張大嘴巴,朝著青華大帝張口吞來。
青玄神色冷淡,掀起唇角冷斥了聲:“擅自修煉吞天之術,難怪修成應龍之身,仍不受天道認可。”
說話間,青玄不躲不避,一動不動,任由青冥幽焰凝成的巨龍張口來吞。
殷和臉上隱隱透出得色,狂肆笑道:“狗屁的天道!我祖上本就身懷吞天血脈,乃是妖神後裔,我欲吞天,天能奈我何!”
他一邊說一邊朝著青華大帝疾步奔來,左手自胸口隱隱顯出龍鱗的位置一挖,神色扭曲之中透著暢快,竟掏出一團黑中透紅的火種,運起通身法力,毫不遲疑地朝著青華大帝推了過來。
“不要!”曲蘇臉色慘白,發出一聲淒厲的喊聲,使出全身的力氣,宛若飛蛾撲火般,朝著青玄飛身撲去。
她已經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青玄。
青玄和殷和在同一時間動了。
青玄的身形突然自巨龍身影之中幾度扭曲,一舉衝出,攬住曲蘇,背對殷和,將她牢牢護在懷中。
殷和伸掌化爪,瞬間伸長三倍,在半空一撈,將自胸口祭出的火種抓了回來。
與此同時,巨龍虛影被青玄一撞,先是在空中一滯,緊接著,便在殷和難以置信的目光中,碎成數段,徹底潰散。
殷和單膝跪地,“噗”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
鮮血之中混合著碎裂的內髒,顯然青玄這一招擊潰的不僅是龍影,還有殷和的五髒六腑。
曲蘇一心維護青玄,甚至不惜以命相替,讓殷和心驚膽戰的同時深恨沒有早點弄死青玄。但也是因為曲蘇未經思考地舍命一擋,令殷和寧可冒著被反噬的風向,強行收回本命冥火,反倒在青玄徹底穿透龍影將他徹底絞殺的當口,救了他一命。
殷和這才明白過來,青華大帝並不是鬥不過他的龍影,他的故意示弱,不過是想騙他主動拿出本命冥火。
殷和嘔出一口心頭血,突然低低笑出了聲。
曲蘇這飛身一擋,何曾不是在救他?
這番變故,恐怕就連青華大帝也想不到吧?
連天命都在眷顧他!
另一邊,青玄歎了口氣,伸出手指輕輕抹去曲蘇唇上的血跡,又摸了摸她臉頰:“別怕,我不會有事。”
盡管錯失了殺殷和的最佳機會,青玄卻並不打算多說什麽,畢竟剛剛曲蘇為了他連命都差點沒了。
青玄追來龍宮的路上,與先一步趕去落羽的九頭獅子聯絡,已然知悉落羽發生的慘劇。也是因為此,終於見到曲蘇的那一刻,他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的同時,陡然湧起一種對他而言,非常陌生的情緒。
許久之後,青華大帝才明白,那種感覺,是對心愛之人的心疼。
而此時的青玄隻是竭力壓下心頭那股異樣,伸手在曲蘇發頂摸了摸,又將她攬在懷裏:“你還有我,還有你的族人。蘇蘇,我帶你回家。”
曲蘇搖頭,隔著青玄的肩膀,她看向殷和的方向,毫不掩飾眼中殺意:“我要殺了他,我要替大哥、苗苗他們所有人報仇!”
青玄蹙著眉,正要說什麽,身後殷和突然哈哈笑出了聲。
曲蘇當他是瘋了,繞過青玄看向他。
殷和一身紅衣,墨發飛揚,周遭鏡陣在剛剛青玄擊潰龍影的同時,早已片片碎裂,散落一地。此時在這冰雪宮殿之中,碎落的鏡片折射出耀眼的光,將殷和的眉眼麵容襯托得似神似魔,如夢似幻。
殷和踉蹌著站起了身,他笑得幾乎停不下來,目光卻一直鎖在曲蘇身上。
曲蘇看他這樣瘋魔,不由上前諷道:“死到臨頭了,你笑什麽?”
