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爭風吃醋
正月十五上元佳節,比起大年初五的廟會,更為熱鬧繁華,幾乎剛到掌燈時分,整個流霞城已然燈火通明。皓月當空,彩燈萬盞,各式各樣的大小花燈,點綴綿延成了燈的海洋。
這一天既是闔家團圓的日子,也是青年男女外出遊玩幽會的好時機,君翊難得主動一回,吃過晚飯便宣布,今晚要和七姑娘兩個人一塊去買花燈。
這就是明晃晃地拒絕和大家一同行動了。
曲蘇有樣學樣,拽起青玄,很快就溜沒了影兒。這兩個人動作太快,除了青玄走哪兒跟哪兒的九頭獅子能跟上他倆,小薑和苗苗都沒能追上。
“姐姐,買盞蓮花燈吧!”一個梳著雙鬏的粉裙女孩攔住青玄和曲蘇,她懷裏抱著籮筐,裏麵盛滿巴掌大小的花燈。女孩仰臉,隻瞧了青玄一眼,便臉頰透粉,連忙看向曲蘇,“姐姐,上元節買盞蓮花燈許願,然後放到咱們流霞城後頭那條清涼河裏,可靈啦!”
曲蘇見她不過十來歲的年紀,懷裏抱著這許多花燈沿街販賣,額角鼻尖沁出汗滴,卻還殷勤向路人推銷,應是為補貼家用,不禁笑著逗她:“這燈看著倒是挺漂亮的,是你自己做的,不會剛放進河水就被衝散了骨架吧?”
女孩之前還有幾分羞怯,一聽這話便急了,連連搖頭道:“這些燈全是我阿娘和阿姐做的,阿娘說我手指力氣不夠,還做不好燈籠,才讓我沿著家附近這一小段路叫賣。我家燈籠都賣了十多年了,價格實惠,還不容易壞,從前買過的客人,許多第二年都還來我家訂呢!”
曲蘇本就是想逗逗她,見她急得眼眶都濕潤潤的,笑著從荷包裏數銅板:“信你了,給我兩盞燈。”
女孩偷偷瞥了青玄一眼,又道:“姐姐未來的夫君這般俊美,是要好好許願的。”她遞過兩張粉色花箋,“這個也是我姐姐親手製的,一般人買花燈,我都不舍得贈這個。”
一旁青玄已伸手接過花燈和箋紙,道了聲:“多謝。”
曲蘇把銅板塞進女孩掌心,又揉了把小姑娘的腦袋,嘟囔了句:“小小年紀,懂得倒不少。”
青玄生得俊美,雖然麵色始終冷冰冰的,卻一直走在曲蘇身旁,自打手上拿了兩盞蓮花燈,往來人群看向他們兩人的目光愈加多了。曲蘇出於職業習慣,不大喜歡這種被人頻頻注目的感覺,不由嘀咕了句:“惹禍精。”
“你說什麽?”
曲蘇抬眸,燈火明暗間,她看清他的眼,他那雙鳳眸生得實在勾人,眼尾綿出繾綣上翹的弧度,漆黑的瞳染上燈火暖色,這般略顯茫然地朝她看來,也足以牽動少女情腸。難怪連剛剛那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多瞧他一眼,都要紅了臉龐。
曲蘇咳了一聲,撇開視線,告誡自己別再回想那晚在客棧看到的情形,一邊對著臉頰扇了扇風:“沒說什麽,我說路上人多,你把這兩盞花燈拿好了。”
兩人身後,紫微和九頭獅子不遠不近地跟著,九頭獅子好久沒見識過這麽熱鬧的陣仗,看什麽都新鮮,看什麽都想買。紫微出手闊綽,看到喜歡的,毫不猶豫就買,也不拘著九頭獅子花錢。他性子溫雅從容,哪怕隻有片刻得閑,也能順勢而為,很好地享受當下。因此一會工夫過去,這兩個人竟然買的比走在前頭的青玄和曲蘇還要多。
“要不要和我打個賭啊,九靈。”紫微笑眯眯地遞給九頭獅子一碗剛出鍋的煮元宵,拋出了“魚餌”。
元宵又軟又糯,餡料也足,但剛出鍋的元宵幾乎能燙破一層皮,普通人總要吹上半天才能咬上一口,九頭獅子卻不畏這些,轉眼就咬開第五顆元宵,嘴上還沾著黑芝麻的餡料:“賭什麽?”
紫微笑得狡黠:“就賭你家尊上,今晚會不會和那位曲姑娘更進一步。”
九頭獅子一蒙:“什麽叫更進一步?”
紫微笑吟吟的比了個手勢,九頭獅子瞥了一眼,不屑一顧地埋頭繼續吃元宵:“我還以為是什麽,不就是親嘴兒嗎?告訴你,就算從前尊上沒親成,這兩天也差不離了,這有什麽可賭的?”
紫微笑得有幾分神秘:“那要不要就賭今天晚上。”
九頭獅子把腦袋一搖:“沒銀子,不賭。我家尊上說了,賭博不是好孩子該玩兒的。”說到這兒,他還頗為嫌棄地看了一眼紫微,“尊上還說,你這人雖然正事上靠譜,但閑暇的時候,讓我注意分寸,不要被你帶歪了。”
紫微把扇子一收:“瞧你那個勁兒,我算看出來了,青華能被慣出這副臭脾氣,有你一半功勞。盲目追隨,無腦吹捧,你這是對青華好嗎,你這是害他!”
九頭獅子壓根兒不把紫微的話往心裏去:“我家尊上就是好,就是厲害,你再說尊上一句壞話,我現在就去告訴他。”
紫微緩緩吐出一口氣,保持微笑:“你現在去找青華說話,就是找揍。”
九頭獅子吃得正爽快,聽到這句話,突然縮了縮脖子,從紫微手裏搶過另一碗元宵:“這個你半天都不碰,我替你吃,涼了就沒法吃了。”
“救命啊!”一道淒厲的女聲劃破夜空,熙熙攘攘的人群被這聲尖叫劃破一道口子,幾乎所有人都在尋找聲音的來處,人頭攢動,四處張望。
“救命,妖怪吃人啦!”
“有妖怪!”
更多的喊聲次第響起來,人群中發出更多的驚呼和議論聲,曲蘇和青玄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循聲望去。
青玄蹙起眉:“這聲音……”
聲音乍一聽是相同的人,但若仔細分辨就會發現,並不是完全一致的聲線。
然而就在這時,頭頂突然同時綻開數朵煙花,隻見空中的煙花幾乎全是沒見過的新樣式,有百花爭豔,有萬鳥朝鳳,甚至還有一條黑鱗之中金光隱現的巨龍。原本驚疑不定的人群,因這場突如其來的盛大煙花,陷入了新一輪的混亂和擁擠。
“當心。”
曲蘇被人扶了一把手腕,抬起頭來,就見對方戴著一張鎏金麵具,笑盈盈看著她:“今晚的煙花你喜歡嗎?”
