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隻見房內兩人,一個身穿雪緞長袍,頭戴鎏金龍紋發冠,手裏捏著一本奏折,端坐在書桌一端,他眉眼間凝著一股鬱色,似乎正在為什麽事不悅,但他神色頗為克製,跪坐的姿態也韌若青鬆,毫不鬆懈,確是白日在街邊見過的那位太子無疑。

書桌這端的矮幾旁,一個身穿朱紅色蟒袍的男子箕踞而坐,眼尾一點丹砂,在燭火的映照下,猩紅如血,抹額正中鑲嵌的那枚紅色寶石,哪怕在這樣昏黃的環境裏也顯出某種深邃的光澤。他生得唇紅齒白,俊美異常,隻是姿態散漫之中透著倨傲,哪怕不遠處當朝太子正襟危坐,他卻敢兩腳張開,袍角飛揚,坐得像個簸箕似的,半點也不講究。這正是阿穠也稱讚容色傾國的燭龍轉世了。

盛燚手上隨意把玩著一根白玉簫,另一手不慌不忙地斟了兩盞熱茶:“這奏折被我半路截了下來,壓根兒就沒送進皇宮,你還緊張個什麽勁兒?”

容璟眉眼微沉,並未抬頭:“六弟這回請動了一城之主上奏彈劾我,這封奏折怕隻是個開始。”

盛燚嗤笑了一聲:“新任白帝城主本就是敏貴妃母家的擁躉,說白了就是你六弟的自家人,有什麽稀奇?”

說到這兒,他懶洋洋站起了身,將一盞茶遞到容璟手邊,又在他身旁就地找了個舒服的地方一歪:“要我說,老六這麽急,恰恰說明他們手裏底牌不多。”

容璟沉默片刻,道:“父皇當年立我為太子,本就是為勢所逼,母後和兩個舅舅為我鋪路做了太多,凡事過猶不及……”

當年容璟被立太子後,老皇帝和皇後夫妻兩人日益疏遠,十幾年下來,竟然走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不僅是後宮流言四起,就連大周朝的平頭百姓都知道,當今皇帝和皇後感情失和,也並不怎麽喜歡太子,反而更為寵愛出身低微的敏貴妃,還在朝堂上不止一次誇讚敏貴妃生的六皇子忠孝仁義。

簡直就是變著法兒地指責太子不忠不孝,德不配位。

“景家看似繁花似錦,實則烈火烹油,我和母後每一天都步步為營,如履薄冰。他把我一個人放在雍城多年,直到六年前堵不住這天下悠悠之口,才將我接了回來。若沒有他的默許,貴妃和老六怎會野心越來越大,頻頻使出奸計?”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容璟唇邊甚至流瀉出淡淡涼薄的苦笑。

盛燚聞言一笑:“老皇帝一直提防著你娘家,殿下也不是才知道的,怎麽今日突然這般感傷了?”他將太子手邊的茶盞往前推了推,“到底是和宋少監相識太久,殿下不知不覺間,也沾染了他那骨子裏的文人酸氣了呢,還是今日回京過府探望時,又聽他說了些什麽迂腐之語?”

曲蘇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聲,站在窗台看戲的阿緞和身旁的青玄全都朝她看過來。

這兩人對話阿緞也聽了好一會兒,他兩千多歲並不白活,一會兒工夫便鬧明白這兩人在凡間的際遇和煩惱,見曲蘇忍不住笑出聲,眨了眨那雙幽藍的圓眼,說:“盛燚還不知道,太子並不是過府探望,而是把宋千意接到了自己府上。”

曲蘇笑容更盛:“我還不僅僅是笑這個。”她下巴微揚,示意兩人看燭龍的表情,“還說宋千意骨子裏文人酸氣,我看誰都沒他酸的厲害。”

阿緞眼神閃過一瞬間的茫然,突然反應過來,不由鳥身一晃,被曲蘇的話嚇得生生打了個寒戰:“不會吧!”

曲蘇道:“怎麽不會?”她再度朝房內望去,“我看盛燚一雙眼珠子,都恨不得要粘到太子的臉上去了。”

青玄這時道:“人心難測,有時露出這樣的眼神,也不見得是你以為的那樣。”

難得聽到青華大帝也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和她聊起了感情八卦,曲蘇不由來了幾分興致:“那還能是因為什麽?”

阿緞也歪著小腦袋,認真聆聽尊上高見。

青玄沉默少頃,頗為簡要地答道:“也可能是見識淺薄,耽於色相。”就如同她一般,每每見到個姿容不凡的,那雙眼珠子就恨不得粘到人家臉上去,就連阿緞,也是他命其變回鳥身,才勉強躲過一劫。

但能說她就是心悅那些人嗎?不過是貪色罷了。

曲蘇卻沒想到青玄這麽說,她先是一愣,隨即哈哈笑出了聲。早該想到了,以青玄一貫的脾性,就不會有什麽好話。

阿緞疑惑了片刻,小聲道:“姑娘不要嘲笑,我覺得尊上所說,可能也有所依據。”

曲蘇笑眯眯地道:“別姑娘姑娘的叫啦,我叫曲蘇,你喊我名字就成啦。”說到這兒,她還頗為順手地摸了摸阿緞的後腦勺,“我知道,你叫阿緞,綢緞的緞,因為你的尾巴生得好像兩條最美的緞帶,我說的對不對?”

曲蘇說話的語氣太過熟稔,姿態卻親昵,阿緞從前隻是一隻綬帶靈鳥時,潛心修煉,從無二心;後來上到北極星宮,一直跟在紫微大帝身旁,身邊盡是清冷有禮的仙官仙子,哪裏見識過曲蘇這樣的,一邊甜言蜜語、恭維誇獎,一邊還主動伸手揉腦袋。

阿緞臉頰一燙,一身黑羽瞬間化為本體的雪色,而且迅速蓬成一隻球狀:“多,多謝曲姑娘,我的名字是紫微大帝所賜,他當年初見我時,也是這樣說的。”

曲蘇見它蓬成一個雪團子,剛想伸手再摸,就聽房內盛燚嗓音微啞,隱隱透著一股子狠戾:“為了一個宋千意,活活跑死了我盛家十幾匹戰馬,隻為提前回京,從皇後那兒請來薛神醫給他診治。你剛才還說當初老皇帝把你接回雒城,隻為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可你做這樣的蠢事之前,怎麽就沒想一想,這天下的悠悠之口又會如何議論你這個太子?”