殷和的目光落在她殷紅一片隱隱泛淚的雙眼:“我不是笑,而是心疼姐姐。”他搖了搖頭,看著曲蘇眼神中隱隱透出憐惜之意,“真是想不到,三萬年過去,姐姐第一次心悅於人,竟然比我還癡心。”
殷和半眯著眸,緩緩掃向紮在曲蘇身旁凝眉不語的青華大帝:“明知青華大帝隻把姐姐當成清瀲神女的替身,還這樣一心一意為他,甚至心甘情願替他去死。可惜啊,姐姐的一片癡心,到底是錯付了。”
眼見曲蘇的臉色因為自己這一番話蒼白得不像話,殷和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怎麽了姐姐,剛剛我們不是說好,等青華大帝來了,有些話,你要親口問他的嗎?如今他人就在眼前,姐姐這是不敢開口?”殷和長歎一聲,“也罷,就讓我這個惡人做到底,姐姐不敢問的話,便由我代勞吧。”
“找死!”青華眼神冷厲,甩出一道掌風:“我和曲蘇之間,還輪不到你置喙。”
殷和本就是強弩之末,受了青華這一掌,頓時又噴了一口鮮血出來。殷和趴在地上,臉上被破碎飛起的鏡片割出細小的血痕,可他的雙眼一直似笑非笑看著曲蘇,眼中大有深意。
他在等著看她親口問青玄那些話,等著聽青玄如何回答。
他一早就篤定,輸的那個人必定是曲蘇。
“青玄。”曲蘇開口時,才發現自己嗓音竟然有一絲顫:“殷和對我說,七姑娘之前所說,都是騙我的。他說我並不是清瀲,而是青女,他說我的名字是司寒。”
青玄聽到曲蘇說“七姑娘所說”,神色不禁一怔。明明是七姑娘先告訴他曲蘇的身世,為什麽到了曲蘇這裏,又說七姑娘騙她說她是清瀲?
可青玄這微微一怔的神色落在曲蘇眼中,卻讓她心頭鈍痛,她混沌一笑,嗓音愈輕:“所以我不是清瀲,而是青女,是殷和口中的司寒上神。”
青玄歎了口氣;“曲蘇,你確實是司寒,但……”
曲蘇詰問:“你既然早就知道我是司寒,為什麽不告訴我?還要讓知道真相的七姑娘故意誤導,一起隱瞞我?”
青玄看出曲蘇眼神迷亂,神色倉皇,忍不住走上前,想將她擁入懷裏:“我不想告訴你,是因為……”
曲蘇卻倒退一步:“你別碰我。”
殷和此前的話一句句在耳畔響起。
“若不是今天聽到姐姐這麽說,我還真不知道,七姑娘竟然和青華那家夥聯起手來,這樣騙你。在青華大帝心中,一直都把姐姐當作清瀲神女的替身。他讓七姑娘安撫住你,另一邊,自然是日日守在青要界姑射蓮池,等著拿你的元神,去複活他心中最愛的乖徒弟清瀲。”
“他這些日子日日守在姑射蓮池,就是在等那朵青蓮盛開。姐姐,那朵青蓮是你回歸上神必須要用到的法身,可青華大帝為了清瀲,從一開始就沒想過你的死活。五百年前他托人將清瀲的元神放入那朵青蓮,為的就是有朝一日青蓮花開,他就能複活心裏最愛的女人清瀲神女了。”
曲蘇眼前一片模糊,她甚至連青玄的臉孔都看不真切,卻仍然筆直望著他的麵龐:“你趕來這裏之前,人在哪裏?”
“青要界,姑射蓮池,我說的可對?”
就聽青玄沉默片刻,才道:“曲蘇,你的元身青蓮雖然被毀,但並非不能重塑……”
曲蘇嘶聲打斷他的解釋:“所以你沒有趕去落羽,去救大哥他們,都是因為那時你選擇了去青要界。”她說著從腰間抽出玉笛,嘲諷著問他,“你從前說隻要我吹響這支玉笛,你就會出現,你知道我吹了多久嗎!”