曲蘇愣了一瞬,順著他微微揚起的下頦朝頭頂看去,隻見夜空之中,數不清的煙花次第綻放,樣式新奇,色彩鮮豔,許多都是曲蘇也沒見過的。
殷和又道:“其實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麽,那日我去鋪子裏盤賬,剛巧見你和朋友一起,就自作主張讓家仆送了一件裙子。今日是上元佳節,我想著或許你也會出來賞燈,就提前讓家裏備好了煙花,想不到,還真被我在這兒遇見你。”
殷和淺茶色的眼瞳裏顯出的驚喜和雀躍毫不摻假,就連曲蘇也不禁被眼前絢爛的煙花、熙攘的人群和他臉上的喜悅之色感染,跟著笑道:“當然喜歡了,過年放煙花不就圖個新鮮熱鬧呀,也不知道這放煙花的人從哪兒找來這麽多新樣式,比我之前和師妹一起買的煙花厲害多了!”
殷和笑得一雙眼都彎起來:“流霞城能人無數,能辦起這樣一場煙花,也不算什麽。說起來,最近或是偶然,或是巧合,總會遇到女俠,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蘇蘇。”剛剛周遭吵吵嚷嚷的,又因為有人喊鬧“妖怪抓人”,青玄確實感應到一股很強的妖氣,為了多方周全,他遙遙看了一眼確認曲蘇安全無虞,難免要格外查探一番附近情形,再過來與曲蘇匯合。
青玄走過來時,掃了一眼站在曲蘇麵前戴著鎏金麵具的紅衣男子,眉眼微沉,臉色冷極,曲蘇認識他這麽久,一眼就看出他這是不開心了。
“原來你的名字叫蘇蘇,很好聽的名字。”殷和露出一抹笑,那模樣就像是個奸計得逞的少年一般,因為格外生動,半點也不惹人討厭,“那我以後也叫你蘇蘇可好?”
曲蘇正要開口,青玄已搶先一步將曲蘇擋在身後,將人攬在懷裏轉身就走:“她的名字,你還不配叫。”
曲蘇還想再說什麽,但眼看著青玄那個臉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算了,家裏這尊神仙脾氣上來可不好哄,她還是不要捋虎須了。
遠遠地,紫微和九頭獅子也朝這邊趕來,尤其後者還頗為擔心地朝這邊招了招手:“主人!曲蘇!”
紅衣男子倒背著手,像旁邊踱了兩步,隱去身形,盡量不引起那兩個人的注意,目光卻一直凝在曲蘇的身上。
多少年了,她的樣子幾乎沒怎麽變。
還是那麽溫柔,愛笑,又喜歡幫助人。
“曲蘇……”殷和低聲笑著,將這個名字在唇齒間反複念誦,“我還是更喜歡你從前的名字,姐姐。”他望著曲蘇走遠的身影,指尖摩挲著拇指那道深可見骨的陳年舊傷,唇瓣輕揚,笑得又甜又肆意。
不遠處,九頭獅子還要再喊青玄,被紫微眼疾手快,塞了塊驢打滾兒。
這一家的驢打滾兒做得又糯又黏,九頭獅子一時說不出話來,對著紫微就伸出了拳頭:“嗚……”
紫微毫不客氣,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還敢跟本尊動拳頭了,我這是為了你好,知不知道。”
九頭獅子挨了一個爆栗,飛快嚼著口中的甜食,一邊口齒不清地道:“你就是想拆散我和尊上……”
紫微翻了個白眼:“你家尊上現在眼裏心裏,都隻有那位曲蘇姑娘一人。”說話間,他一把揪起九頭獅子的後脖領,移形換影穿梭過人群,立在一處頗為低矮的牆頭上,朝院子裏一處涼亭指了指。
此時的流霞城,街頭巷尾,處處燈火明燦,唯獨這一處院子,正好在一條胡同的旮旯,約莫是一處荒廢宅院,從內到外都未點燈,放眼望去真是黑黢黢的一團,伸出手都看不見五指。但這樣昏暗的光線對蹲在牆頭上的兩個神仙來說,自然不算什麽。
九頭獅子一開始還不太明白,順著紫微拿著萬星七翎扇的手往涼亭的方向一看,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幸好沒嗆到。
隻見他家尊上一襲楓葉紅色的交領長袍,墨發微散,將麵前身穿櫻粉留仙裙的女孩子整個人困在麵前那張石桌上,上身微傾,一手撐著桌沿,另一手則捏著曲蘇的下巴,毫不遲疑地吻了上去。
九頭獅子何曾見過這種陣仗,先前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嗽,此時見了這一幕,差點一頭栽下牆頭。
還好紫微大帝大發慈心,也有可能是怕糟蹋了他懷裏那些吃食,將手上扇子往自個兒懷裏一抄,伸出手又把九頭獅子給提了上來。
說到底,也不能怪九頭獅子沒見過啥世麵,到底還是眼前這一幕太過刺激。
他家青華大帝從前是何等睥睨眾生的高潔人物,想不到一朝認識了曲蘇這個凡間女子,不僅穿起了從前看都不看一眼的鮮亮紅色,還把人家姑娘當街擄走,隨意尋了個漆黑的院子,就迫不及待地做出了這般孟浪舉動。
眼見青華大帝捏著曲蘇的下巴,越親越是放肆,甚至隱隱有順著微微敞開的衣襟,一路向下的趨勢,那條櫻粉色的留仙裙被男子紅色的衣袍壓著,裙擺上的褶皺盡數被壓向了另一邊。遠遠聽著,幾乎連衣料的摩擦聲都清晰可聞。
“和他不是初識?當初你看都不看是什麽人,就淩空把人家抱了?”若不是聽到青華大帝清晰吐露的這一句,幾乎看不出他已經停下動作,至少從這個角度看去,兩個人仍然貼麵相對,耳鬢廝磨,這樣近的距離,僅僅是說話,都有著說不出的旖旎。
紫微輕輕咂了咂嘴,投給九頭獅子一個隻可意會的眼神:你家尊上這是醋上了,難怪直接把人家姑娘劫到了這種黑漆漆的地方。
九頭獅子回以一個有些茫然的眼神:我家尊上何時這麽小氣了。
紫微看得明明白白,不由伸手拍了拍九頭獅子的小腦袋瓜:傻孩子。
曲蘇的嗓音帶著喘,似乎還有一絲惱怒:“我抱之前也不知道他是男的啊,而且你不知道他抱在手裏感覺特別輕,就跟一團棉花似的。”
遠遠地,就聽青華大帝笑了一聲,嗓音微啞:“蘇蘇若肯抱一抱我,保管我比棉花還輕。”
曲蘇回得更快:“行啊,如果你不介意被我打橫抱起來,我是不介意試一試。”
美人在懷,曲蘇自然樂意,就怕她真那樣做了,青玄自己第一個先覺著別扭。
果然,青華大帝難得沉默了一瞬。
紫微“撲哧”一聲笑出來,緊接著意識到不對,在青華隔空打過來掌風的一瞬,扯上九頭獅子溜之大吉。
九頭獅子還在摸不著頭腦,青華大帝已隔空傳來一個“滾”字。
那聲音不大不小,卻威勢迫人,哪怕九頭獅子還被紫微拎著後脖頸,也被自家尊上這一個字壓得膝蓋一軟,險些沿街跪倒。
紫微在距離庭院稍遠的拐角站定,摸出扇子把玩著,忍不住嘖了一聲。
九頭獅子癟著嘴:“尊上凶我。”這麽多年了,青華大帝就算再怎麽對他愛答不理,也極少對他說這個“滾”字。
紫微歎了口氣道:“知足吧,這也就是你我,換個天界來的旁人,早被你家尊上一袖子扇回九重天了。”
“想不明白。”九頭獅子撓了撓頭道:“曲蘇剛剛也沒幹什麽啊,至於把尊上氣成這樣。”
紫微都被他給逗笑了:“那你看到你家尊上成天隻跟曲蘇玩,不陪你玩,你心裏酸不酸?”
