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求多福
夜晚的雒城一向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卻沒有哪一個晚上如今夜這般熱鬧。亥時初刻,宮城上方一聲巨響,街道上,屋舍裏,無數人朝著皇宮的方向望去,隻見漆黑夜空寂靜片刻,下一瞬,便炸開數朵煙花。在人群的歡呼呐喊聲中,更多五顏六色的煙花在空中次第綻放,各式形狀,流光溢彩。最當中的是一幅月上清河圖,小小一輪圓月,皎潔之中隱隱透著藍光,幾乎可與夜空之中真實的月亮相比擬。
客棧一層的大廳之中,無數賓客議論紛紛:“這是慶賀五公主回宮吧,當真是大手筆!”
“可不僅是今夜,公主回朝,這煙花要連放七夜呢!”
“聽聞這位公主自小養在道觀,還未回宮,皇後娘娘就降下懿旨,賜名‘令月’公主。你們看這圓月煙花,就是特意為慶賀公主回朝製的。”
大周建國兩百年,自開國以來,隻有開國君主的親姐曾得賜名“昭陽”,而後便是這位令月公主了,足可見帝後二人對這位小公主的疼惜看重。
皇宮內苑,長生殿內,令月公主倚在羅漢**,眼睫輕垂:“太子哥哥怎麽不來看我?”
她嚐了一口婢女奉上的玫瑰花露,麵上浮現淡淡的憎惡神色。凡間俗物,再如何精心釀造,到底比不得仙界佳釀。從前那次送青華大帝回妙嚴宮,那隻九頭獅子喝的玫瑰花釀,光聞味道,都足以沁人心脾。
隻可惜青華大帝對這些酒水不屑一顧,她心裏喜歡,卻不敢向尊上開口討要,隻能看著那隻九頭獅子牛嚼牡丹,肆意糟蹋。
公主麵前,除了自小服侍的青兒和燦兒,還跪了個回宮後皇後娘娘親賜的大宮女銀燈,除她們三人之外,其餘賜下的宮人,全被公主借口性喜安靜,暫時攆去殿外。
銀燈垂首道:“娘娘說公主今晚回宮,肯定乏了,應當早點歇下,好好休息。不論是太子殿下,還是其他什麽人,關心想念殿下,也得等明天午後再進宮。”
淩曦感知一番這位小公主體內的另一條靈魂,唇角浮現一絲冷笑,身子這般孱弱,就算再怎麽好生養著,也斷然活不過這個冬天。虧得這幫子凡人還將她當作什麽寶貝,金尊玉貴養著,更好笑的是那個皇後,居然還敢給她賜名“令月”,真是嫌她這個小女兒命太長了些。
“我很想念太子哥哥,想明天醒來就能見到他。”
令月公主的嗓音輕輕柔柔的,細聽還能聽出幾分虛弱的氣喘,銀燈心中憂慮,柔聲道:“殿下安心休息,奴婢這就回稟皇後娘娘,明日公主醒來,就能與殿下兄妹團圓。”
“甚好。你退下吧。”
銀燈遲疑道:“殿下雖然不太習慣,但隻有她們兩人伺候,終究太少了。娘娘得知,也是放心不下的。”
淩曦扯起嘴角,緩緩一笑:“也好啊,就讓他們都進來伺候。”她垂著眸,看著自己素白的指甲,“我想沐浴。弄些鳳仙花汁子來,冬夜漫長,我想染些蔻丹玩。”
銀燈遲疑片刻,還是應了一聲,躬身退下。
瑩白的耳垂上,造型精巧的耳墜子如一點星芒,倏然亮起,又瞬間熄滅。
淩曦伸手捏了捏耳垂,轉回自己的嗓音,輕喚了聲:“師父。”
耳畔響起一道威嚴不失柔和的女聲:“淩曦,前日你離開天界時,不是說要回家鄉參加你父王的壽宴?”
淩曦撅了噘嘴,嗓音清脆:“是啊師父,隻不過我有個朋友和我說,雒城這邊好玩兒的東西,我……”
“我看是不知哪個家夥漏了消息,讓你知道青華大帝就在雒城吧。”
淩曦咬唇:“師父……”她軟聲央求,“您別告訴我父王,不然我回去又該挨罰了。”
耳畔傳來一聲輕歎:“你啊,你父王找不見你,都一路派人尋回天界了,要不是今日被我攔在紫桂林外……”
“多謝師父,師父對我最好了!”
“別一口一個師父叫著,被別人聽見,還以為我真跟你師父搶徒弟了。”
淩曦唇角彎彎:“您和我師父那麽要好,又對我這麽好,我私下裏喊您一聲師父,也不過分啊。”
“就你嘴甜。”耳畔的女聲摻了幾分笑,顯然對淩曦這般撒嬌賣乖的話十分受用。
淩曦的眼中透出幾分深思,她故意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輕快無憂:“對了師父,剛才突然想到一件事。好些年前有一回,您教我布陣的時候,好像有一個陣,可以誅妖……”
“你這孩子,是好幾個陣都可以誅妖,隻不過那幾個陣法太過陰毒,在天界已被劃為禁術。教你那些東西,也是為了讓你遇到性命攸關的大事,不得已的時候,可以有個自保的法子。你可不許亂用!”
“我知道呀師父,您放心吧。您從前教我的話,每一句我都放在心上,一天都不敢忘。”
耳畔的女聲輕笑了聲,又道,“忙完你那點事,盡早回去赤帝身邊吧。”
“好的師父。”淩曦乖巧地答應了聲,又道,“等回去見過我父王,讓他安心,我就回天界,好好再和師父多學些本事。”
“早去早回。”
隨著這最後一句叮囑,耳畔再次安靜下來。
說起來,她這個白撿來的師父還真是厲害,不僅精通各式外功身法、陣法,就是許多上古書籍,也能輕易找來。隻要她耐心點,多哄她幾句好聽的話,對方就能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就連這趟來人間,奪舍這小公主的法子,也是從前跟著這個師父學來的。
從前她還不覺得這本事有多厲害,最近她切身實踐了一回,才發覺真是好用。
等回到天界,她還真要安下心來,好好跟著這個便宜師父,再學點厲害的招式。
淩曦撫著耳垂兒,唇角映出一縷笑,起身向殿外走去。
長生殿內外燈火輝煌,鋪設奢華,珍奇異寶無數。皇後愛女心切,不僅處處布置妥帖,還特意,在後殿挖了個湯池,引來溫泉水,專供小公主沐浴玩耍。
四名宮婢跪在池邊,往池水裏灑著玫瑰花瓣。淩曦靠坐在池邊,水汽氤氳間,她伸出食指,在麵前虛虛畫了個圓。旁人看不到,唯獨她自己可以透過那麵鏡子,看到自己真實的容顏,而不是此刻身上穿的這隻平庸笨拙的殼子。
乳白色的湯泉溫暖熨帖,她朝麵前輕嗬了一口氣,隻見鏡中的自己明眸皓齒,雪膚花貌,比那曲蘇不知強出多少倍。就是那五百年前那位在玉帝跟前受四十九道天雷身死魂消的霜雪神女,模樣也隻是堪稱清雋罷了。看著被湯泉滋潤得愈加嬌媚的容顏,再想到那鮫人在自己麵前幾次三番詳細描繪的情形,淩曦貝齒輕咬紅唇,她真的太不甘心了。
她自在渭水之濱初見青華大帝,就為他的容貌風姿心折不已。後來她跟在太陰元君身邊修習時,看到一句詩:“雲開千仞雪,月照萬江流”,隻覺這詩寫得萬分妥帖,字字句句都是兩人初見時所思所感,可為什麽那樣豐神俊逸的人,眼中從來都看不到自己呢?