容璟皺著眉,神色不豫:“若不是阿意借口生病傳信給我,你我又在他們意料之外提前折返,你怎麽會這麽順利攔下這封奏折?我也不明白,我們都長大了,不再是當年不懂事的幼童,你怎麽還是從前的性子,總喜歡處處針對他。”

盛燚此時已站起了身,背對著容璟,一口接一口吞著茶水。

兩人說了好一會兒話,冬日天涼,房內還開著窗,茶水早就涼透了。可盛燚卻仿佛渾然不覺,以一種仿佛要生啖其肉的神情喝著冷茶,幽冷的眸色對著窗外隱身的兩人一鳥,或許是他心緒起伏太大,眼尾那點紅痣仿佛新點上去的一般,透著令人心驚的妖異之光。

青玄微微蹙眉,盛燚身後,容璟也在微微蹙眉:“我們三個人一同長大,初時我覺得你是更不好相處的那個,待你諸多冷淡。後來知道你麵冷心熱,漸漸也就熟識了,尤其我們一同回到雒城之後,多少次危難艱險,都是我們三個一同趟過來的。盛燚,如今雒城形勢並不簡單,你我府內外,多少人虎視眈眈看著,我們三個之間,就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盛燚飲著冷茶,嫣紅唇瓣染上薄薄一層水光,緩緩抹了把嘴,一字一句道:“六年前我們回京之際,你的堂哥,大舅舅的獨子,被指婚了敏貴妃的外甥女。三年前,你小舅舅又在進攻九曲寨時被奇兵突擊,腹背受敵,折損精兵三千,還斷了一條腿。”

不長的兩句話,說得盛燚身後的太子也不禁眸色幽暗:“他和貴妃這樣對我景家,總有一天,我會親手討回來。”

沒有二十年前景家的鼎力支持,老皇帝當年隻是個並不受寵的皇子,他怎麽可能會有當皇帝的一天?大周朝的疆土又怎會一擴再擴,成為如今這樣令四方臣服的強國,究竟是誰的功勞?

太子麵如冠玉,眉眼清潤,大約盛燚這兩句實話說得實在戳人肺管子,才讓一貫好脾氣的人也禁不住動了真怒。

盛燚這時又道:“容璟,你有沒有想過,是誰給貴妃出了這樣滑不溜手的主意?又是誰常年潛伏在你我身邊,才能一擊必中,兩次出手都成功,令你這幾年來左支右絀,事事都慢人一步。”

盛燚話中所指實在太過明顯,太子無從回避,沉默良久,才開口:“堂哥被指婚的事,是宋侍郎一心促成,此事阿意事前已經告知我們,他勸說不了父親,隻能偷偷告訴了我,讓景家上下提前有個準備。小舅舅斷腿,是你借南下便利替我前往探望,我和母後這才放下心。盛燚,你和阿意是我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這世上如果我連你們兩個都無法交心托付,我還能信誰?”

盛燚臉色一直不太好看,直到太子提起當年他南下探望一事,才稍有緩和,他緩緩飲盡最後一口冷茶,唇角勾起一抹有些莫名的笑:“你能記著我的好,就該知道,任何時候,我不論要做什麽,做了什麽,都是為你好。”

容璟道:“我自然知道。”他說這話時,走到了盛燚身旁,將他此前撂在一旁的白玉簫遞了過去,“盛燚,今日這事,多虧了你和阿意通力合作,才將折子壓了下來,眼下多事之秋,一切還是大局為重。”

盛燚也不知想起了什麽,麵色有一瞬間的恍惚,聽到容璟這話,突然笑得暢快:“殿下說得極是,一切當以大局為重。他日再聚,還望殿下不要忘了這話。”

盛燚模樣生得極好,難得這般璀璨一笑,不單是曲蘇看得一臉驚豔之色,就連容璟也被他感染,不由得笑出了聲:“你這是又想到什麽鬼主意了?先說好,遇事不要急躁,不要輕舉妄動,總要先和我商量再做也不遲。”

窗外,青玄麵色若有所思,阿緞卻毫不遮掩心裏的情緒:“真是奇怪。按理說他們兩人下凡曆劫,雖然沒有了在天界時的記憶,但他們畢竟不是凡人,骨子裏的喜惡和偏好不會輕易改變。燭龍在天上時,明明和蘭昱塵交惡,怎麽到了凡間,兩個人又這麽要好了?”他此時恢複了鳥身,用翅膀尖撓起後腦勺,動作頗為熟練,顯然平日裏沒少這樣做,“難道這就是小燭龍在凡間這一世的劫?還是說,他現在和太子混得這樣熟,並非真心,而是演戲?”

曲蘇問:“你說的蘭昱塵,就是太子?”

阿緞點了點頭:“是他。”

曲蘇麵上露出頗為玩味的笑:“且不說咱們眼前這位盛小將軍對太子,到底是真心付出,還是別有所圖。就說你剛剛所說天上那樁事兒吧,我是覺得,老話說得好,傳言不可盡信。”

阿緞虛心求教:“曲姑娘的意思是,盛燚在天上時,才是在演戲?”