九頭獅子嘬了嘬牙根兒:“是有那麽一點。但我知道,曲蘇是尊上想要生生世世的愛人,我是尊上的朋友,這不一樣。”他故作大方地聳了聳肩,“而且我都陪著尊上幾萬年了,曲蘇才霸占他幾天啊,算起來還是她虧大了。”
紫微笑著道:“道理都被你說了,跟你們尊上一個模樣。”他拽了九頭獅子一把,掉頭就走,“今天這賭約,是我贏了,你就當我三天仆從,好好提著手上的東西吧。反正啊你記著,這但凡愛一個人,就都想獨占她。你家尊山這是心裏醋上了,心裏頭正不舒服呢。”
九頭獅子朝著紫微背影喊:“你去哪兒,不在這等尊上他們了嗎?”
紫微輕嗤了聲:“自然是去街上等了,站在那兒等,豈不是不打自招,等著被青華削啊。”
九頭獅子罵罵咧咧跟了上去。
庭院裏,青玄一道掌風攆走了兩個損友,轉過臉看著曲蘇,冷著臉道:“今晚這事來得蹊蹺,接下來這些日子,你不許再亂跑。”
曲蘇忍不住仰頭朝天,歎了口氣:“青天大老爺啊,怎麽突然說話跟我大哥一個口吻了。”
青玄嘴角微翹,突然湊近她,唇幾乎要貼上她的:“我像你大哥?”
曲蘇被他嚇得整個人後仰,雙手撐住他的肩膀:“不像不像,我說錯話了。尊上如此月朗風清,天下絕色,世間怎會有男子能和青華大帝比肩!”
今晚青玄大約真的被那個突然出現的紅衣美人給氣壞了,一直不停地親她,曲蘇雖然有點享受其中,但幾次反客為主都失敗後,漸漸地連氣都喘不過來,她有點被青玄今日不顧一切的氣勢給嚇到了。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曲蘇這句格外順暢的誇讚一說出口,頓覺周身一輕,先前青玄身上那種不自然攜帶的威壓頓時卸去大半。再看眼前的人,雖然麵上未見明顯的笑,但眉眼間都洋溢著一種愉悅至極的淡淡慵懶,向來冷淡的鳳眸也微微眯了起來。
“走吧。”青玄將曲蘇抱下石桌,手掌一翻,先前被他藏起的那兩盞蓮花燈了出現在手中,“先陪你去放蓮花燈許願。”
兩人回到街上,先一路往清涼河去了。
清涼河繞城流淌,途經流霞城後的一座竹橋,直通遠處暖翠浮嵐的群山。每年正月十五,流霞城的青年男女都會來這座竹橋附近放燈許願。
曲蘇和青玄還未走近,遠遠就瞧見擁擠的人群中,破天荒地讓出小半個圈來,其中還摻雜著少女笑盈盈地起哄聲,“答應她吧!”“答應她!”“不說話,點個頭也算呀!”
青玄正在思索紫微事前教他上元節這日要做的“約會事宜”,他跟在曲蘇身後,低聲道:“蘇蘇,待會放過花燈,不如我們……”
曲蘇突然向後伸出手:“你抬我一把。”
前方人頭攢動,幾乎無路可走,但曲蘇要看的熱鬧就在竹橋這一頭,相隔僅有幾丈,隻需站得高一點,便不會錯過接下來的任何好戲了。
約莫是覺得青玄遲遲沒有動靜,曲蘇向後一倚,兩手搭在青玄的手臂,側過頭對他說:“你悄悄用術法,把我抬起來一點兒,約莫有你這麽高就夠啦。”
曲蘇說這話時微微仰起臉來的模樣,紅唇水嫩,眼波流轉,有著平日裏少見的嬌豔,青玄被她這一眼看的心頭攢動,剛微微彎低了頭,曲蘇已又轉了回去:“你快點呀!”
青玄伸手攬過曲蘇腰側,一隻手臂已將她淩空抱起,這其實並不需要什麽仙術,對他來說,這般抱起曲蘇與凡人拾起一片樹葉並無差別。
曲蘇卻覺得滿意極了:“哇!”