四千多年前她跟隨親父赤帝初登九重天,那日他明明也在近前,卻仿佛看不到她一般,不論玉帝和赤帝兩人如何明說暗指,他就是不接話。最後還是太陰元君在玉帝幾番眼神下,開口替她和父親兩人解了圍,收她為座下大弟子。
三千多年前,青華大帝要收徒鎮守炁淵一事傳遍了四海八荒。選徒試煉那天,她也去了,明明她殺的妖獸最多,速度最快,甚至不惜臉上掛彩,可他卻選了各方麵都不如她的清瀲當弟子。她為此一連哭了好些日子,直到後來九重天漸漸傳開一樁舊聞,說清瀲身為霜雪神女,是昔日司寒上神的後裔,萬年之前,司寒上神羽化,青女一族漸漸式微,青華大帝便是看在從前司寒上神為天界做過許多事的情分上,特意關照其後裔族人,這才破格收了清瀲為徒。
五百多年前,清瀲看守炁淵時勾結怨妖,鑄下大錯,被玉帝當眾懲處,灰飛煙滅。她本以為這一回,青華大帝總該看到她的努力了,卻不想那之後,炁淵毀棄,青華大帝再也沒提過收徒一事。
不收徒也是好事。他從不對任何女仙假以辭色,既不收徒,便意味著除她之外,也不與其他任何女子親近。可誰能想到,不過去了一趟凡間,他竟然與一個凡人越走越近。在白帝城那幾日,她看著他與她說話時的神情態度,竟然比從前對清瀲還要溫和親近許多。
淩曦咬緊了唇,直到舌尖仿佛嚐到了血腥味,才倏然鬆開唇齒。或許是她想得太多了,他再與那個女人親近,她也不過是個凡人,青華大帝是何等尊貴的神祇,怎麽可能會無端癡戀一個凡人女子。她還派了阿穠在他們兩人身邊跟著,若有異動,阿穠就是看在從前與清瀲的舊情上,也不會坐視不管。對於她而言,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想到即將要見到的人,淩曦眯了眯眼,忍不住發出一聲輕笑。
當日燭龍被貶下凡之前,與她約法三章:第一,兩人往後非必要不得相見;第二,她要以太陰元君的秘法為他保留記憶;第三,他要知道蘭昱塵在凡塵最後一世,到底要曆什麽劫。
第一個條件正和她的心意。第二條對她而言,稱得上易如反掌,因而她當日一口答允。唯獨第三條,別說她和燭龍,就是青華大帝來了,也不可能窺見天機,知曉仙人在凡間曆劫的種種細節。可不想燭龍心機深沉,不僅對別人狠,對自己也夠狠,為了那個蘭昱塵,他竟然舍得拿出他身為妖神一族的本命髓晶石,贈予文昌帝君座下大弟子清殊真人,讓他為蘭昱塵在凡間最後一世占卜,最終得了兩句模棱兩可的讖語。
淩曦不僅記得那兩句讖語,也記得當日燭龍望著那兩句話時的神情。但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她會化身蘭昱塵這一世最親近的小妹,親手幫他坐實這兩句判詞。
長生殿後,香爐吐霧,暖意繚繞,灑滿了玫瑰花瓣的湯泉中,少女輕而綿的笑聲如同池中漣漪,一圈圈地**漾開來。四周伺候的宮人無一抬首去看,與令月公主帶回的那兩名婢女一樣,乖巧得如同木偶一般,麵無表情,垂首忙碌。
皇後寢殿。
銀燈報來消息,得知令月公主的請求,皇後精心保養的麵容顯出一抹有些憂傷的笑:“我這一雙兒女曆來懂事。令月自小離家,難得的是這麽多年一直惦記著阿璟,隻可惜本宮當年瞎了眼,沒給他們選一個好父親。”
貼身服侍的大宮女翠屏輕聲安撫道:“如今公主殿下也回京了,母女團圓,娘娘應該高興才是。”
皇後緩緩頷首:“令月回家,我們母子三人終得團圓,這是難得的喜事。”她微皺著眉,“你剛剛說,太子今晚並不在府內,而是去了姓盛的小子那兒?”
宮女翠屏既是皇後貼身伺候的人,也是連通內外為皇後傳遞消息最為關鍵的一環:“是的。太子戌時回府,宋少監這兩日就住在太子府內。”
皇後神色未見輕鬆:“當時給他選伴讀,我左思右想,那姓宋的小子看著是個性情軟和的,便允了他的心願,讓宋千意跟著他。宋家三代大儒,若能讓宋千意為他所用,總歸是一件好事。可這些年來,那姓宋的那個老匹夫卻一直為貴妃鞍前馬後。這兩年,宋千意雖然也替太子辦過兩樁大事,但終究拗不過他老子,在那些老家夥跟前也說不上什麽話。我總盼著,太子和姓宋的能疏遠些,也免得登基後對宋家心慈手軟。”
“回雒城之後這幾年,他倒是和盛燚走得近了,可這盛燚比姓宋的小子還不好拿捏。如今他們三人走得倒近,也不知道璟兒心裏到底怎麽想的。”
皇後年輕時容貌就不出眾,如今年紀漸長,眉目清淡,薄薄兩片唇,反倒比常人顯年輕些,小公主容貌便是隨她。皇後出身世家大族,通身的雍容氣度,絕非尋常女子可比,更自少時就頗有主見,做事也不乏心機手段,唯獨在擇選夫婿這件事上挑錯了眼。往後二十幾年歲月,她處處籌謀,都是為了景家上下兩百餘口和這一雙兒女。
翠屏思索片刻道:“依奴婢看,宋少監出身書香世家,才學辦事都出眾,性情溫順,待殿下也有幾分忠心。”
皇後聞言,目露輕嘲:“你也說了,隻有幾分忠心。”
翠屏道:“盛小將軍性烈如火,行事偏狹,但私下輔佐殿下辦的那幾樁差事,都是實實在在的,為殿下在朝野博得了好名聲。許多年輕的朝官這兩年都心向殿下,想來日後也能成長為一股助力。”
皇後遲疑片刻:“可他性子太烈,又有他父親留給他的盛家軍,我怕日後……”
兩人正在輕聲交談,就聽窗外傳來兩聲暗語。翠屏飛快奔至後窗,自暗衛手上取過一支竹筒,當著皇後的麵拆開,而後將紙條遞了過去。
那紙條是特製的,在燭火上烤一會兒,才顯露字。
翠屏微垂著眼,不敢窺探,皇後看過之後,將那字條直接遞了過去:“也不知盛燚這小子,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娘娘要見此人?”