話音落地,那支玉笛就被她扔到地上,四分五裂。
青玄聲音啞然:“落羽的事,是我去得太晚……”
沒能護住君翊和苗苗他們,確實是他的過錯。
曲蘇突然笑出了聲,她鬢發散亂,臉色慘白,雙眸卻血紅一片,青玄不明白曲蘇問了他幾句話之後,為什麽會露出這樣潰敗癲狂的神情,他不由朝曲蘇走去:“蘇蘇,我知道,落羽和君翊的事,你一時難以接受……”
曲蘇抬手止住了青玄沒說完的話。
她一開口,唇角就先溢出淋漓的鮮血:“我都明白。”
“我是司寒,”她眼神空茫,似笑似哭,嗓音嘶啞,卻仿佛又含著一股自己都無法排遣的笑意,“我雖是個上神,但從頭至尾在青華大帝心中,我都是清瀲神女的替身罷了。”
原來真相早就在眼前,是她太傻了。
初相見時,他明明是那麽嘴毒刻薄的人,若不是她這張臉有幾分和他的徒弟清瀲相似,恐怕也得不到他幾次出手相幫。
阿穠見他對她格外寬容,總在一旁嘀嘀咕咕,旁敲側擊講起從前青華大帝和清瀲神女的過往,就怕她陷得太深。明明阿穠什麽都說了,她當時也信了,但那時她心裏總有幾分連自己都不敢正視的僥幸,就算他從前和清瀲真有過那麽一段,也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和她當下有什麽關係?
再後來,他一路追來流霞城,對她前所未有的熱忱,還因為她和那位鏢局少東家在酒樓相親而吃醋,她故意問起與清瀲的過往,他卻說,他從未和清瀲有過什麽。
他說什麽,她都信了。
可她從沒想過,上神也會騙人。
耳畔不由響起殷和輕柔甜蜜的嗓音:“姐姐,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嗎?上古之神,是比最邪惡的妖魔更偏執、更不好惹的生物。”
青玄雖然騙了她,到底是因為對清瀲用情太深的緣故。
原來這就是上神的執念。
說到底,還是她這個替身的錯。
曲蘇再次陷入恍惚,回想起那個睡不著的晚上,他和她坐在火鳳花樹上,朝她吻來的情形……曲蘇突然就笑出了聲。
他對她的一切都是真的,眼神是真的,吻是真的,一心一意對她好的心意也是真的,唯獨她是個假的。
一切都是對的,唯有她錯了。
阿穠曾說過,尊上萬年以來,就隻收過清瀲一個徒弟。
燭龍事了,他迫不及待折返天庭,如今想來,他當日那麽著急,不僅僅是為了三界秩序撥亂反正,更是急於替他慘死的愛徒討回公道吧。
曲蘇笑著笑著,眼角就滴下淚來,殷和說的沒錯,她真的太可笑了。
原來那麽久之前,早在她明白自己愛上青華大帝之前,她就已經為了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所以隻要他信口一說,和清瀲隻是師徒之情,她就願意信。
曲蘇笑的聲音很輕,臉上的笑容卻又輕又甜。
青玄心頭驚駭,幾乎連呼吸都停了,他輕聲喊她的名字:“曲蘇。”
他連聲解釋:“你是司寒,也是曲蘇,但你從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你從不是清瀲的替身。蘇蘇,你醒一醒。”
但好像不論他說什麽,曲蘇都聽不到也看不到了。她雙眸仿佛在看著他,卻又好像誰都沒有看,隨著最後那句話說完,鮮血從她的唇角飛溢而出。
殷和若沒有趁著曲蘇和青玄決裂時悄悄溜走,看到這一幕,也必定會感到震驚。
青玄愣了一瞬,突然明白過來,若不是此前殷和非要搶奪並毀了青女的元身,就在剛剛那一瞬,曲蘇應當已經回歸神位了。上神歸位前,必定要經曆人間至苦,塵世曆劫,就屬情劫最難看破。可對曲蘇來說,骨肉分離,至親俱亡,前仇舊怨,戀人反目,她已一一曆盡了。
她畢竟是上古神祇轉世為人,哪怕沒了元身,不能找回全部神力,也不再是從前的凡人之軀了。
曲蘇的麵容在這一瞬間陡然變得既清晰又縹緲,潔白的眉心之間,緩緩顯出一枚霜色的雪花痕跡,雪花正中,又有一粒淡淡紫痕。她就那樣迎風而立,發繩無聲滑落,墨發披散,雙眸低垂,唇角微抿。她的容貌和從前還是凡人時仍有七分相似,但回歸神位之後,更添三分為神的疏冷淡漠。
鮮血順著她的唇角不停溢出,但她好像無知無覺一般,自剛剛吐血那一刻起,唇邊始終含著淡淡笑弧。
這本是雲夢大澤的湖底,不知何時,冷風吹起,細碎的雪粒霜花圍繞著曲蘇飛快流轉,而曲蘇的口鼻、雙眼甚至雙耳,也在不停流出更多的鮮血。
青玄又急又心疼,他走上前,試圖用神力阻止曲蘇:“曲蘇,快停下來!”