青玄湊近曲蘇的耳朵:“蘇蘇。”
曲蘇拍了拍他手腕:“別吵,看前頭。”
好戲才剛上場呢,既然想看八卦,總要有點專業精神。
青玄淡淡吸了口氣,分出兩分心神看向前方。隻見被眾人讓出小半個圈的竹橋一頭,一個身穿石榴紅襦裙的年輕女子手執一盞樣式精巧的桃花燈,執意將它贈給麵前一個模樣冷峻的青年。兩個人皆側身而立,從曲蘇和青玄所站的地方,剛好能將這兩人的模樣姿態一絲兒不落地盡收眼中。
年輕女子挽了個特別好看的發髻,滿頭珠翠,鬢邊簪了一朵開得極豔的火鳳花,她還特意塗了同色的唇脂,她模樣生得並不多麽嬌媚,但勝在身姿娉婷,落落大方:“你不願意答應,總該給我個理由。你若說得有理,從今往後,我絕不糾纏。”
說話家,她伸手一指身旁丫鬟手裏的匣子:“這裏頭是一百兩黃金和你的身契,拒絕了我,你今夜就可離開流霞城。我會告知家中手下,我朱家上下,絕無一人敢阻你出城。”
曲蘇正看得津津有味,就覺耳根一酥,身後傳來青玄微沉的聲音:“在你們流霞城,女子贈男子桃花燈,可有什麽講究?”
曲蘇的目光一瞬不離那個一身藏藍色勁裝的男子,飛快解釋道:“就跟江南一帶贈香囊什麽的差不多。男子若是接受,就代表兩個人定了終身。”
青玄低聲道:“那蘇蘇都沒為我準備一盞桃花燈。”
曲蘇“哎呀”一聲,手指揪緊青玄的衣袖:“可真夠憋氣的,願意不願意,倒是吱個聲啊!”
那紅裙女子約莫也與曲蘇有著相似的心緒,她氣得臉龐微紅,胸口微微起伏,一片酥白引得遠近年輕的郎君紛紛看直了眼。
有那膽子大的當即便嚷嚷道:“我說朱家娘子,你既招婿,總緊著一個問看多沒意思,不如你也看看我。”
又有一個男聲道:“就是啊,論出身論模樣,我張家三郎不比你家這個小護院差!”
曲蘇與圍觀的眾人幾乎同一時間,朝著那位張家三郎看去。
隻見那張三郎雖然生得和朱娘子麵前的青年差不多身量,卻生得淡眉小眼大嘴巴,也不知何處來的自信,敢說出論模樣與人家不相上下的言論來。
圍觀群眾發出嘲笑聲,更有敢言者,大喊出聲讓之閉嘴。
曲蘇反應剛快,第一時間便嘔了一聲:“媽呀,換我還是要這個小護院。”
腰間的手臂瞬間收緊,曲蘇卻扒住青玄的手臂,興奮地向前探出脖子:“快看快看!”
原來就在張三郎開口說話的同時,那位郎君也說了一句話,而且還向前走了一步。
隻不過大家夥兒剛剛熱情高漲,許多人一時都沒聽清他說了什麽。
曲蘇連忙拍青玄:“你肯定聽到了,他剛剛說了什麽?”
身後靜默片刻,隨即傳來青玄頗有些無奈的嗓音:“天冷,把這件披風穿上。”
曲蘇一時不信:“他手裏也沒拿披風啊。”
青玄道:“在那位娘子身後第二個丫鬟的手中。”
曲蘇伸長脖子一瞧,果然不假,頓時滿意地拍了拍手,有幾分洋洋得意地道:“我就說,看他這樣子,怎麽也不像對這位朱娘子無意。”
青玄看出曲蘇正在觀摩八卦現場的興頭上,若想她搭理自己,隻能順著她感興趣的點:“怎麽說?”
曲蘇道:“他若真對朱娘子無意,大可一走了之,他不吭聲,不拒絕,也不走。我就覺著,他心裏肯定也是有這位朱娘子的。”
就在曲蘇說這兩句話的光景,眼見那位神情冷漠的俊俏郎君,已伸手從丫鬟手中接過披風,親手為那朱娘子係上。
男子姿態熟稔,動作溫柔,看那樣子,相同的事不知已做過幾百回。
朱娘子手中的桃花燈已微微放低,燈火映照著,她臉頰酡紅,眼圈兒也泛紅:“你心裏明明有我,為什麽不願接受我。”
男子仍然不語。
直到係好那件石榴紅色的披風,朱娘子胸前大好風光被一遮到底,他退後一步,才開口道:“我隻是個小小護院,配不上娘子。”
朱娘子說話間已落下淚來:“你不必故意說這樣的話,我知道你胸有乾坤,我這小小朱家,從不在你眼裏。”
也不知是被朱娘子的愁緒感染,還是這兩個人的言談愈加沉重,眾人的叫嚷和喧囂聲在這一瞬間寂靜下去。
就聽朱娘子轉身,將手中桃花燈往河裏一擲,在眾人的一片惋惜聲中,自身後第一個丫鬟手中拿過那隻匣子,一把塞進青年郎君懷裏。
隻見朱娘子淚灑紅裳,一席話卻說得擲地有聲:“身契還你,還有這一百兩黃金,你若心裏有我,就去外頭天高地廣闖個名堂,八抬大轎娶我過門!”
火焰般的披風掃過青年捧著木匣的雙手,朱娘子轉過身,嗓音哽咽:“我等你三年,三年後你若不回來,我另擇佳婿!”
青年在最後這一刻突然出聲:“三年,若我不曾闖出個名堂,我也會回來,入贅朱家,做你的夫婿。”
朱娘子走得昂首挺胸,沒有回頭,但曲蘇分明看到,聽到青年這句話時,她帶淚的腮邊,笑容是前所未有的明媚。
青年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那抹石榴紅徹底隱匿在燈火闌珊,他才轉過頭,朝出城的方向筆直去了。
一對有情人就此分別。
人群為他們讓出兩條道,分開又合攏,竹橋周遭,再次熱鬧起來。放花燈的,湊熱鬧的,歡笑聲吵嚷聲一浪高過一浪。
青玄將曲蘇放下來,擁著她向前走去,一邊問:“這下可看過癮了?”
曲蘇意猶未盡地咂了咂嘴:“不出我所料,是個好結局。”她對那青年臨走前的宣言頗為滿意,“幸好他沒有說,若是闖不出名堂就不回來。否則的話……”
青玄笑問:“否則怎樣?”
曲蘇瞥了他一眼,反手做了個劈刀的手勢:“自然是打斷他的腿,哪兒也不必去了。”
青玄被她的眼神和手勢逗得彎起唇角,故意道:“倘若三年後他一無所有地回來,朱娘子會不會心生嫌棄?說不準到了那時,情勢又不一樣了。”
曲蘇長歎一口氣:“現在他也什麽都沒有,那朱娘子不還是當街示愛?所以要我說啊,有些時候,是你們男人想得太多了。”
青玄道:“他身處低位,遇事難免想得多一些。”
曲蘇“嘁”了一聲,斜眼看青玄:“算起來,我和尊上在一起,也可以說是高攀了,怎不見我日日愁苦,奮發圖強?”