“當然要見。”燭火映照下,皇後麵上緩緩浮現一抹笑容:“既然他這麽著急,為太子打算,本宮就成全他。”
“曲蘇。”也不知這幾日阿穠又抽了什麽風,不僅待曲蘇的態度比往常更親昵了,還動不動就直接喊她的名字。
曲蘇倒不以為意,她午飯吃得有點撐了,歪在軟榻上吃蜜餞果子,正懶得動彈,聽到門外阿穠的喊聲,她應了一聲:“門沒關。”
雖說有個又美又嬌的小美人喊她姐姐,是件挺受用的事兒。但若這美人喊姐姐時別有用心,直呼她的名字卻是真情實意的,那還不如喊名字呢!
阿穠推門走進來,發辮上銀藍兩色的緞帶上綁了些亮晶晶的水晶珠子,午後陽光一照,晃得人眼暈。她走到軟榻旁,雙眼亮晶晶的:“曲蘇,你從前來雒城,有沒有去過城郊那間鬆鶴觀?”
“沒有。”曲蘇以手遮額,半眯著眸子打量她:“你這綁的都是什麽,晃得我眼都花了。”
“從一個小販那兒換來的水晶珠子,我這裏還有許多,你要不要?”阿穠說著,就從腰間荷包抓住一把五顏六色的水晶珠來。
曲蘇緩緩喘了口氣:“你該不會拿珍珠換了這玩意兒吧?”
“沒有。你之前都告訴過我了,我又不傻。”阿穠捋著發辮,洋洋得意道,“是尊上給了我銀子,我又拿銀子換了銅錢,用銅錢從商販手裏買了這些珠子。和你平日買東西一樣,我還殺了價,沒有吃虧。”
“學得還挺快,買東西都知道砍價了。”曲蘇順嘴誇了一句,旋即反應過來不對勁,“你說誰給的你銀子?”
阿穠眨了眨眼:“尊上。”她神情看起來驕傲極了,伸手拍了拍鼓囊囊的荷包,“準確地說,不是給,是換。尊上用銀子跟我買了珍珠,依照市價給了我銀子和銀票。”
曲蘇覺得這一句話裏重點過多,她一時半會兒分析不完,頓時有些頭大。怎麽青玄就有了銀子和銀票,不,更準確地說,他確實可以弄到這些東西,但他拿這些錢跟阿穠買珍珠做什麽?
曲蘇揉了揉額頭,不免深吸了一口氣:“先不提他,你換這麽多銀子銀票,花得完嗎?等你忙完這一趟,不是要回你在羅刹江的家,你們鮫人之間買賣東西,也用不著人間的貨幣吧?”
若是用得著,阿穠剛上岸那些日子,也不可能分文不帶啊。
曲蘇覺得這孩子是被白花花的銀子衝昏了頭腦,更重要的是,青玄身為一個大神仙,也不知道搞個等價交換,這不是坑魚嗎?
阿穠不僅絲毫不慌,反而特別開心:“你不懂,這可是青華大帝親手換給我的銀票,我拿回去都可以直接當護身符用。雖說這些年來,在殷和大人的管轄之下,我們這些妖族的日子比起從前已經好很多了,但說到底,在我們鮫人族心裏,最崇拜的還是青華大帝!我都數過了,等我回到族裏,這些銀票我們一人一張,剛好夠分。等我們有需求上岸,還能拿銀票買凡間的東西,多方便呀。”
行吧,這大約就跟一個普通老百姓從皇帝那兒收了一萬兩銀票,一張都舍不得花,全留下來當傳家寶差不多的意思。
曲蘇坐了起來,一腳蹬上靴子起身:“你剛說要去哪兒?”
“去鬆鶴觀。”阿穠答得脆生生,她跟在曲蘇後麵像塊年糕似的,“曲姐姐,你不想知道,尊上為什麽要買這麽多珍珠嗎?”
曲蘇眼皮兒一跳,唇角卻含上三分笑意,“別說他買珍珠了,他就是把整個皇宮買下來,跟我又有什麽關係?”
剛走到門口的青玄:“……”
曲蘇一扭頭,剛好對上青玄幽深似墨的眸子,瞬時露齒一笑:“去鬆鶴觀逛逛,一起嗎?”
開玩笑,剛說完人,就和本人來了個兩兩對視,還有什麽比這更死亡的場麵嗎,當然要趕緊找個理由緩和一下大家的關係了。
青玄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神色微緩:“可以。”
曲蘇還在納悶為什麽這一個兩個的都對鬆鶴觀這麽感興趣,身旁跟著的阿穠主動開口,答疑解惑:“最近令月公主回來了,普天同慶,雒城的鬆鶴觀與五公主前往扶風郡修行的那間本是一家,自前日起,這兩間鬆鶴觀接連七日施粥,還能免費進香。聽說這兩天,清早天沒亮就有人去排隊了。”
冬日天寒,也沒什麽正事要做,曲蘇最近慵懶得很,聽到這話不免打起了退堂鼓:“這都過晌午了,咱們這會兒出發,等到了道觀,估計鍋底都刮幹淨了。”
“不會的。”阿穠解釋道,“聽說前兩日就是傍晚到的人,都能分到一碗如意粥,吃一碗如意粥,新一年就能吉祥如意,事事順心!”
曲蘇聽得簡直想笑:“我隻聽說凡人有煩心事,怎麽你們鮫人也有?”
阿穠目光閃了閃:“唔……反正我今日要進香許願的。”
曲蘇道:“怎麽,求桃花嗎?”