曲蘇沒有了元身,就等於神力沒有了容納的器皿,她又偏巧在這時回歸神位,神思癲狂之際,她根本不懂收斂神力,再這樣下去,隻會耗盡神力,再度身隕魂消。
很快,青玄就發現,自己越是試圖使用神力阻止或是掌控,曲蘇周身神力潰散得越快,數不清的霜花飛雪,飛躍整個雲夢大澤,來到這座水下龍宮。
漫天飛舞的霜雪在曲蘇周身飛速旋轉,越聚越多,卻又有一種以曲蘇為主之勢,如同無數乖巧的仆從一般,聚攏在她周身,聽候她的下一步指令。
青玄知道,自己若是強攻,這些霜雪隻會無差別發起攻擊,而這勢必導致曲蘇的神力以更快的流蘇潰散。
青玄隻能收手。
他望著曲蘇,明明兩人離得那麽近,卻又那麽遠。
青玄沉聲道:“我此生最愛,唯曲蘇一人,你從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今日所言,若有任何虛假悖逆,就叫青華不得好死,墮魔而亡!曲蘇,你聽到了嗎?”
曲蘇突然抬起了眼,她本就清皎無雙,眉心多了天然的雪花痕跡,更顯殊麗,然而她與青玄四目相對,眼神卻不再是青玄從前所熟悉的曲蘇的神色。
素白手腕上,顆顆圓潤又泛著玫瑰色光澤的珍珠在這一瞬間分崩離析,四散灑落。唯一道紫色光芒一閃而過,那是世間最後一根紫冽天墮絲,是他在新年時係在曲蘇腕間的。
除非他死,曲蘇必定安然無虞。
可這並不包括她從凡人成神時所感知到的一切痛楚。那位上古大巫會煉化此物,本就因為他當年心悅的是一位凡人女子。
就如他心悅曲蘇一般。
周遭風雪在這一瞬間倏然靜默。
青玄朝她伸出手:“蘇蘇。”
曲蘇雙眸無波,神色淩然:“從今日起,世間再無曲蘇,隻有司寒。我與尊上就此別過,天上地下,後會無期。”
曲蘇身形飄忽,搖搖欲墜,青玄就在這時猛然抬手,製住曲蘇,將她一把托起,橫抱在懷裏,飛身往青要界的方向趕去。
青要界。
青玄一路抱著曲蘇飛快趕回,隻見兩人回到青要界之際,遠近景色同一時間發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大片蒼翠的綠樹飛快長高,數不清的藤蔓急速生長,隻不過瞬息之間,遠近山巒平原的花草樹木仿佛又度過了幾十年的光陰。
青要界正中,姑射蓮池碧波激**,流水四溢,轉眼便湮沒了大片平地,又以一種不管不顧之勢,沿著附近一處斷崖飛流直下,落成一道天然瀑布,激湍翻騰,如雪崩瀉。
經過姑射蓮池,一座精巧非凡的白玉石橋陡然映入眼簾,青玄抱著曲蘇飛快經過,就在即將走完最後一步時,石橋的另一端,緩緩顯出一座玲瓏素巧的雪白宮殿。
青霧彌漫,遮天蔽日,整座宮殿也在霧氣之中若隱若現,青碧沉沉,仿若美玉造就;素白耀眼,宛如冰雪塑成。
青玄一眼便認出,雲夢澤底,殷和以無數獸骨和藍關石打造出的華美龍宮,便是仿造眼前這座宮殿而建成的。
曲蘇伏在青玄懷裏,被他製住,不能言語,不能動彈,可當她親眼看到眼前的情形,心底最深處仿佛有什麽東西豁然一鬆——原來這座宮殿就是她從前住過的地方。
就在不久前,在與青玄有關的一個夢裏,她曾見過這個地方。
隻不過在夢中,青玄頭戴冕旒,一襲墨色長衫鎏金溢彩,眉眼含笑站在宮殿前的長階上,側身朝她伸出手來。
而夢中的她也是歡愉的,她身上的衣裙是從未見過的服飾,邁上台階時,她甚至要提著層層疊疊的裙裾,才能避免不被滑不溜手的布料絆倒。
她和青玄手牽著手,兩個人身影逐漸拉遠,最終消失在宮殿內雪青色的重重簾幕之中,一轉眼就看不真切了。
可夢終歸是夢,現實比夢境殘酷多了。
“司寒神尊!”