青玄正待開口,就聽曲蘇順理成章地接了下去:“自然是因為就算我拚盡畢生,也不可能把自己修成個神仙,一旦這個道理想通了,哪怕吃軟飯,這飯碗也吃得坦**。”
青玄這一回是真的笑出了聲:“休要胡說。”他揉一揉曲蘇的發頂,含笑覷著曲蘇,“在人間時,多虧了蘇蘇接任務賺銀子養我。衣食住行,無一不是我在吃蘇蘇的軟飯。”
曲蘇瞠目看了青玄好一會兒:“你今天是怎麽了,突然這麽會說話了。”
這還是從前那個與她鬥嘴從不肯落下風的青華大帝嗎?
但曲蘇轉念一想,從前的青華大帝不僅不會甜言蜜語,更不會做出之前那般當街搶人,把一個姑娘堵在涼亭石桌上強吻的孟浪事兒。
至於她自己,曲蘇捫心自問,換個人敢對她做這種事兒,手還沒探過來,就先被她直接擰折了。
如此想來,他們兩人各自的變化,不僅合理,還很同步。
曲蘇眉眼盈盈看向青玄,不知青玄在想什麽,向來冷淡的鳳眸也含著淺淺的笑在看著她。
“蘇蘇!”“曲蘇。”
聲音並不是從一個地方傳來的,曲蘇循聲看去,隻見小薑和苗苗占了個放燈最方便的地方,兩個人一齊朝她招手。
與他們兩人相隔不遠,是君翊和七姑娘,七姑娘一身翠衣,笑靨盈盈,朝曲蘇喊道:“曲蘇,來我們這裏。”
有人占地方,曲蘇擠向前的動力頓時更充足了,青玄伸開雙臂為她擋去阻力,兩人挪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終於和大家夥兒團聚了。
曲蘇和苗苗、小薑湊在一處,三個人嘀嘀咕咕,十分熱鬧。
小薑道:“怎麽樣,我就說吧,他們不論逛到哪兒,最後都會來這兒放花燈的,在這等著一準兒沒錯。”
他又對曲蘇說:“我說蘇蘇,早就看到你和青玄了,就知道你愛看熱鬧。你說你們兩個,比大哥他們還早到,半天也不見你挪上一步。”
曲蘇學著苗苗的樣子,蹲在河邊看著河水裏那一盞盞逐漸飄遠的蓮花燈:“你也說啦,熱鬧還沒看完,我為什麽要挪動呢。”
苗苗拿著一支畫眉的筆,興高采烈地向曲蘇推銷:“蘇蘇,你用這個寫心願,可好用了。”
曲蘇從青玄手中拿過自己那盞燈,又朝小薑擺了擺手,示意他去另一邊找君翊玩去。
青玄若有所感地朝七姑娘看去,與往常不同的是,這一回,七姑娘並沒有躲避他的目光,而是坦坦****地朝他看了過來。
君翊看出這兩人之間氣氛似有不同,不禁低下頭,輕聲詢問。
七姑娘則朝他輕聲耳語幾句,隨即,君翊和青玄換了個位置。
夜晚河水潺潺,身後人聲喧鬧,青玄沒有動唇,清越的男聲清晰直抵七姑娘的耳畔:“我已告誡過你,不要再動那些小心思。”
七姑娘蹙了蹙眉,轉過臉看向青玄,正要說話的一瞬,陡然看清了青玄的真容,以及他身後一閃而過的九色蓮華。她心神一陣恍惚,渾身酥軟,幾乎穩不住自己的身形,求生的本能讓她在這一瞬間想要不顧一切地化為原形遁地逃走,逃地越遠越好,但身體卻仿佛被一股力量牽製著定在原地,不會軟倒,也不能動彈。
七姑娘雙唇微動,她想要開口,卻發現自己完全不能,幾個字盡數卡在了嗓子眼裏:“帝尊……青華大帝。”
這一趟來流霞城找曲蘇,青玄刻意隱去自己的上神氣息,如七姑娘這樣的靈妖,頂多能感知到他身上有著不一般的力量,是他們一輩子也招惹不起的人物,卻並不能一眼看穿他到底是誰。
但很顯然,今晚在城內發生的那樁意外惹惱了青玄,當著七姑娘的麵,他也不再遮掩自己的上神身份,有些話他幹脆直說:“你身為玉姒草一族,本該與你的族人一同避世而居,我觀你也有幾萬年修為,修成人身,應更加珍惜自己。你該知道,若被其他仙魔妖怪認出你的身份,勢必會為爭奪你而鬥得血雨腥風。”
玉姒草是上古時期便存在的一種珍稀草植,如七姑娘這樣能修成人身的,壽數少說已有萬年。尤其像七姑娘這樣靈力充沛,行走言語與凡人無異的,則必定擁有三四萬年的修為了。據六界傳說,玉姒草能夠找回世間生靈的所有記憶,哪怕轉世輪回,隻要服下玉姒草,那些記憶都能找回來。
而像七姑娘這樣的玉姒草妖,則能找回十世記憶,堪稱世間至寶。
青玄說的一點也不誇張,七姑娘這樣大咧咧在凡間行走,簡直就像一個身懷寶藏的幼童四下遊走,遇到餓狼隻是遲早的事。
草木類的靈妖雖然舉世罕見,但戰鬥始終不是他們的強項,哪怕是七姑娘這樣的修為,遇到其他力量強大的妖魔或是心術不正的仙人,照樣打不過。
青玄凝視著七姑娘的雙眸,金色的流光一閃而過:“你跟在君翊身邊,並不是為了他,而是因為曲蘇,對嗎?”
青華大帝問話,七姑娘縱使不願,也不得不如實回答:“尊上容稟。”她的額頭漸漸冒出汗水,鼻翼顫抖,呼吸滾燙,幾乎每說一句話,都要費很大力氣。
他們兩人都麵朝河水而站,自始至終,兩個人連嘴唇都沒動過一下,哪怕是一直在附近等候觀望的君翊,光是看這兩人的身影,也發現不了任何異常。
七姑娘道:“尊上,三萬年前,玉姒草全族險些遭遇滅族之災,若不是司寒神尊及時出現,玉姒草全族七十一口,都要折損在焰煞之下。可盡管如此,司寒神尊也因為我們的緣故,雙目被焰煞的鋒芒所傷,險些雙目盡盲。若不是扶桑女帝賜予靈藥,後果簡直不堪設想。小七感念上神恩情,無以為報,希望可以跟在神尊身邊隨侍左右,神尊她也應允了。可惜就在我帶著族人按照上神給出的指引,找到了適合居住的地方安頓下來,就聽聞了神尊身隕的消息。”
“我多希望那是個假消息,一路匆匆趕回,我不相信神尊她就那麽隕落了,哪怕她真不在了,我也想再去祭拜她哪怕一次都好,可到了青要界我才發現,那裏再也進不去了。之後的幾千年,我想了許多辦法,也請托許多受過上神恩惠的故人幫忙,但始終未能再踏入青要界一步。青女一族掌事的清沅長老更是直接對我們這些故人下了驅逐令。她說,就算以後三絕禁令不在了,我們這些妖族也休想再踏入青要界一步。我打聽了好久,才從一位很厲害的妖族朋友那兒得知,三絕禁令到底是什麽。那是司寒神尊臨死前親手布下的禁製,別說是我這樣的小妖,就是天族的神仙來了,也解不開神尊的三絕禁令。可小七始終覺得,當年上神的死或許並不是神力耗盡那麽簡單,不然上神她為何要在臨死前下了那樣一道禁製?”