這話前兩日曲蘇說起過一回,阿穠已經知道此桃花非彼桃花,聽到這話並不羞澀,反而露出一抹極溫柔的笑:“那倒不是,阿穠想求簽,隻為一故人。”
彼時的曲蘇並不知曉,阿穠口中所說一心惦念的故人,會為她帶去怎樣慘烈的災禍。
她隻是從未見過阿穠露出這樣溫柔而緬懷的笑,晃神片刻,輕聲道道:“我的故人都不在了,我若求簽,隻為自己。”
抵達城郊的鬆鶴觀時,天色稍晚,阿穠抽了抽鼻子道:“明日會下大雪。”
曲蘇自山腳下的茶水鋪買了一包糖炒栗子:“若真被你說著了,請你去雒城最豪華那間酒肆吃全魚宴。”
阿穠是鮫人,自然最愛吃魚,聽到這話她瞬間來了精神,朝曲蘇伸出小手指:“拉鉤!”
曲蘇在她手心拍了一下:“那家的全魚宴得提前好幾天預訂呢,隻要明天下雪,咱們當即就去訂飯。”
想進道觀,先要登三百六十九級石階,這三百多級台階,三人很有默契地一步步爬了上去。冬日天黑得早,登到山頂時,日已西斜,晚霞絢爛,染紅了半邊天際。
曲蘇緩緩喘勻一口氣,往嘴裏丟了顆熱乎乎的炒栗子:“是該鍛煉了。”她這幾天在客棧懶散太過,體力明顯不如往常。
阿穠道:“你說什麽?”
曲蘇瞥了她一眼,阿穠臉頰粉嘟嘟的,一絲氣喘也沒有,另外一個人看都不用看,他走在身邊時,吐息綿長,她都懶得數他呼吸的次數。果真非我族類,不能比啊。曲蘇吃了一顆甜栗子,整理好心緒,開口道:“沒什麽,就是有日子沒舒展筋骨了。”
阿穠遲疑道:“最近除了令月公主回京的新聞,好像沒什麽大事件了。”
既沒燈會,也沒廟會,那些夜市連著逛了幾日,也就沒那麽新鮮了。酒肆、戲樓,說書的、雜耍的,也都是頭一回才覺得最有趣兒。
曲蘇眯著眼琢磨了會兒:“過幾日城裏有鬼市,咱們可以去逛。”
“鬼市?”自從來了雒城,阿穠愛熱鬧的本性暴露無遺,每天城內有什麽新聞,哪條街新開了個什麽鋪子,誰家飯莊又推出了什麽特色菜,她打聽得比曲蘇還積極,可她並沒有聽誰說過“鬼市”。
曲蘇道:“每年進了冬月都有。聽說有不少稀奇玩意兒,子時開張,寅時一刻就收攤兒了。”她瞥一眼阿穠腰間的荷包,“不是剛換了不少銀子,這下你可有瀟灑的地方了。”
阿穠瞬間捂住荷包:“那也得那些東西值不值得我出手。”普通人眼中的稀罕玩意兒,可不一定是符合妖的口味。可一想到此前曲蘇介紹或推薦的那些小玩意兒,阿穠的小心髒又忍不住癢起來了。
也真是奇怪,說起這些吃喝玩樂和八卦的事兒,好像就沒什麽是曲蘇不知道的。難得這兩日曲蘇懶得出門,讓她先知道了鬆鶴觀這麽個可以吃粥和求簽許願的地方,又剛好投了尊上的喜好。阿穠悄悄握緊小拳頭,總有一天,她要搶在曲蘇前頭,幹一件讓她和青華大帝都驚訝的大事兒。
走進道觀,曲蘇才知道為什麽阿穠對這間道觀極力推薦,而青玄在聽到她說要來此處時神色微妙。
原來這間道觀最中央那座大殿,供奉的是青華大帝。
曲蘇嘴裏含了顆栗子,望著殿內那尊雕像,忍不住笑出了聲。
青玄瞥她一眼:“很好笑?”
曲蘇搖了搖頭:“可能在普通人心中,神仙看起來年紀越大,法力越高。”
這話說得促狹,連青玄都忍不住唇角微翹:“既然來了,去許個心願也好。”
曲蘇捧著那袋糖炒栗子,望著那尊將青華大帝塑造成白胡子老爺爺的雕像,搖了搖頭:“還是不了。”
遠處傳來阿穠的喊聲,約莫是找到了求簽的地方,讓她抓緊過去。
道觀不知為何,突然響起了鍾聲,曲蘇後半句話說得很輕,可青玄還是聽到了。這裏供奉了他,信奉著他,道觀之內,隻要他用心傾聽,任何人說話,於他而言,都字字入耳,清晰可聞。
他聽到她說:“能做到的事,我自己會努力;做不到的事兒,我也不強求。”
所以哪怕是對著他,她也覺著不必許願。
可是這一刻,望著穿過人群朝著更遠方飛快奔走的那道身影,青玄突然有點希望,希望她心裏有個可以對他許的願望。
曲蘇聽聲辨位,腳程很快,不一會兒就趕到阿穠身邊。她一路上悄悄剝了許多栗子吃,身上沾染了栗子的甜香味兒,站到那隻巨大的簽筒近前,連那位嚴肅的年輕道士都忍不住朝她笑了一笑。
曲蘇卻難得被對方笑出了幾分羞澀,她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將簽筒轉了一圈,眼見簽子掉出,一把抓在手裏。
道士又朝她微微一笑:“居士好身手。”
曲蘇將扁扁的竹簽捏在手裏,看了一眼上麵的字,是一句未曾讀過的詩:千載白衣酒,一世清泫香。歸來霜雪客,同沐蓮華光。
阿穠也抽了一支,學著曲蘇的模樣,將那支簽及時接在手裏,先曲蘇一步遞了過去:“先幫我瞧。”
那道士側身而立,簽上的兩行小字剛好落入曲蘇眼中,隻見上麵寫著:勸君切莫向他求,似鶴飛來暗箭投。宛如持燈更覓火,不如收拾枉勞心。
曲蘇雖然不是多麽通文墨,但也看出這兩句話的意思不太好。阿穠卻沒仔細看,隻是盯著小道士的臉問:“我想找人,這支簽是好簽嗎,能找到嗎?”
果然,年輕道士微蹙著眉,遲疑片刻道:“這人……怕是不好找,且依照此簽的意思,姑娘尋人雖然心誠,也要注意自身安全,不然,恐有血光之災。”說到這兒,他自袖中取出一物,“這是我師兄寫的平安符……”
阿穠卻沒有立刻伸出手,而是臉色狐疑地看向小道士:“你莫不是誆我的吧?”