曲蘇攤了攤手:“我隻是說有這個可能。這世上有的人,是嘴甜心苦;可也有人,是刀子嘴豆腐心。盛燚到底是哪一種,他心裏到底對太子有幾分真,咱們不能光看他嘴上說的,還要好好考量他到底都做了什麽。他們兩個在天上的過往,也是一樣的道理。”說到這兒,她看向阿緞的眼神透著幾分意味深長,“沒聽過一句話嗎?男人的嘴,騙人的鬼。這有的男人吧,光說不做,假把式;有的男人,光做不說,也是白瞎。”

說到這兒,她不免想起從前在白帝城時,在千千回憶之中看到她和司徒琰兩人吵架的情景。就司徒琰那個混蛋玩意兒,別看身手功夫不咋地,嘴巴一張,那可真是夜叉在場能氣得殺穿三界,鳳凰來了能氣得當場涅槃。曲蘇自認平日裏也算個清醒理智的人,可那時看著千千的回憶,明知是往事,明知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仍能被他氣得險些當場血濺三尺。

可事後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司徒琰對千千沒有一點愛嗎?

是有的,可是都湮沒在他的嫉妒和滿嘴胡說裏了。

這人就是個徹頭徹尾、毀天滅地、恨不得與所有人同歸於盡的瘋子。

曲蘇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住回憶起司徒琰時險些衝到腦門兒的怒火,故作高深道:“而且這有的人吧,雖然心裏可能是想對一個人好,可是不知道是八字不合,還是性格有缺陷,就是能整出相愛相殺的調調來。如果查明燭龍和太子在天上過往,對你們有幫助,我建議,不如查得再深入點兒。”

阿緞偷偷瞟了一眼青玄的神色,見他沒有阻止,知道是默許的意思,才對曲蘇說起舊事:“三千年前,蘭昱塵受命前往真武宮拜會佑聖元君時,不慎打翻了八寶琉璃盞,被罰千年雷劫和曆十世凡塵,現在這個太子殿下,就是蘭昱塵受罰第十世的轉世。”

曲蘇本來專注在燭龍和太子的過往八卦上,聽到這兒不禁嘖了嘖:“什麽法器這麽寶貝,是打翻又不是毀壞,要受這麽重的懲罰!”

阿緞眨了眨幽藍色的眼睫,正色道:“不是這樣的。那琉璃盞裏關了一個大壞蛋,蘭昱塵當日不慎打翻琉璃盞,若不是尊上得了消息在半路攔截,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禍事!而且……”說到這兒,他再次悄悄偷瞄了青玄一眼,這才繼續解釋道,“而且罰他曆塵世劫,看似是處罰,實則也是個好機會。若他這一世仍然成功渡劫,再回到天上,就可連升三階,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神仙了!”

曲蘇了然道:“就相當於是試煉吧,試煉完成,功力大漲,這麽一想倒也不算虧了。”

阿緞晃了晃腦袋:“那是自然了。尊上對手下人雖然嚴苛,卻也護短得很。所以那蘭昱塵去領罰之前,還朝著妙嚴宮的方向長跪不起。誰真心對他好,他心裏清楚得很。”

書房之內,突然響起一陣低沉幽咽的簫聲。曲蘇會吹簫,自然也懂簫聲,但她沒想到,房內那個一身朱紅,性似烈火的俊美少年,所吹奏出的簫聲竟然是這樣的。

不論是阿緞口中九重天上的燭龍,還是此前書房裏與太子幾次爭執堅持己見的盛燚,都是張揚肆意的。可這簫聲卻仿佛一個獨自生活了千年的孤人,在幽冷月色下,訴說自己對這世間所見。

不多時,曠遠悠揚的琴音響了起來,與簫聲交相應和,卻又獨自成曲。書房裏隻有盛燚和太子兩人,這古琴自然是太子奏響。

如果說太子的琴聲與他本人性情肖似,那麽盛燚的簫聲可以說幾乎與他在外人麵前表現出來的性情截然相反。如果說太子的琴聲是空穀幽蘭,自矜自省;盛燚的簫聲便如無邊落木,荒涼蕭索。如果說太子的琴聲是君子意,那麽盛燚的簫聲就是孤者吟。

阿緞聲音有些悶悶的:“我怎麽感覺這簫聲聽得人有點想哭呢。”

曲蘇見青玄一直不言語,不由拿胳膊肘戳了戳他:“想什麽呢?”

青玄若有所思道:“在想你……”說這話時,他微微側過臉,在曲蘇忍不住心跳怦然時,倏然一笑道,“剛剛說的話。”

曲蘇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剛剛不僅心跳驟然加快,就連呼吸都不自覺地亂了兩拍,她忍不住瞪了青玄一眼:“怎麽,才意識到你身邊站了個比你還聰明的高人,每一句話都是金玉良言?”

青玄唇角的笑容未曾消退,反而有逐漸加深的趨勢:“曲女俠所說,確實金玉良言,在下受教了。”

曲蘇被他笑得後背一涼,忍不住擺了擺手:“算了算了,搞不懂你。”反正這家夥性格一向有點古怪,嘴巴也嚴,她就是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還不如節省點口水,多從阿緞嘴裏套幾個天界的八卦故事來聽聽。

雒城近郊。

一輛銀頂朱輪雪花青緞車幃的車輦在兩列護衛的陪同下,緩緩停靠在密林深處。

車輦外,兩個婢女彼此交換了焦急的眼色,其中一個壯著膽子道:“殿下,奴婢、靈兒還有周侍衛一同去探查過了,這林中確實沒有水源,請殿下稍加忍耐,咱們的車再行半個時辰左右就進城了。娘娘在宮中備下許多殿下自小愛吃、愛玩的,隻等殿下回宮呢。”

過了好一會兒,車輦裏傳來女子頗為冷淡的嗓音:“區區一個宮婢,名字裏也配有“靈”字。”

名喚靈兒和燦兒的兩名婢女對視了一眼,靈兒先一步跪了下去:“公主殿下三歲時,皇後娘娘給奴賜名靈兒,說是鬆鶴觀上一任老觀主在殿下出生時卜過一卦,殿下命裏缺火,需在觀內過了十六歲生辰,才能萬事周全,且跟在殿下身旁伺候的,名字裏總要帶個火字才好。”說到這兒,靈兒也不知是急的還是慌的,額頭已經布滿了冷汗,“娘娘從前就說過,凡是殿下身邊的人也好物件兒也好,都以殿下喜好為先,請公主殿下為奴婢賜名。”