青玄蹙眉回憶道:“司寒上神降世,更在我之前。當年為消除煞氣、淨化怨氣,她確實消耗大半神力……”事實上,當年的司寒之所以消耗太多神力,個中原因遠比七姑娘所知要複雜得多。
當時神魔大戰接近尾聲,許多能量強大的神魔都在這場戰爭中戰死,天地間陰陽失衡晝夜混沌,渾濁煞氣越來越多,但神魔大戰,僵持日久,雙方稱得上勢均力敵,可因為映藍之死,一切都改變了。
上古大神明閻因此墮魔,自爆而亡,臨死前,他詛咒三界與他同墮十方幽冥,永淪無邊黑暗。七姑娘口中的“焰煞”,便是明閻墮魔自爆時四散遺落的碎片,也是後來妖族墮為怨妖最原始的由來。
那之後,魔尊率十方魔神退兵避世,之後整整三萬年,無人再見過魔尊身影。六界傳言,魔尊早就死了。
天地之間,煞氣四溢。最先受到影響的是妖族,但神和魔也一樣受到了衝擊。這些能量強大的生靈受煞氣影響,會很快淪為為煞氣掌控、失去神智的行走殺器。戰爭迭起,他們互相攻擊,至死方休,與此同時,他們也會自相殘殺,可以說是無差別地殺盡世間一切生靈。而隨之受到最大影響的,便是女媧大神創造出的人族。
人族雖弱,但被虐殺的數量成千上萬,轉眼又凝聚出更多的怨氣。如此循環,三界便如明閻臨死前所詛咒的那樣,真要淪為一片幽冥之所了。
司寒自出生起,就身具強大的淨化之能,就如七姑娘所說的那樣,司寒神尊降下的霜雪可以消弭煞氣、淨化怨氣。得知明閻自爆的消息,司寒是第一個站出來四處尋找“焰煞”的上神。
相傳,明閻生前與司寒相交頗深,司寒此舉,既是基於往日交情,也是出於對明閻的了解,她比其他神都更清楚這些煞氣的根源在哪兒。
“焰煞”是明閻自爆而亡之後,散落在三界的碎片。簡而言之,如果能找到這些碎片並將它們徹底消滅,天地之間流竄的煞氣自然也就消失了,至於那些因為死傷過多而殘餘的怨氣,接下來可以慢慢淨化。直到司寒羽化之前的那段時間,她一共找到並消滅了五片焰煞,僅餘的第六片,被燭龍一族的祖龍,也即當年的妖王吞噬。
自那之後,天地之間煞氣漸消,隻留怨氣。在這種情形之下,神魔都不再受到影響,人族因為能量最弱也不太會受到影響,唯有妖,一旦被怨氣感染,就會轉化為怨妖。這個轉化的過程,後人稱之為“煞化”。
這樣的情形,比之三界從前的暴亂迭起,已經算是很好的結果。
彼時,青華大帝目睹眾生慘狀,第一次有了修建炁淵的想法。章尾山四季嚴寒,經年覆雪,是自然天成的淨化之所。地址選定後,接下來最重要的一環,是尋找一位擅長淨化怨煞之氣的上神,共同商定諸多細節,才能將炁淵的作用發揮到最大。
然而青華大帝做足了準備,卻遲遲沒有最重要的一步動作——拜見司寒上神。
那時眾神之中,最擅長淨化之能的就是司寒,而且常理來講,一般人都是先去拜會,再行選址也不遲。但青華大帝偏要反著來,說一千道一萬,彼時的青華對於前往青要界這事兒,一直沒做好思想準備。
那時紫微大帝聽說了這事兒,主動送來十樽千年葡萄佳釀,附贈一張傳音符,說這些酒權當是送行酒,給青華大帝壯膽用的。
青華一口酒都沒喝,徑直出了妙嚴宮,卻沒前往青要界,而是來了紫微大帝的北極星宮。
紫微大帝遠遠感知到好友走到了大門外,驚得險些從躺椅上跳起來:“不能吧,我也是一番好意,怎麽還能打上門來呢?”
青華卻往他麵前一坐,端起桌上的白玉霜花釀,飲了一口道:“我不是不敢去。”
“那是!”紫微一連肅穆地連連點頭:“憑她司寒神尊是什麽三頭六臂,你可是堂堂青華大帝,如何會怕她。”
見青華垂眸不言語,紫微默了一瞬,小心翼翼地循循善誘:“那你是厭惡她的為人,不想跟她相交太深?”
青華搖了搖頭:“我隻是……”
細說起來,他們兩人不過有那麽幾麵之緣,談不上是喜是憎。他隻是沒見過像她那樣的上神,一想起來,就覺得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想到自己此去是有求於人,又是同建炁淵這樣一件天大的麻煩事兒,近年來司寒又因為收集和消滅焰煞消耗了太多神力,近日正在青要界休養,他便想著,不如自己先做好萬全準備,再去拜見。
紫微從好友臉上的遲疑之色品出了幾分不一般的味道:“我說青華,你該不會……是在害羞吧?”