年輕道士臉皮薄,不好意思與阿穠爭辯,隻是說:“不要也無妨,隻是姑娘近日行事,要多注意安全。”
曲蘇卻捏了捏阿穠臉頰:“瞧你摳的。”她替阿穠做主,向那年輕道士說,“來三個。”
阿穠雖然有點不樂意,可也知道,三十文對她如今的存款而言,隻是九牛一毛。拿了平安符在手,她也小聲對曲蘇嘀咕:“我們一天到晚都跟尊上在一起,拿十文錢買這玩意兒,還不如向尊上討根頭發呢!”
曲蘇不由側眸瞥了阿穠一眼:年輕人很有想法!
阿穠被曲蘇亮晶晶的眼神看得發毛,忍不住道:“你這麽看我做什麽,我又沒瞎說。”
年輕道士向曲蘇微一頷首,對她說:“居士的這支簽,想問什麽?”
曲蘇道:“就……問前程吧。”其實她也沒太想好問什麽,腦子裏飛快閃過一個念頭,她抓了抓腮,“要不還是問姻緣吧。”
年輕道士說:“這支簽雖是上上簽,但平常少有人抽到。從前我師父他老人家還在時,曾經說過,抽到這支簽的居士,命途多舛,際遇不俗。依貧道所見,簽文所言,並不合前程或財運,這應當是支姻緣簽。”
聽到年輕道士這樣說,阿穠的反應頓時比曲蘇積極多了:“若問姻緣,這支也是上上簽?”
年輕道士淺笑道:“故劍情深,白首不離,是上上簽。”
曲蘇又將道士手中的簽文徑自看了一遍,默記在心裏,目光卻在觸及那上麵“清泫”二字時,臉頰發燙,漸漸地,連心口那一塊兒都跟著滾燙起來。
曲蘇道了聲謝,隨身在簽案上擱了塊碎銀子,轉頭就走,阿穠卻飛快跟上來:“喂,你這姻緣簽,該不會求的是和尊上吧,你要知道……”
曲蘇將揣在懷裏的糖炒栗子取出來,一整袋全塞給了阿穠:“送你了。”省得熱得她鬧心。
阿穠哪裏甘心就這麽被她打斷:“我不是很愛吃這個……我還沒說完呢,你要知道自己和尊上,仙凡有……”
兩人一前一後,走得匆忙,剛好和青玄走了個對臉。
曲蘇一看到是他,第一反應就指了指他身後:“我看到粥攤了。”
約莫是天色已晚,三人走過去排隊時,隊伍已經不那麽長了。阿穠不敢緊挨著青華大帝站,更沒膽子站在他前頭,隻能躲在曲蘇身後,繼續苦口婆心地小聲道:“而且這簽吧,它也不見得準,你說你求姻緣,也沒說求的是和誰的姻緣,它怎麽可能準呢,是不是?”
曲蘇從阿穠懷裏的紙袋子捏了兩顆栗子,垂著眸剝殼兒,一邊道:“再念叨下去,你要成小老太婆了。”
阿穠直跺腳:“你怎麽就不知道,我都是為了你好!”
冷不防站在身前的青玄側了側身,夕陽的餘燼在他側臉鍍上一層薄薄金光,他鴉羽般的眼睫卷翹著,墨色的眼瞳裏仿佛燃燒著一簇極為精粹的小小火焰:“你求了支姻緣簽?”
曲蘇嘴裏的栗子剛嚼了一半,聽到這話齒間一頓,沒咬到栗子,卻正好咬到了舌頭,她緩緩挪動了下平日裏分外靈活的舌頭,眼眶含淚道:“是那個道長說,我那支簽和別的不一樣,本身就是一支姻緣簽。”
青玄點了點頭:“那我知道了。”
曲蘇隻覺得滿口栗子,卻吃不出半點栗子香,反而好像少時某次,偷吃了一位同門師姐自某個胡商那兒買來的酒心兒糖,那糖也是甜的,隻是甜中帶辣,昏沉欲醉……
曲蘇暈頭漲腦,舌頭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你,知道什麽?”他也知道,那支簽不僅是上吉的姻緣簽,而且裏麵還有兩字,與他的名字筆畫一模一樣,隻多了個三滴水的偏旁。
青玄翹起一側唇角,斜眼看著她道:“這間道觀既供著我的尊像,那一百零一簽我自然都知道是什麽。”
曲蘇難得像被貓兒叼走了舌頭一般,可自打兩人相識以來,她最見不得這家夥露出這種什麽都盡在掌控的神色,頓時哼笑了一聲:“你什麽都知道?”
青玄側眸,就見曲蘇微微揚著下巴,沾著星點栗子皮的唇彎出一抹笑,雙眸看著他道:“那你倒是說說,我這支姻緣簽好還是不好?”
青玄目光流連在她嫣紅的唇上,心如鹿撞,幾乎脫口而出道:“上上簽,自然極好。”
曲蘇目露狡黠,倏然一笑:“那就承尊上的吉言,保佑我趕快遇到我命裏的如意郎君,早點兒把他拐回家。”
青玄眼瞳幽深,凝視著她的眉眼,一字一句道:“趕快?”
曲蘇說不上是什麽原因,卻不想跟個傻子似的,再這樣和他對視下去,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向前方,立刻道:“還挺快的,馬上就輪到咱們了。”
雖然不再抬頭,可曲蘇卻感覺到,他定定看了自己好一會兒,才側過了臉,嗓音微低,最後那句話說的輕若耳語:“再這般胡言亂語,真該讓你吃些教訓了。”
有關排隊這事兒,曲蘇卻沒有胡言亂語,前一位牽著小兒的瘦高男子離開,剛好輪到他們三人。
道觀用的是粗瓷大碗,如意粥盛了滿滿一碗,粥水呈棗紅色,裏麵盛著紅小豆、紅棗、紅米、枸杞等七八樣食材,光是聞著就令人充滿食欲。
曲蘇端起粥碗,嚐了一口:“看來這皇後娘娘倒和傳聞中一樣,對五公主疼愛到了骨子裏。”
阿穠不耐吃太燙的食物,嚐了一小口道:“我最近幾天出門聽說,不僅皇後娘娘很疼愛她,就連那個太子,也格外寵愛這個小妹。據說他進宮陪著皇後和妹妹同住了好幾天,這在鬆鶴觀施粥給公主積福的主意,就是他想出來的。”
“畢竟是一個娘生的,關係親近也很正常。”
曲蘇又問青玄:“那件事兒,你最近怎麽又不著急了?”