車輦內,麵色幽白,雙眸緊閉的小公主緩緩睜開了眼,唇角牽起一抹有些僵硬的笑:“就喚你青兒吧。”

“青兒叩謝殿下賜名。”

“起來吧。”

公主的嗓音聽起來不似往常輕柔,反而透著一股子瘮人的涼意。兩個小婢女悄悄搓了搓手,抱緊胳膊,踩著板凳正要上輦,就聽公主又發話道:“外頭跟車伺候就是。”

青兒的臉色已經和頭頂的月光一般慘白,見燦兒上前半步還想說話,忍不住死死扯住她的手腕,硬是將人一路拽到了車輦後頭。

兩個女孩兒下車時穿得單薄,跟在幾名侍衛身邊找了一路水源,幾乎把整個樹林走了個遍,此刻折返已凍得渾身冰涼。原想著公主向來大度,熱水和暖爐這類物件,從不曾苛待她二人,到時回到車上捧一會兒暖爐,喝幾口熱水,也就暖和過來了。卻不曾想公主一反往日的溫柔敦厚,不僅語出古怪,強行給靈兒改了名字,還不準兩人上車同行。

周遭樹木高大,幹枯遒勁的樹枝彼此交錯,在兩人身邊投下張牙舞爪的暗影,放眼一望,好像傳說中的鬼影兒,要把人就勢拖去吃了一般。青兒縮著脖子,雙手抱緊自己,牙齒打戰道:“殿下三歲時就去了觀裏,這麽多年,一次也沒回過雒城,除了太子殿下去瞧過兩回,皇後娘娘每月一次的書信包裹,其餘那些人怕是早把殿下給忘了吧。殿下年紀小,驟然得到陛下允準回京,這一回來又要見那麽多人,心裏緊張煩躁都會有的。”

燦兒卻拿眸子瞥著不遠處的車輦:“臨行前,公主確實一夜未眠,那天晚上是我值夜,她反複和我說起的,都是終於能和娘娘、太子殿下團聚的歡喜,何來苦惱煩躁一說?況且……”她越說,聲音壓得越低,也不知是冷的,還是那股自心底湧起的不安令她忍不住渾身發抖,連嗓音都跟顫抖起來,“況且,自從經過那片湖,我就覺得殿下處處都不太妥當。殿下平日裏雖不茹素,卻是最不愛吃魚蝦的,酒水更是半點不沾。可你看今日這一整天,清早在客棧,殿下一口粟米羹都沒嚐,反而叫了一碗黃鱔麵,還吃得幹幹淨淨的。”

有些事,同伴若不戳破,還能自欺欺人,偏偏燦兒膽大機敏,觀察細致,她這一說起來,連青兒也記起諸多古怪細節:“吃午飯時,殿下主動叫了一斛梨花春,配著那條清蒸鱸魚,吃得很是香甜,也不見有醉意……”

可她們這些身邊伺候的人最清楚,公主十歲那年,太子殿下來道觀探望,還帶公主一同下山玩耍,在一處酒樓吃了碗醪糟雞蛋圓子。殿下當時許久未見兄長,歡喜得不得了,那碗酒釀圓子吃了一多半,可晚膳之後不久,就醉了酒,直到第二日晌午才清醒。

自那之後,殿下從不沾酒,也不許她們這些身邊人飲酒。晌午時殿下非要嚐一嚐那家酒肆裏的梨花春,青兒和燦兒當下覺得古怪,提心吊膽伺候了整頓飯,卻並不見殿下飲酒吃魚後有什麽不適,心頭憂慮稍減,可那種古怪之感卻更濃了。

燦兒冷聲道:“最奇怪的還不是這些吃喝日常,殿下平日裏待人最是溫柔和善,何曾有過今日這樣的疾言厲色。”

林中突然刮過一陣冷風,寒涼刺骨,還在兩人站的老樹附近打起了小旋風兒。兩個婢女一齊打了個寒戰,突然止住了聲兒。

不遠處,車輦裏傳來公主冰冷的嗓音:“時辰也不早了,啟程吧。我想早點進宮。”

侍衛應了一聲,就聽公主又說:“青兒、燦兒,進車裏來。”

公主最後這一聲不似之前冰冷,反而好像蘊滿了蜜糖一般,透著說不出的溫柔和**。兩個婢女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動作整齊,先後有序,無聲地進了車裏。

車輦啟行,簾外傳來清晰的馬蹄聲,密林中風聲呼嘯,仿佛人在恐懼道極致時才會發出的牙齒咯吱摩擦聲。

車輦內亮著一盞花燈,殿下自小喜歡蓮花形製的物件兒,因此不論是從前在道觀居住的房屋,還是平日裏出行的車輦,都用這種造型精巧的蓮花燈。蓮花燈燒起來時,燈光是暖融融的橘粉色,原本柔豔的燭光映在兩個婢女的臉上,不知為何,卻顯出詭異的幽青色。

兩人雙目大瞠,汗出如雨下,兩股戰戰,卻如同兩隻木偶一般,跪坐在那兒,一動也動不了。

名為燦兒的婢女拚命嚅動嘴唇,卻發現哪怕磨碎了牙齒,也連最基本的求救聲都無法發出。看著麵前麵容親切卻神色陌生的小公主,兩顆滾圓的淚珠兒順著眼角無聲滾落。

小公主容貌並不多麽出眾,身子骨也一貫虛弱,因而麵色冷白,眉眼寡淡,唇色也淡近無。因出生時老觀主算過的那一卦,公主三歲時便遠離皇都,孤身一人前往扶風郡鬆鶴觀修行。或是天性使然,又或是耳濡目染,小公主雖然容貌平平,身體羸弱,但逢人含笑,溫和大度,待人一貫和善。尤其對燦兒和靈兒這些自小跟著伺候的下人,平日裏更是溫聲細語,十幾年伺候下來,就連一次責罵也不曾有過。