青華睨了他一眼:“這白玉霜花釀,你以後還是少飲為妙。”
說完這句,他便起身。
就聽青華又丟下一句:“真喝成個傻子,我也沒空理你。”
紫微氣結,追上青華道:“你有本事當著司寒的麵也這麽說話試試。”
說話間兩人已出了北極星宮的大門,青華淡淡道:“她又不像你總說些不著調的話。
紫微哼笑了聲:“是啊,論知情識趣,誰及得上司寒神尊。剛一見你,就說天上地下無此絕色,那原話是怎麽說的來著,我還真有點記不起來了!也難怪,這把你給誇的,如今去一趟青要界都要籌備再三。”
青華淡淡道:“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原來紫微大帝對我芥蒂頗深,是嫉妒旁人認可我容貌的緣故。”
堂堂紫微大帝,愣是被噎得好半晌沒說上來一句話。
“青華大帝,紫微大帝。”陸波仙子突然出現,朝著兩人盈盈一拜,“玉帝有請。”
紫微問:“可知是什麽事?若不是十分緊要……”
陸波仙子道:“聽說是有關冬神人選一事。”
紫微道:“這事問我們也沒什麽用,依我看,全憑玉帝做主就得了。”
陸波仙子淺笑道:“玉帝說,猜到青華大帝不在妙嚴宮中,就在紫微大帝的北極星宮了,遣我來此,是專程請兩位過去。”說到這兒,她睇了青華一眼,輕聲道,“玉帝說,遴選冬神一事,本也和修建炁淵相關……”
話說到這份上,青華和紫微兩個不想去也得去了。
紫微跟在一旁,小聲嘀咕:“我這純粹是陪跑……”
抵達九重天上淩霄寶殿,才發現,幾位在天界頗有地位的上神,早就等在此處。青華和紫微交換一個眼色,難怪要陸波仙子專程請他們兩個過來,看來玉帝今日想要商談的事,絕非單純抉擇冬神人選那麽簡單。
然而就在眾上神齊聚的這一天,也就是司寒剛剛折返青要界休養的第二天,青要界便傳來她羽化的噩耗。
哪怕是青華大帝也沒有料到,正因為自己多方籌備幾番躊躇,已然永遠錯失了見到司寒的機會。
三界流傳,司寒之死,是因為淨化天地、神力耗盡的結果,但唯有三萬年前的天界諸神知道,司寒羽化,神力衰微或許隻是其中一個原因。而關於其羽化流傳更廣的一個版本:司寒在青要界飼養的一隻妖龍,趁著她神力微弱之際偷襲,誅殺司寒於青要界。
這個說法,隻在天界一些年紀頗長的神仙之中流傳,像七姑娘這樣的妖,是不可能知道的。也是因為這個版本,有關司寒的流言漸漸有了更多或**,或齷齪的不堪說法。有人說,司寒是看那隻妖龍生得好看,起了豢養的心思,才被那妖龍記恨,最終陰溝翻船,慘死故鄉;也有人說,司寒死前和那妖龍正在被翻紅浪,所謂慘死實在子虛烏有,這位上神真正的死因,約莫與人界廣為流傳的“馬上風”相近;還有人說,司寒的死,就算無關風流韻事,也與這隻妖龍有著脫不開的幹係。
殺了所有的妖,世間便再無怨妖,三界太平。
類似的聲音在天界漸漸流傳開來,加上生具淨化之能的司寒神尊羽化,敢出麵對抗這個說法的神仙,唯青華大帝一人。
他本就不是個擅長淨化之事的神仙,在世的神仙之中,又大半不讚成他的做法,自那之後,青華用了整整三萬年,耗修為和心血無數,最終建成炁淵。
然而炁淵初建不過三千年,就因小燭龍的偏狹和淩曦的私心,一夕之間,損毀大半。
青玄垂下眼簾:“司寒當年死因成謎,當日在青要界具體發生了什麽,我也不知曉。”
七姑娘道:“當年上神的隕落,是包括我在內許多故人心中的謎團。我始終覺得,上神的隕落一定有諸多隱情,但這些年,我們這些人死的死散的散,如今三界之內還記得神尊的人,已然不多了,也就更沒什麽人在意當年神尊的死……”說到這兒,七姑娘情不自禁流露出幾分傷感,“我當年為報恩情,曾悄悄在神女身上,布下我玉姒草一族獨有的一種香,這種香氣,哪怕轉世投胎,也不會消失。”
青玄一怔,看向七姑娘的眼神裏也顯出幾分不一般的深凝:“你的意思是……”
七姑娘神色激動,雙眸甚至泛起一層水意:“我找了上神三萬年,終於被我找到了。我第一次進入落羽,觸碰到曲蘇從前經常把玩的物件,隱隱就覺熟悉。後來她回來了,我與她接觸,總覺她身上有我萬年前種下的香氣,隻不過,大約因為相隔三萬年,那種氣息似有若無,實在難以捕捉。直到前幾日,我們一同外出,我拿到了曲蘇的一滴血……”說到這兒,七姑娘有些慚愧,“此事是我做得不對,但我保證,隻取了她一滴血,絕不會對她造成任何傷害。”
青玄追問:“那滴血,可以證明她就是你一直在找的司寒上神?”
七姑娘鄭重點頭:“那是隻有我玉姒草一族才能調出的香氣,絕不會錯。尤其,曲蘇的容貌和三萬年前足有六七分相似。”
其實這六七分的相似,已相當足夠,須知曲蘇如今隻是個凡人,若她回歸上神之位,容貌氣度自然會大有變化,屆時自然會與三萬年前的青女一模一樣。
這番話七姑娘不必多說,青玄同為上神,自然知曉。
青玄沒有言語,他的神色看起來並不雀躍,反而眉眼微斂,那副神情,似在恍然,又有凝重。
七姑娘試探道:“如今尊上既知道了真相,何不找個合適的時機,把此事對曲蘇和盤托出?”
她這些日子觀察下來,看得出青玄對曲蘇用情至深,正是熱戀之時,從前因為看不穿青玄的身份,她還對這段戀情抱有質疑的態度。但今日得知他的身份是青華大帝,而曲蘇的真身是上古之神的青女,這豈不是天定的一段姻緣?
七姑娘想不明白,為什麽青華大帝得知了曲蘇是上神的真相,看起來反倒不如之前開心,他到底在遲疑什麽?
為了上神,她忍不住出聲試探:“尊上知道曲蘇的真身其實是三萬年前的司寒神尊,並不歡喜?”