有關太子和盛燚的事兒,除了那晚他們兩人和阿緞在將軍府書房所見,再也沒有更多進展。那天晚上她逛夜市歸來回到客棧,就再沒見到阿緞,問起青玄時,他隻說有事派他回去,沒必要在這多做停留。
這都好幾天了,看青玄的樣子,也不像有什麽新的打算。
青玄問阿穠:“最近在京城遊走,有沒有覺察什麽異常?”
阿穠知道青華大帝在這個節骨眼上問她,絕不是無的放矢,她吹了吹粥,細細回憶了好一會兒,才謹慎答道:“也沒聽到別的什麽消息,隻是感覺京城最近可能要出大事。”
曲蘇也點了點頭道:“畢竟天子腳下,按說每天不鬧出點什麽奇葩事兒來,都不配稱為皇都,最近這幾日,反倒有點太安靜了。”
這是山雨欲來啊。
青玄道:“天象所示,這周朝的帝位,要換人來坐了。”
阿穠看向青玄的眼神滿是尊崇:“既然是尊上親自卜算過的,那肯定是準的。”
雖說那個盛燚是燭龍轉世,仙人也不能預知他這一世的人生走向。但青華大帝想知道些什麽,隻需掐指一算也能知道。
曲蘇隻需看一眼阿穠的臉,就知道她此刻又在想什麽,開口道:“既然這麽崇拜尊上,還不趕緊把之前給尊上買的小禮物拿出來。”
在青玄淡淡迷惑的眼神中,阿穠將粥碗放在一旁,自荷包裏取出三枚平安符,將包在藍色繡布裏的那枚雙手奉上:“尊上。”
青玄看到是這東西,不禁笑了:“你們兩個求的?”
曲蘇道:“那道士說她最近可能有血光之災,既然是供奉青華大帝的道觀售賣的平安符,肯定是靈的。不如一人買一枚帶著。”
阿穠麵露羞窘:“尊上肯定用不著的。”
有青華大帝本有如尊跟在她倆旁邊,已經是這全天下最安全、最靠譜的平安符了。曲蘇還要她買一個低配版的送給本尊,這行徑委實離譜得厲害。
青玄卻並沒阿穠所預想的那樣,露出拒絕或嘲笑的神情,反而伸手接過那枚藍色的平安符,又問曲蘇:“你從前求了符,都放在什麽地方?”
曲蘇指了指他腰間:“貼身放著就好。”
曲蘇已喝完了一碗粥,搓了搓手,從阿穠手裏拿過一張紅色的,放進隨身新買的小挎包裏。
見兩人都挺認真地將平安符放好,阿穠也來了勁頭,左思右想,將符紙貼著心口的位置放好,又拿起已經涼了的粥,呼嚕幾口喝幹淨,三人一同去還了粥碗。
下山時,暮色四合,唯餘山腳下那處茶寮亮起了燈。
求過簽,喝過熱粥,手裏的栗子不比剛上山時那般燙了,軟糯溫甜,溫度適口。曲蘇左邊是青玄,右邊是不自覺替她捧著栗子袋的阿穠,三人一步一步走下山去,曲蘇攏了攏鬥篷,平生第一次體會到了話本中所寫歲月靜好的安然。
“殿下的憂慮也是娘娘的憂慮。燚願為殿下、娘娘,為大周天下解憂。”
皇後寢殿的一側偏殿內,燭火微暗,四下無人,唯獨屋內三人,一坐,一立,一跪。
皇後坐在上首位置,目光在盛燚臉上掃過道:“本宮可以相信盛小將軍的話嗎?”
盛燚單膝跪地,一襲墨色常服,墨發挽髻,周身上下別無墜飾,就連多年來從不離身的那條綴著紅寶石的抹額也未佩戴,顯然此次進宮是與皇後事先有約,是繞過皇宮內外重重眼線秘密進宮的。
他雖是跪在地上,可卻微昂著頭,線條精致的下頜,瑩白精致的耳朵,哪怕是這般跪地求人的姿態,也絲毫不顯委頓,反而如一朵自深土壤滋養出的絕色牡丹,姿容殊豔,一顰一笑令人不敢輕易攀折:“娘娘一直不相信,或者說,為了兩位殿下和景家上下兩百口的身家性命,娘娘一直不敢相信任何人。但今時不同往日,娘娘應當也看到了,重陽節太子代帝登嶽,祭拜先祖,這才剛開了個頭,貴妃、六皇子和朝中以宋侍郎為主的那一派文官就都坐不住了。白帝城主的折子我能替殿下攔住一回,可貴妃必定還有後手。”
皇後沒有說話。
“娘娘雖不敢信我卻也深知,若不趕在今年年關之前搏一搏,待到宋侍郎和貴妃網羅朝廷內外官員,撼動太子在聖上心中的位置之日,那便錯過最好的時機了。兩位國舅一南一北,就是想幫忙也鞭長莫及。朝堂之上,文官之中,殿下一直不如六皇子更得民心。以宋侍郎為首的文臣,不放心一個母家勢大且手握重兵的皇子登基,他們想要的是一個母家勢孤、性子柔善的太平天子,而不是鐵血帝王。聖上雖然身子一直不大好,卻還想在這帝位上再熬十載……”
“做他的春秋大夢!”皇後突然發聲,嗓音微啞,隱含淒厲,“他休想再如從前那般,以我一雙兒女安危,再挾製景家又一個十年!”
“隻要殿下盡早登基,便能免去這些擔憂。”
盛燚的話如同魘魅,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饒是皇後這般深諳人心的上位者,也在盛燚說出這句話之後,心神有了一瞬間的恍惚。
她望著這位少年將軍比後宮女子更為精致的臉,冷笑一聲:“你說得倒是輕鬆。天子在堂,貴妃得勢,那些文官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我們母子二人淹死,如何盡早登基?”
盛燚微微一笑,沒有皇後的允準,擅自站了起來。
他長身玉立,這般陡然站起來,雖然風姿翩翩,仍把皇後身後站著的翠屏嚇得一抖,隨即便向前站了半步:“豎子大膽!”
燭火明暗中,盛燚眉眼含笑,不退反進,邊朝皇後走去邊道:“我是大膽。試問千萬載,天下人間,這弑君謀反之事,哪一次不是由一個大膽的人去做的?”
“我有精兵三千,就駐紮在雒城三十裏外。”
“三千精兵,怎夠攻打這層層圍守的皇宮?”