可此時的小公主,眉目傲然,眼瞳幽深,幾無血色的嘴唇彎出奇詭的弧度,她看著麵前兩個婢女道:“公主不食魚蝦,滴酒不沾,性子溫柔,待人和善。我都記下了,謝謝你們。”

燦兒幾次努力,都沒能發出半點聲音,反倒因為過於劇烈的掙紮,口鼻眼耳中大量的鮮血爭先恐後一般湧了出來。

身旁青兒一動也不能動,更無法轉身去看同伴的慘狀,但車輦內就這麽點大,公主又一貫不愛焚香,因此當腥熱的鮮血氣在四周蔓延開來時,她很快就明白了身旁的同伴正在遭遇什麽。

數不清的淚珠兒紛紛砸落衣襟所發出的聲響,全都湮沒在車外怪風呼嘯裏。

公主怪異的麵容逐漸模糊、扭曲……青兒隻覺一道冰冷的東西朝自己麵門襲來,她忍不住閉上了眼。神誌模糊之際,她聽到那個怪物用小公主的嗓音說:“伺候人的玩意兒,我還是喜歡聽話些的。”

回到客棧,曲蘇先敲了敲斜對過一扇門,等了片刻,又將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會兒動靜,忍不住嘀咕道:“大晚上的,又跑哪兒瘋去了?”

眼角掃到一抹白,曲蘇心跳一突,迅速轉臉,卻正對上一襲白袍的小少年。

他見到曲蘇臉上的神情,不由倒退半步:“抱歉。”他不是故意的,但剛剛他好像嚇到曲姑娘了。

曲蘇將手上紙袋一遞:“櫻桃饆饠,吃不吃?”本來是買給阿穠的,結果他們才出去沒多久工夫,回到客棧,這丫頭又不知跑哪兒去了。

來到雒城之前,他們三人一直同進同出,曲蘇還沒什麽感覺。這會兒突然找不見人,曲蘇才突然意識到,相處這些日子,盡管阿穠總是時不時地“發瘋”,偶爾當著青玄的麵故意挑事兒,甚至還有那麽兩次,明誇暗貶拐著彎兒地讓她難受,但其實她心裏還是有點喜歡阿穠的。

阿穠是鮫人,不論她如何像人,本質上仍是隻妖,因而重要東西都隨身帶著,住過的房間和青玄一樣,幾乎不會留下什麽痕跡,就和新的一樣。

可能就這麽走了也說不定。

可能,妖和神仙都是這樣的,來時毫無征兆,離開時也沒有道別。

招呼不打一聲說走就走,她什麽時候也該學一學這份瀟灑。

“發什麽呆?”耳畔響起那道清淳微冷的嗓音。

曲蘇轉過身,眼尾在青玄身上輕描淡寫地一瞟而過,就仿佛兩個人是並不怎麽相熟的過路人一般。不光青玄神色微怔,就連一旁手捧櫻桃饆饠的阿緞都跟著一齊看呆了。

“沒什麽。”曲蘇徹底沒了胃口,將懷裏另一份櫻桃饆饠連同原本打算買來逗阿穠饞蟲的一大份古樓子一股腦兒塞進青玄懷裏:“早就知道,全是一路貨色。”

說不上心頭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到底是因為什麽,曲蘇也不願意深想。說到底,自從那日在棠梨鎮第一眼看到青玄和林梵時,這個世界就向她打開了一扇從前想也未想過的大門。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神仙鬼怪,有與人全然不同的規則道理,更有數不盡的邂逅和難以訴說的離別。

阿穠的突然消失,就好像幼時在落羽,每當有兄弟死去時,掌舵者會令人敲響的鍾聲。那鍾聲並不多響亮,卻每一聲都敲在曲蘇的心裏。鍾聲每一次響起,曲蘇都告訴自己,人生太短暫了,死有時比一聲咳嗽來得更突然,別管過往與明天,隻記今朝,好好地活在當下。

曲蘇從不是自欺欺人的性格,阿穠的離開,令她不由記起之前兩次,青玄也是這樣不告而別的。

她已經不再是兒時那個抱著母親僵冷屍身號啕大哭的小女孩兒了,也從不認為掉眼淚是解決問題的手段。她學會了看淡生死,習慣了活在當下,懂得珍惜身邊人,卻一直不喜歡離別。

但總有一天,或許就在辦完盛燚這樁事之後,青玄也會和從前那兩次一樣,和今日的阿穠一樣,不告而別。就像那天阿穠在溫泉裏說過的那樣,他會來人間行走,收服怨妖,本就是與清瀲仙子的“千年之約”。

至於她,隻是他踐行與昔日戀人約定途中的一個過客罷了。

曲蘇關上房門,側眸一看,卻發現內室的桌上擺著一隻精巧的小瓶子。

一個有點模糊的畫麵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那晚從湯泉出來,他好像是說了句,有東西要送給她,但泡湯泉時阿穠一頓胡攪蠻纏,說了許多他和他那個好徒弟的過往,她心情實在欠佳,多一句話都不想和他說,開門時扯得那門板發出“哢嚓”一聲,差點就要額外多陪一副門板的銀子給店老板了。

曲蘇不由反手一拍自己腦門兒,難得這摳門神仙舍得送點東西,她竟然因為一時意氣,險些就這麽錯過了。

幸好,這家夥還算有點良心。

淺紫色的小酒瓶打開來,一股馥鬱的玫瑰香氣撲鼻而來。曲蘇微抿著唇角,眉眼卻不由自主地向下彎了彎:“什麽呀,這下酒有了,櫻桃饆饠卻“飛”了,也不知道早點給……”