“是神尊?”
“神尊回來了!”
青要界中,族人們經過剛剛那場鏖戰,許多人都受了輕傷,他們感應到整個青要界正在急速發生的巨大變化。眼見青華大帝飛步抱著一個女子折返,眾人不禁紛紛朝那女子的麵龐看去。
族人們不約而同認出了曲蘇,有的驚呼,有的歡笑,更多的是彼此攙扶相擁著,喜極而泣。
清沅的眼中淌下兩行熱淚,引領著族人朝曲蘇長跪不起:“恭迎神尊回家。”
“恭迎司寒神尊。”
青玄稍有遲疑,還是解開了曲蘇身上的禁製。
遠遠地,族人們聽到曲蘇聲線清冷:“你們用不著跪我。”
族人們沒想到,他們等了盼了三萬年的神尊歸來,容貌與當年幾乎一模一樣,開口說話卻是這樣冷漠陌生的態度。
正在眾人麵麵相覷不知所措之際,青玄已抱著曲蘇進了宮殿。
長門閉合,宮殿緊鎖,就連清沅都吃了閉門羹。她和兩個侍女站在門外守了好一會兒,接連喊了幾聲“神尊”,既等不到曲蘇的回應,也聽不到旁的聲響,隻得暫且離開。
不論如何,他們的神已然歸來。
這對於青要界的族人們來說,既是天大的好消息,同時也意味著揮之不去的哀愁。
神尊元身被毀,全族皆知,如今包括清沅在內的青女族人,隻能將希望寄托在青華大帝身上。他們都願意相信,青華大帝會有辦法,可以幫助神尊重塑元身。
雪青色的簾幔層層遮蔽,無風飛揚,青玄抱著曲蘇,飛快經過一道又一道簾幕。最終,他終於尋到一處最溫暖也最柔軟的角落。
他將曲蘇小心翼翼放了下來,讓她靠著軟榻暫且坐下。
他們兩人進到這裏不過片刻光景,可此時此刻,偌大的宮殿內,已處處都是霜雪的痕跡。光潔的青色磚石沉積了厚厚一層冰雪,目所能及的牆壁和石柱上,也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結起一層霜花。
宮殿正中,座椅空浮,卻無人去坐。
曲蘇靠在軟榻一角,身上披著青玄的法衣,他終於肯解開她身上的禁製,她現在可以說話,也可以行動了。但曲蘇很快發現,身體的最深處有什麽東西正在飛速運轉、流逝。
強大的充盈之後,如今取而代之的是揮之不去的疲憊。
她一動也不想動。
而在青玄眼中,曲蘇當下的模樣也確實虛弱極了。她蹙著眉,雙眸緊閉,看起來比在雲夢湖底時更蒼白也更荏弱。她的眉毛、臉頰都被細小的霜花覆蓋,一頭墨發正在以一種緩慢的速度緩緩化為霜色。那模樣並不可怖,尤其她眉心那抹天然的雪花痕跡襯著,令她有一種不似真人的脆弱之美,乍一看去,仿若一尊妙手雕成的琉璃美人,又仿佛一座無人敢褻瀆的神女雕像。
青玄看得心驚,他俯低身,將曲蘇整個虛籠在自己的臂彎裏:“蘇蘇。”
他端詳著曲蘇的眉眼、鼻子、蒼白無色的嘴唇,最終目光又凝在她輕垂的雙眼:“蘇蘇,你能不能聽我解。”
若不是青玄突然出聲和她說話,她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似乎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