“自然需要皇後娘娘調遣的全城禁軍,裏應外合,與我一同血洗皇宮。”
“我隻是一個皇後罷了,如何能隨意調遣全城禁軍。”
“娘娘可以的,您手中有景老將軍臨死前交付的令牌,雖此令牌二十年未現世,但令牌一出,全城禁軍自然聽從娘娘調遣。”
皇後自小金尊玉貴養成的纖纖玉指,緩緩摳住座椅扶手上的鳳尾雕花,臉頰的肉緩緩**,向來雲淡風輕包容萬物的眼,死死望著麵前鎮定自若的男子,一字一句問道:“我既有這般本事,自該早早籌謀,為何直到今日,都未曾出手。”
盛燚倏然一笑,他自小容貌生得好,卻極少露出這般毫無芥蒂的倜儻笑容來。饒是皇後,也忍不住在心中讚一句此子姿容絕世風流。
“自然是因為娘娘雖有本事幫殿下拿下這大周江山,卻一直苦於找不到一個最合適的人,替殿下扛下這逼宮謀逆之名,堵住這天下悠悠之口了。”
無邊夜色下,盛燚站在昏暗的宮殿正中,身姿昂然,窗外一抹瑩月之光投在他的眼角眉梢,使他精致冰冷,不似真人,但他雙目直瞧著前方,甚至隱隱透著灼灼之色,這是自小就因身份之故,被皇後在心頭忌憚了十幾年之久的故人之子。
皇後緩緩綻出一抹笑,看著盛燚的眼,不再遮掩:“若盛將軍能替璟兒做到這一步,本宮便信了你的誠心。”
盛燚唇角含笑,可那笑半分未抵眼底。他向皇後拱手時,姿態雖恭謹,麵上卻一派泰然,仿佛對他而言,不論是眼前的一國之母,還是身上即將背負的千古罵名,於他而言,都不過是過眼雲煙。
“燚與娘娘約定之事,絕無反悔。”他伸出一手,奉上那支自小隨身的白玉簫,“我朝上下,無人不識此物,事成之後,娘娘也盡可安心了。”
皇後示意翠屏上前接過。眼看盛燚消失在夜色之中,皇後將玉簫握在掌中,玉石清潤,觸手生溫,是一件難得的寶物,更是盛家祖傳之物。她歎了口氣,向後靠在椅背:“璟兒一日沒能坐穩皇位,我一日都不可能安心的。盛燚這小子……我愈加有點看不懂了。”
翠屏悄聲道:“娘娘若不能安心,不若喚公主來,依奴婢看,公主這次回來,與娘娘格外貼心些。而且這事,也瞞不過兩位殿下。”
皇後點了點頭:“你說的是。”
五公主歸來,太子接連幾日宿在宮內,他們三人團聚的時光,總能令她心中生出許多安慰。
皇後說話很有技巧,提及此事時,並未明說此事是盛燚主動獻策,而是先說了近來在宮中的諸多為難和憂慮,待到容璟沉默不語時,再說了整個計劃中需要太子知道的部分。說到最後一環,需要尋一個人,替太子擔下逼宮禍國的罪名時,皇後觀察著容璟的神色,緩緩道:“此事,我已和盛燚談過,他願意。”
這個話題,在皇後與太子之間雖然是第一次提及,卻並不新鮮。老皇帝懶政多年,大周內憂外患,景家多年來忍辱負重。他雖是太子卻並不得寵,類似這樣的事,早晚都會發生,區別隻是主動還是被動罷了。
容璟原本就神色沉寂,待聽到這句時,第一反應便是蹙眉:“此舉本已不是明君所為,怎麽可能還要多年摯友為我犧牲?”
皇後幽幽一笑:“傻孩子,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大周江山,任何時候,都不是兵不血刃平白得來的。母後和盛將軍商定的這個計劃,已經將傷害降至最低,就說這皇城百姓,也不過是睡一覺醒來,就換了天子。但你要當皇帝,要當舉世明君,要堵住那些諫官、史官的嘴,就必須有一個人替你扛下這個罪名。”
“我早料到,有朝一日,你我母子談及此事,便會是今日這般光景。”皇後雖然一直在笑著,但眼角眉梢已難掩疲態。
多年來一直跟在身旁的忠仆翠屏忍不住道:“殿下,時不我待。並非娘娘心狠,娘娘也實在是沒有辦法……”
容璟的麵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微側著頭,望著窗外那輪孤月:“我沒有怪母後。”
他隻是覺得自己無能。
身畔傳來皇後沙啞的嗓音:“璟兒,我知道你看重宋潛和盛燚兩人,盛燚對你的忠心,如今母後也明了。若你實在舍不得,母後可以想辦法,將他下獄之後,另行他法,偷梁換柱……”
最後幾字,皇後說得極輕極幽微,但還是令容璟麵色有所緩和,他轉過臉,看向皇後:“當真?”
皇後忍不住笑了:“自然當真。”她唇邊露出淡淡的笑,因為不那麽濃烈,反而顯得真實,“也真是難得,到了今日這種為難的境地,才看出他的真心。你若是想他日後仍然陪伴左右,大不了讓他先回雍城,過幾年再換個身份回京便是。”
令月公主被一頂軟轎接來皇後寢殿時,已經睡著了。後來迷迷糊糊聽著兩人低聲爭執,許久都未睜眼。聽到這時,卻在婢女的幫助下坐起了身,軟聲道:“母後所說的盛燚,可是前日哥哥來看我時,跟在身邊那個穿紅衣的男子?”
令月公主蒼白的臉上顯出恐懼的神色:“令月不喜歡他。”
皇後和太子談論了許久國事天下事,兩人身心俱疲,聽到五公主說出這般撒嬌的話,都不由笑了起來。
皇後道:“盛將軍雖然殺名在外,模樣卻比太子生得還要俊美,令月為何不喜歡他?”
皇後從前並不怎麽喜歡盛燚,總嫌他煞氣太重,脾性也烈,難得今夜母子倆促膝長談,說起盛燚時卻心平氣和,還替他想出了兩全之法。聽到皇後當著五公主的麵這樣調侃他們兩人的容貌,容璟也不禁笑了:“還是妹妹更喜歡宋少監?”
那日去探望令月時,盛燚和宋潛兩人都跟著去了,隻是令月生性膽小,遠遠見到他身後跟著兩名男子,便躲到屏風後頭了。
令月微微搖頭:“我在鬆鶴觀時,曾跟著老觀主修習術法,雖隻是學了些皮毛,但……”說到這兒,令月公主看向容璟,麵上也浮現出憂慮之色,“我初見那個盛將軍,就知他不是凡人。”
“不是凡人。”皇後臉色巨變,“令月這話是什麽意思?”