曲蘇將酒重新蓋好,揣進腰間掛的百寶袋裏。

她的百寶袋裏除了一卷銀票,一包特製暗器,幾瓶應急的藥丸和一小包在雍城遊玩時買的紅梅香身丸外,並無其他雜物,可將酒瓶和這幾樣東西放在一處,行動間磕碰是難免的。

猶豫片刻,曲蘇還是將那瓶酒取出來,放在枕邊的小竹箱裏,翻窗子出了屋。

客棧另一個房間,阿緞捧著一隻櫻桃饆饠,眼巴巴看著店小二為兩人端上的兩碗鮮香撲鼻的羊骨湯。

青玄坐在桌邊,麵前除了兩碗熱湯,還有一份櫻桃饆饠和一大袋古樓子。他眼眸微垂,隻看著那些食物,卻並不動手。

阿緞咽了咽口水,終究不敢在尊上麵前徑自吃東西,壯著膽子道:“既然店小二都說了,這湯是曲姑娘特意買的,用來配這烤餅最好吃了,尊上還是趁熱用些吧。”

青玄道:“我去之前,你和曲姑娘都說了些什麽?”

阿緞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茫然:“並未來得及說什麽……”鳥類一族,向來耳聰目明,他仔細回憶剛見到曲蘇時的情形,逐字逐句複述道,“那時曲姑娘在敲門,然後說:‘大晚上的,又跑哪兒瘋去了’。”

青玄默了片刻,陡然有點明白過來,自己這好像是背鍋了?

阿穠不見蹤影,就把火氣撒到自己身上,這脾氣還真是……

換作任何一個人,這時都應該心裏窩火,可不知怎的,青玄卻從曲蘇這毫無道理的撒潑中,品出一縷甜來。換作別人,她也會這樣發脾氣嗎?以他認識曲蘇這麽久以來,答案顯而易見是不會。想到這兒,他朝阿緞睇了一眼:“過來這裏吃。”

阿緞愈加茫然,戰戰兢兢地在青玄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剛拿起湯匙,就見青玄突然起身往內室去了。

隔著半扇屏風,阿緞咬了一口香噴噴的古樓子,喝了一口熱湯,奶白的湯水裏灑了碧綠的蔥絲和芫荽,半點也不油膩,喝進肚裏暖烘烘的。因而屏風那邊突然響起紫薇大帝的聲音時,阿緞險些沒被這口香噴噴的羊肉餅嗆得暈過去。

他不敢出聲打擾,可咳嗽根本控製不住,阿緞捂著嘴,寧可噎死,也不願出聲,但還是被耳朵靈敏的紫薇大帝聽出端倪,看著青玄的眼神頓時顯出幾分揶揄:“隔壁可是你之前提過的那位凡人姑娘?”

真是沒想到啊,這倆人進展還挺快,這才過了多少日子,都發展到一個在內室談公務,一個在外間吃吃喝喝的地步了。

原本醞釀了滿腔疑慮的青玄:“……”

青玄的沉默,讓原本滿腦子桃色八卦的紫微愈加精神抖擻:“不如你稍微側個半身,也讓我看一看那位姑娘的真容?”

紫微說這話時,原本沒抱多大希望,畢竟沒人比他更清楚眼前這位古怪孤冷的脾氣。他故意這麽說,也無非是故意調侃,希望借此激出青玄更多的心裏話,逗逗趣兒罷了。畢竟他手頭事多很忙,也有好一陣子沒到凡間來湊熱鬧了,能得個空和青玄鬥幾句嘴,也算近來難得的消遣。

哪知道青玄果真讓開半個身子,不僅如此,他還轉過身,徹底將原本遮住的外屋情形讓紫微看個真切。

紫微反應極快,生怕好友反悔,第一時間伸長脖子望去,就聽青玄淡淡譏誚的嗓音:“你養的這隻綬帶鳥,剛到凡間一個時辰,就差點把自己噎死,這就是你之前說的乖巧懂事,機敏應變?”

紫微神色微蒙,他剛剛聽到咳嗽的不是什麽凡人姑娘,而是他家那隻蠢乎乎的小綬帶鳥兒?

阿緞原本已經不咳了,還趁著之前青玄沉默的空當,接連吃了兩口古樓子,又灌了一大口熱湯,不僅嘴唇吃得紅潤潤,小臉兒也染上健康的紅暈,襯得一雙下垂眼水潤潤的,此刻剛好和主人來了個麵朝麵、眼對眼,阿緞先是一噎,緊接著,竟嚇得打起嗝來。

阿緞又急又羞,但是一張嘴就打嗝,根本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深覺剛剛青華大帝教訓的是,自己真是給主人丟臉了。他隻得一手捧碗,一手拿餅,隔空對自家主人行了個禮。

紫微卻不以為意,反倒是看向青玄的眼神透出幾分嗔怪:“瞧你,把孩子嚇著了。”他朝阿緞擺了擺手,“接著吃你的。大人聊天,沒你的事兒。”

青玄又坐了回去,唇角微翹:“你倒是護短。”

紫微道:“我也是奇怪了,就你這臭脾氣,那位姑娘跟著你,從白帝走到羽杭,又從雍城到了雒城,就沒對你有一星半點的嫌棄?這份氣度胸懷,某真是自愧不如。”

也不知他家阿緞又是哪兒犯了這位的忌諱,連吃口熱乎飯,都要被他嚇得一會兒咳嗽,一會兒打嗝,這趟出差,委實辛苦。

出乎紫微意料的,青玄再開口時,不僅沒有像往常那樣非要和他在口舌上爭個高下,反而麵色平靜,語氣淡然,很是透出幾分虛心求教的誠懇:“那依照你說,日常與女子相處,行事該是何種態度?”

這回輪到了紫微險些被水嗆著了。

他手肘撐在桌沿,以手撫著心口的位置,緩緩喘勻一口氣道:“如果上天真要懲罰我,該讓我繼續剛工作,就算累死,好歹也得份體麵。而不是像今日這般,緊隨阿緞步其後塵,被你一番話驚得嗆死。”

青玄微蹙著眉,顯然對此事苦思已久:“近來她看似與從前沒什麽不同,可一遇事,就有些喜怒不定……”

青玄麵色淡然:“哦?她若是討厭我,又怎麽會一天到晚好吃好喝供著我,連你家這隻呆頭鳥兒,都能這般輕鬆蹭吃蹭喝?”