青玄沉浸在回憶之中,似乎是記起了什麽非常有趣的事,驀然一笑,他本就生得俊美至極,這般一笑,簡直能令天地失色。就連一直戰戰兢兢站在他麵前的七姑娘,見他這樣一笑,也忍不住心神巨震,看得呆在當場。可她很快便意識到了不妥,匆忙垂下眼簾,就聽頭頂上方傳來青華大帝冷淡的聲色:“此事用不著你操心,我自會尋個合適的時機,和曲蘇講清。”
七姑娘不敢再抬首。盡管青華大帝的聲線聽起來冷淡極了,可剛剛驚鴻一瞥間,看到他那仿佛冰雪消融的一笑卻是實實在在的。她忍不住在心裏想:青華大帝嘴上不透分毫,但看那璀然一笑,心裏也該是歡喜的吧。
她低垂著腦袋,應了聲“是”,突然感覺到周身一鬆,顯然青華大帝不欲多談,收回了之前的威壓。
七姑娘轉過身,對著青玄微一福身:“請尊上放心,我對曲蘇從無惡意,如今確定她就是司寒神尊,是我苦苦追尋了三萬年的恩人,更會自此將她認為主人,忠心追隨,絕無二心。”她微微頓了頓,又道,“也願尊上與上神早日說清這其中原委,彼此毫無芥蒂,恩愛長久。”
青玄“嗯”了一聲,他沒有回頭,卻盡知身後發生的一切:“起身吧,君翊在後麵看著,此事無須對旁人提起。”
七姑娘站起身,對著青玄身後不遠處的君翊彎唇一笑,示意他盡管放心。
君翊見她笑得釋然,仿佛卸下什麽重擔一般,也打從心底裏鬆弛了幾分,笑著朝她點了點頭。
“我寫好啦!”曲蘇朝青玄喊,“就差你了!”
其實早就該寫好了,但是正要寫字兒的工夫,不遠處又上演了一出才子佳人的戲碼,曲蘇拉著苗苗,倆人買了杯果子露,手挽手看得津津有味,就是小薑都催不動。
這一拖,就拖到了眼前。
青玄循聲望去,喧囂人潮中,斑駁光影下,曲蘇就站在那兒,笑得眉眼彎彎,好不快活。青玄想,她是誰都好,是誰都無所謂,隻要是她,隻要她能一直這樣肆意快活,而他一直像此刻這樣陪著她,伴著她,就很好。
他揚起唇,款步朝曲蘇走過去,將手裏那盞蓮花燈遞給她:“我的也寫好了。”
曲蘇眯著眼,偷偷瞄那蓮花燈裏的花箋,被苗苗從旁扯了一把:“師姐,幹什麽呢?”
苗苗捏一把曲蘇的胳膊,熟門熟路地數落她:“剛剛還教訓小薑師兄,說不能偷看,看到別人的心願就不靈了,怎麽你也偷看起來別人的了?”
曲蘇被苗苗說得有點下不來台,忍不住抓了抓腮,狡辯道:“那青玄也不是別人啊。”
青玄被曲蘇這句話說得眉眼微彎,那雙鳳眸在燈火的映襯下,仿佛萬千星河在緩緩流淌:“我的花燈,隨便蘇蘇看。”
他這麽大方,曲蘇反倒不好意思看了,她把花燈往回一推:“自己的花燈自己放,不然就不靈驗了。”
說完這話,她一拉苗苗:“我倆先放,你們緊隨啊,最好咱們的花燈湊成一團往前衝,那樣才走得遠呢。”
青玄跟在曲蘇後頭,看著她笑鬧,今夜無論曲蘇許了什麽樣的心願,都可實現。
因為他在花箋上所寫心願隻有一句:曲蘇心願成真。
青華大帝親筆所寫,哪個仙官敢不聽從?
苗苗笑哈哈地尖叫:“哎呀,師姐你別推我。”
小薑一手拎起苗苗,搶占了她的位置:“行了,你的燈已經放了,輪到我了。”
青玄不需曲蘇讓位置,他一手攬著她的腰,隨即信手一拋,那枚蓮花燈剛好落在曲蘇的花燈左邊。
緊接著是君翊和七姑娘。七姑娘唇角彎彎,使了個小小的術法,兩枚花燈緊緊接著前麵四盞花燈,果真如曲蘇之前所說,六枚簇擁成一團,沿著黑黢黢的河麵飛快向前衝去。
苗苗發出孩子般歡快的笑聲。小薑笑說,苗苗笑得好像一隻鵝,頓時引來曲蘇更響亮的一陣狂笑。
七姑娘露出微微訝異的神情,顯然在她的記憶中,不曾見從前的司寒這樣大笑過。但隨即,她唇邊的笑容也愈加甜蜜起來,甚至輕輕歪過頭,半枕在了身旁君翊的肩膀上。
曲蘇忍不住大笑著偏過頭,剛好看到稍遠一點的地方,九靈正歡呼著拋玩一顆金獅樣式的繡球。他身旁還站著一個身穿絳紫長衫的男子,眉眼如畫,清雋出塵,見她朝這邊看過來,也朝她微一頷首。
曲蘇並不認識他,但因為對方友好的眼神和舉動,也朝他還以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古老的竹橋旁河水淙淙,眼前燈火燦爛,人聲喧囂,正熱戀的心上人、最好的朋友、最親的親人,都在身旁。曲蘇伸出手,一左一右攬住身旁的人,笑著看向頭頂的夜空。
又大又圓的一輪圓月,皎潔如玉,光是看著便讓人從心底裏生出圓滿來。
小薑忍不住高呼:“我希望往後每一年的上元節,都和你們一起過!”
苗苗捶他腦袋:“你怎麽就喊出來了呀。”
小薑道:“又沒關係,我年年都許這個願,一定會實現的!”
曲蘇大笑著道:“對,一定會!”
青玄就在這時微微側眸,曲蘇與他的目光相交,發現一抹淡淡的金色流光,自他眼瞳閃過。
不知怎麽的,曲蘇心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青玄的眼瞳裏會閃過這樣的光芒,往往是他情緒比較極端的時刻,比如此時,他應該也和她一樣,心中歡喜至極。
但彼時的曲蘇並不會知道,這確實是她往後餘生,在人間過的最後一個上元節。
流霞城清涼河畔,那一年的上元燈節,是他們所有人都無法再回去的甜蜜圓滿。
粉盈盈的蓮花燈飛快穿過河水,彼此簇擁著,拐過一道彎,衝向不知名的遠方。
幽黑之中,一隻纖纖如玉的美人手突然探了過來,在那幾盞擠成一團的蓮花燈裏撥了撥,很快挑中了想要的那盞。
燈芯撚滅,取出夾在一旁折起來的那張花箋,低柔微啞的嗓音輕輕念出了聲:“多喜樂,長安寧,諸君共飲!”
“諸君?”他低低笑出了聲,大紅色的衣袖一甩,一團閃著怪異青光的火焰“啪”一聲,擊中那幾隻抱成一團的蓮花燈。
紅中透青的火焰越來越多,很快,沿著河流衝到此處的蓮花燈無一幸免,盡數湮沒在這場怪火之中。
隨著他站起身,紅色的衣角蹁躚掠過灌木,那道修長綺麗的身影轉眼便消失在深濃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