令月公主自小身子孱弱,兩次病重,險些救不過來。若不是當年鬆鶴觀的老觀主替她勘測命數,又將她帶到扶風郡,另立一間鬆鶴觀,帶在身邊養了十年,哪裏能有她們母女二人今日的團聚。幾年前老觀主身故,但令月仍然依照他從前的叮囑,老老實實待在鬆鶴觀,直到過了十六歲生辰,才折返京中。因此公主口中老觀主教過的道理,聽在皇後耳中,字字句句都深信不疑,尤其這還是她當作心肝肉兒疼了十六年的女兒,她師從老觀主,又對容璟這個哥哥關愛至深,雖然年紀尚小,卻一向知道輕重,沒道理會口出妄語。
容璟眉心微蹙,卻一時沒有說話。
好在令月公主的臉色雖透著恐懼憂愁,說話卻條理清晰:“我也不知他具體是什麽,但初見他那天,我見他眉心閃著凶煞的紅光,他並不是凡人。後來我也曾跟母後賜給我的婢女銀燈打聽過他,聽說這位盛將軍,一直有著天生神力的傳聞。哥哥既然和他一起長大,他有什麽異常之處,哥哥應該最清楚才是。”
皇後將目光投向容璟,卻見容璟露出一抹笑:“沒有那麽誇張,隻是比尋常男子力氣大一些。他家世代習武,此事本也不足為奇。”
皇後道:“話不是這樣說。”她攥了攥令月的手腕,“依令月看,這盛燚既非常人,會不會妨礙或傷害到你哥哥呢?”
令月搖了搖頭:“母後和哥哥剛才所說,令月也都聽了大概,我想依照母後所言,應無不妥。隻是……”她咬了咬唇,看向容璟的眼裏透出幾分憂色,“隻是事成之後,哥哥與他單獨相處時,一定要當心。老觀主曾對我說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哥哥雖然與他數年交情,但也應當有所提防。”
此言一出,就連皇後的神色都微微動搖。
令月抿著淡而無色的小嘴兒,也跟著輕輕笑出了聲。
翠屏命人端來夜宵,三人圍爐而坐,一時無話。
冬夜無風。
皇後歇下了,太子和令月公主兩人一前一後出了皇後寢殿。
令月輕輕喊了一聲兄長。
容璟心事重重,麵上掛著倦色,轉過身來看向公主。
身後宮人們離得稍遠,無不躬身而立,不敢竊聽兄妹二人談話。
天上的月不知什麽時候躲進雲裏,隻留一抹淡而模糊的影兒,映在宮牆下一棵開得正盛的茶花。這座宮殿前的茶花,還是皇後剛進宮那年親手栽種,自從令月公主出生,每年茶花雖然照常開放,卻總蔫頭耷腦的,隻開幾朵便匆匆凋謝。唯獨今年令月公主歸來,滿園子的茶花早早就開了,尤以這棵領頭的赤月丹,開得最繁茂,皇後為此還特意重重賞賜了負責照管茶花的宮人。
太子依稀記得,初冬那陣茶花初綻,某次來探望皇後時經過此處,他覺得這棵赤月丹開得正好,便隨手摘了一朵。後來被盛燚看到,便搶了那朵花去,簪在了他那匹紅鬃寶駒上,一路騎著馬兒招搖過市。
那般驕縱又得意的模樣,別說是他,就連宋千意瞧見,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夜晚霜寒露重,碗口大小的茶花開得殷紅飽滿,層層疊疊盛滿了露水,花枝仿佛不堪重擔,美人含羞般微微垂下了頭。
容璟望著枝上那朵茶花,唇邊溢出點點笑意。
一隻素白纖細的小手朝著茶花伸了出去。
朱紅宮牆上花影搖曳,本就不堪承受的花枝重重顫了幾下,那朵開得最好的茶花,終究還是被小公主摘到了手。
幾滴冰冷的露水飛濺至容璟臉畔,映入眼簾的一瞬,不知怎的,讓人恍惚覺得仿佛是紅色的。容璟微微閉眸,唇邊的笑不覺淡了。
令月自小身體孱弱,連手指尖都是蒼白的,毫無血色,又細又白的手指間擎大朵赤紅色的茶花,反而顯出幾分罕見的妖嬈之色。
令月一張臉小小的,那麽蒼白,可仰頭看向他時,眼睛裏卻顯出近乎奇異的光彩:“哥哥。”
容璟瞥開眼,不再看她指間那朵茶花,揉了揉令月的頭:“太晚了,有什麽話,明早醒來再和哥哥說。”
令月公主捏著那朵茶花,朝他伸出手來。容璟幾乎不及多想,便伸出手去接。
茶花入眼,猩紅如血,落入掌中,卻並非印象裏那般輕綿柔嫩,反而透著一種金屬般的沉重微涼。
耳畔響起少女特有的輕柔嗓音:“哥哥若是哪天發覺那人有什麽不對,便將他帶到皇宮西南角的武庫去。進了武庫,向北直行,一直走到最深處,這是能打開那扇門的鑰匙。”
從頭至尾,令月都沒有提及盛燚的名字。這段兄妹之間的私密談話,自那天夜裏之後,在容璟心中回想了無數次。
那晚,容璟並未宿在宮中,而是回了位於雒城城東的太子府。沐浴過後,他獨自一人坐在床畔,一室寂靜,滿身清涼,唯獨攥著那枚鑰匙的手心隱隱發燙。
令月溫柔微啞的嗓音仿佛仍在耳邊:“哥哥是聰明人,遇事自然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若遇不測,請哥哥不要驚慌,將那妖邪帶到武庫深處那間密室,一切自有分曉。”
容璟記得當時,他盯著那枚形狀特異的黃銅鑰匙看了好一會兒,開口時,嗓音沙啞的幾乎不似自己的聲音:“武庫大門的鑰匙,我與兵部尚書各執一把,妹妹怎麽會有武庫密室的鑰匙?”
令月似乎笑了一聲,又好像沒有:“天下之大,萬物相生相克,既然他可以天生神力,我為什麽不可以知道克製他的方法呢?”
容璟道:“他天生神力,卻從未害過我。自從他陪伴在我身邊,所做之事,都是為我掃除障礙……”
“哥哥真傻。”令月嗓音輕飄飄的,每一個字落入耳中,卻如有千金之重,“海水難量,人心難測。他過去與你交好,自然事事為你。可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倒戈相向,哥哥手裏連點自保的東西都沒有,真就心無畏懼嗎?”
容璟閉了閉眸,他自床頭取出一隻用了多年的匣子,將那枚鑰匙收入匣中,屈膝而臥,緩緩躺平。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閉著眸,指尖順著光滑的絲織物摸到那隻木匣,黃銅冰冷的觸感貼在掌心,不知什麽時候便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