紫微剛想反駁,轉念一下,這家夥從前極少下凡,更不會記得隨身帶銀錢,畢竟以他的修為,就算在人間待上一百年,也用不著吃喝睡覺,更不可能善心大發,給他家阿緞買吃食了,所以剛剛阿緞吃的那些東西,還真是人家凡人姑娘給買的。

青玄見他沉默不語,不由微微一笑:“都說紫微大帝溫柔多情,遊遍芳叢,最懂女兒家的心思。如今看來,也是名不副實。”

紫微眉心那抹天然的紫色痕跡隨著他蹙眉的動作愈加鮮明,他撚起一綹發絲向後一拂,掀唇笑道:“你也用不著激我。依照你的意思,人家姑娘管你吃喝,待你十分周到,那你為人家都做過什麽?比方說,你可給她買過衣衫,贈過禮物?”

青玄微微一愣,衣衫是買了,卻是曲蘇給她買。至於禮物,短笛和花釀勉強也算得上吧。

“陪人家一同遊玩時,處處關照?”

他們兩人,一同觀過羽杭夜潮,賞過白雪紅梅,還一起逛過燈市店鋪呢。但若說處處關照……青玄斂眉沉思,曲蘇身手在凡人之中算得上乘,兩人一起遊玩時,她一向精力充沛,興致勃勃,既沒叫過苦,也未喊過累,吃喝玩樂更是衝在最前,也用不到他“處處關照”。

“姑娘家有煩惱不快,你可曾耐心傾聽,溫柔安慰?姑娘家受了委屈,你有沒有及時挺身而出,英雄救美?”

說到這兒,就連紫微自己都噎了噎,這位是什麽脾氣,他最清楚。安慰是不可能溫柔的,但凡朋友遇到個事兒,他不出言譏誚大潑冷水就已經算是手下留情了。至於英雄救美,紫微眉梢一揚:“人家姑娘知道你是仙人了吧?”

青玄點了點頭,他還沉浸在回憶自己過去所作所為之中,一時間也沒顧上去觀察好友是什麽表情。

紫微麵色雖然還正經端著,可那微微抖動的眉梢,怎麽看怎麽都透出幸災樂禍的味道:“她既知道你是神仙,而她身為凡人,壽數再高不過百年。我看這姑娘,出手大方,舉止灑脫,腦子肯定也是個清明的,她知曉和你之間的差距,能把你正經當個好友看待,已算仁至義盡了。”

紫微還在洋洋自得地抒發己見,壓根兒沒留意到青玄臉色愈見冰寒,最終還來了個總結發言:“總而言之,你若是想討得姑娘歡心,至少也該先問問人家的意思,萬一人家心裏壓根兒就沒有你呢?”

約莫是感覺到了此前公主殿下諸多不耐,得了繼續前行的命令,車輦回到官道之後,行得逐漸快了。

粉色的蓮花燈在雪花青緞上映出模糊的蓮花輪廓,小公主斜倚在軟枕之上,吩咐麵前垂頭捏腿的婢女:“再用點力。唔,舒服。”

另一邊,婢女青兒將一枚柰果削去外皮,切成小塊,在水晶盤內整齊碼好。

小公主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哼笑,自腰間取出一枚核桃大小色澤瑩白的海螺殼,將其尖角朝向虛空的方向,纖白食指在螺殼背麵緩緩摸了三下。不一會兒,一道水藍色的身影,在眼前逐漸清晰起來。

阿穠眉若橫翠,眸若星波,耳畔幽藍近墨的卷發襯著,嬌豔的臉龐隻有常人巴掌大小,雪白的皮膚宛若剝了殼的荔枝一般……淩曦的目光默默在她麵龐掃過一圈,若不是沒有更合適的身份,就這小公主的平凡姿色,她不論如何也不會這般屈就。

麵前薄霧緩緩褪去,阿穠看清麵前女子的容貌,不由驚訝地連連眨眼:“仙子怎麽變成了這副容貌。”

淩曦扯了扯嘴角:“方便行事罷了。”她看向阿穠,眸色微沉,“我那日讓鵲妖帶給你的藥,你可用了?”

阿穠神色嬌憨,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而是問:“仙子,曲蘇真的隻是個凡人嗎?”

寄身在當朝五公主身上的淩曦仙子微微蹙眉,神情裏透著幾分不耐:“當然了。她若是有別的什麽身份,我能看不出來?”

“我也覺得,她就隻是個普通凡人。”阿穠緩緩點頭,語透遲疑,“阿穠隻是納悶兒,尊上待她也太好了些。”

之前幾次,兩人以傳音海螺定時聯係,淩曦沒少從阿穠那兒聽到尊上與曲蘇相處時的種種細節,這事原是兩人事先約定好的,可幾次三番聽下來,兩人或是鬥嘴,或是說笑的諸多細節,阿穠轉述得巨細無遺,繪聲繪色的,淩曦卻每每聽得心口發酸,越來越不是滋味兒。

從前在白帝城時,她正是看出尊上待曲蘇,看似語帶輕嘲,處處調侃,但從眼神和不經意間流露的淡笑來看,尊上對那個凡人女子,終究也太上心了些。

她一連三次邀請尊上同去參加赤帝的壽宴,前兩次他都輕推辭了,最後一次更是搖一搖頭,連個正經推拒的理由都懶得給出。赤帝得知此事並不驚訝,隻是勸她盡早動身,也好多陪他幾日。顯然這些年來,對於青華大帝的脾性也很了解,這位疏冷慣了,若是哪日主動出現在誰的生辰宴上,那才叫天大的稀罕事兒。

眼見尊上不可能與自己同去壽宴,淩曦卻也不甘心眼看著他和曲蘇遊山玩水,成日廝混。得知他們不日前往羽杭,她便讓手下婢女給住在羅刹江底的阿穠去了個信兒。

突然收到淩曦仙子派人傳來的口信:青華大帝身邊突然多了位性情狡詐的凡人女子,讓阿穠想辦法跟隨左右,最好能當著尊上的麵,揭露那個女子的真麵目。阿穠起先也覺這差事來得有幾分莫名,可後來通過傳音海螺與淩曦仙子交流小半日,阿穠又覺得,事情若真如她所說那樣,哪怕為了從前清瀲待她的好,自己也應該跑這一趟。

沒想到的是,這個曲蘇遠比淩曦所說的還要狡猾,饒是阿穠此前信心滿滿,這段時日相處下來,也有些受不住曲蘇的性子,頗有些偃旗息鼓之意。但真正讓她止步不前的,還是泡湯泉那日,她在曲蘇腰間看到那枚林梵的舊物。

“阿穠,我在問你,收到我給你的藥,為什麽遲遲不用?”

淩曦口中所說的“藥”,名為“千絲”,是從一種名為“千機”的古樹采摘的果子提煉來的。千機樹五百年花開,花開之日,也是其結果之時。千機樹花開,形態殊美,自樹頂緩緩墜下紫色絲囊無數,遠遠看去,仿佛一把紫色的巨傘,又如江南煙雨,紫霧朦朧,曼妙至極。而從這種紫色絲囊果子之中,便能提煉出“千絲”來。

此藥若是尋常使用,並非毒藥,而是一味功效特殊的滋補之物。但其玄妙之處,在於若將此藥與鮫人之血混合,便成了天下至毒,兩者混合,隻需極少用量,便可令人生不如死。用在曲蘇這樣的凡人之軀,一開始隻會稍感不適,昏沉欲眠;隨後數日,感到困倦無力的時辰會越來越長;待到毒發,這人的全身經絡骨骼已散為千根絲線一般,敗絮一團,就是神仙來了也難救。這便是千絲的可怕之處,也是淩曦特意為曲蘇所準備的至毒。原本淩曦與阿穠約定好,隻要順利下毒,阿穠無需驚慌,在之後幾日,隨意找個機會溜走便是。

但淩曦並沒有告訴阿穠,千絲之毒,並非無解。若尊上眼明心亮,一眼認出這千絲之毒,又足夠心狠果決,隻需立時殺死以己血混合千絲毒的鮫人,抽取全身血液,將中毒之人整個兒浸泡進去,隻要這人還有一口氣在,都能救回來。

同一個問題,淩曦第二次問及,阿穠不好一再回避,隻能微低下頭,把玩著自己的發辮道:“仙子可別以為是我不上心,之前倒是有過一次機會,為了下毒,我還特意和那曲蘇專門泡了同一個池子……”

“是呀,就是那日在雍城戲樓和你聯絡之後。”阿穠垂著眼兒,嘴上答得無可奈何,心裏卻忍不住在想,曲蘇果然沒有騙她,下午帶她去逛的這間店鋪,小娘子真是一雙巧手,為她編辮子時特意纏了銀藍兩色的緞帶進去,夜晚燈光一照,光彩奪目。阿穠喜歡得不得了,哪怕和淩曦說話,也一直拿小手指悄悄順著緞帶的走向來回摩挲。

“泡什麽池子?隻有你們兩個?”

“泡溫泉呀,那池水可熱了,我為了下毒,強忍著不適陪她虛耗了好久。”

淩曦語氣隱隱透出急切:“然後呢?”

阿穠臉色微紅:“我正想動手時,突然發現,尊上就在隔壁。”

阿穠極少撒謊,盡管她心裏明確有了非撒謊不可的理由,可仍是忍不住臉泛熱意。可落在淩曦仙子眼中,卻霎時誤會了她臉紅的意思。

一人一妖泡在湯泉裏,想來兩人都穿的極少,且不說阿穠何等絕色,就是那曲蘇,平日裏雖不見妖嬈,可但凡女子穿著單薄,**臂膀,往湯泉裏那麽一泡,落在男子眼中,情景難免旖旎。尤其聽阿穠的意思,尊上在隔壁,也不知看了多久。

淩曦仙子臉色忽白忽青,阿穠卻仿佛看不到一般,繼續輕聲道:“對了,有關仙子托我關注的那件事,好像有點眉目了。”

阿穠將白日發生的事仔細敘述一番,淩曦仙子素白著一張小臉兒道:“你是說,尊上已經見過了盛燚,但並沒有什麽表示。”

“對於太子,尊上可說過什麽?”

阿穠微微搖頭:“那倒沒有。不過因為曲蘇對太子和盛燚之間的八卦很是熱衷,尊上也就由著她。今天下午,我陪她在坊間打聽了許多這方麵的傳聞。”

淩曦臉色微沉,過了半晌才道:“我知道了。阿穠,我這裏仍是兩樁事,要辛苦你去辦。”

阿穠眨著水盈盈的眼:“仙子,並非我不想下毒,而是尊上他……”她抿了抿唇角,雖然不情願卻也不得不認命,“尊上他與曲蘇幾乎形影不離,而且有他在的地方,我並不能動用法力,殺曲蘇一事,確實難辦。”

淩曦輕笑了聲:“我不是說過麽,有時殺人,並不一定要用刀。你找機會對曲蘇單獨說的那些話,你可都說了?”

阿穠道:“我說了,但她當時聽了,並沒有什麽反應,就跟沒聽到似的。”

淩曦道:“那就找機會,將我稍後要告訴你的這些,再和她說一說。”她頓了頓,又道,“至於盛燚和太子那邊,若是尊上有什麽舉動,阿穠可一定要及時相告。”

阿穠點了點頭:“既然這是玉帝吩咐仙子的要事,阿穠一定謹慎。”

淩曦嗓音微甜:“謝謝你,阿穠。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若是清瀲姐姐還在,能看到你已經成長為今天的樣子,一定心中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