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言多語失
雍城毗鄰皇都,因遍地湯泉和百裏紅梅舉國聞名。抵達雍城時,正值傍晚。薄雪仿佛秋日裏的荻花,飄搖間墜落,逶迤滿地。街道兩旁種著紅梅,店鋪次第亮起燈籠,遠山淡影,紅梅初綻,燈火映照下紅白交映,別是一番雪夜盛景。
曲蘇一襲白裙,外裹一件猩紅色鬥篷,適逢雪天趕路,帽子一戴,周圍鑲了一圈兔毛,雪白軟糯,暖和又漂亮。
但凡外出執行任務,她一貫穿著簡素,盡量不惹眼為宜。難得近來無事,一路遊玩,還有青玄這尊神仙一路跟著,想穿多鮮亮也無妨,這件猩紅鬥篷就是新近購置的一件。城門近在眼前,曲蘇掃一眼青玄和阿穠身上的穿著,搖了搖頭。
青玄見她停住腳步,也跟著停下來,卻並沒有先說話,隻是以眼神望著她。
曲蘇道:“你這衣裳是變出來的?”
青玄默了片刻:“算是吧。”具體解釋起來有些麻煩,旁邊還跟著個阿穠,他不想多說,就順著曲蘇的話默認。
曲蘇道:“那你學我這樣,多變一個暖和些的大氅。”
“沒見識。”阿穠嘀咕了句,又以崇敬的語氣道,“尊上和我,不是你這樣的凡人,別說這樣的天氣,就是一件衣裳不穿徑直去長白雪山,也絲毫不會覺得寒冷。”
曲蘇這回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了聲。青玄也臉色微妙,阿穠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不由慌張看了青玄一眼:“尊上,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又瞪了曲蘇一眼,就知道她一張嘴就沒安好心,總是給自己下套。
青玄順著曲蘇的目光看向遠處長街,眼睫微垂,身上已多了一件天青色大氅。
這一回,青玄和曲蘇兩個人的目光一同落在隻穿單薄裙裝的阿穠身上。
阿穠苦著小臉兒低聲道:“我和尊上不一樣,我這衣裳不是變的,是真的。”
說完這句,阿穠似是有些羞愧,眼神掙紮道:“尊上,我雖然法力不夠強,但禦寒沒問題,這樣的天氣,我一點都不覺得冷。”
曲蘇搖頭歎了口氣:“你可真是個小棒槌。”
阿穠直覺這不是好話,一臉警惕地望著她,堅決否定:“棒槌才成不了精。”
曲蘇強忍笑意,往前方不遠處一處成衣店努了努嘴道:“走吧。先去店裏逛逛,再去輕語樓。”
阿穠之前聽曲蘇提起過輕語樓,知道那是個聽戲的地方,突然聽曲蘇說去聽戲之前還要先去買衣服,看向她的目光不由變了:“你有很多衣服了,什麽時候買衣服不行,非要這時買,若是耽誤尊上辦事……”
“不是給我買,是給你買。”曲蘇見她還傻愣愣站著,不由推了她一把,輕聲說,“你看看這街上除了你,還有誰下雪天隻穿一件單衣還不見冷的,當個好妖,融入人群,懂嗎?”
阿穠仍然不懂,怎麽她穿什麽衣服就和“當個好妖”這件事息息相關了,但眼看著青玄也朝她投來目光,阿穠瞬時垂下眼,進店之後一聲不吭跟在曲蘇身邊。
阿穠人如其名,姿容穠麗,一雙盈盈水眸,任是無情,也仿佛脈脈含情。曲蘇自打第一眼見了,就格外偏愛她這副容貌。此時有青玄在一旁跟著,阿穠自然不敢多話,曲蘇也就來了興致,仿佛兒時和幾個師姐妹玩打扮娃娃的遊戲,讓店家取來幾套時下最漂亮的冬裝,給阿穠逐一換上。
約莫見曲蘇和青玄兩人模樣穿著皆不俗,店家讓夥計奉上兩盞清茶,主動上前搭話:“店裏新進了一批上好的衣料,有一件墨色大氅,用料剪裁都上乘,繡活兒也是一等一的漂亮,非得郎君這般的身量容貌,才能撐得起。”
這店家也是人精,一眼看出三人之中,做主的是曲蘇,又很討巧地向她推薦起男子的穿著,說這話的工夫,就讓一位負責男子成衣的夥計捧了口中那件墨色大氅和一整套穿搭過來。曲蘇原本不以為意,待看清夥計手上的衣料,也來了興致,隻見一整套衣裳不知以什麽布料做成,雖是墨色,卻有淡淡金色流光閃耀其中,曲蘇一眼就相中了,目光一轉,剛好和青玄目光撞在一處。
曲蘇清了清嗓子:“要不,試試?”這套衣裳與從前青玄那件法衣有三兩分相似,但這上麵的金色流光並非仙法,而是巧手的繡娘縫製衣服時在暗紋之中纏入金絲,燈火照耀下,別有一番煙火人間的華麗。
相識這段日子以來,曲蘇也多少摸清了這人的脾氣,他若是不願意的事兒,這普天之下還真沒誰能強迫他。起先不明身份時,曲蘇還覺得他挺能裝。後來知道他的來曆,時而想起從前的一些事,才有點回過味兒來,他不是裝,是真的目下無人慣了。
青玄微一點頭,站起身往更衣的隔間去了。
約莫見曲蘇神色微愣,那店家湊趣道:“鄙人開店三十年,還是頭回見生得這般俊俏的郎君,姑娘稍候片刻,這套衣裳一定包您滿意。”
這話說得,不知道的還以為青玄是她夫君。曲蘇聽得微怔,待回過神,就聽店家和四周的連聲讚歎,側臉看去,隻見青玄一襲墨色長衫,外罩大氅,墨色之上隱有金色流光,愈加襯得他玉質金相,冰清玉潔,不似凡塵中人。
青玄冷漠慣了,這般站在一眾買衣衫的女子之中,神色淩然。周遭抽氣議論者紛紛,卻無一人敢朝他靠近,就連此前幫忙捧衣的夥計也站在幾步開外,微微躬身沒有抬頭。
曲蘇與他目光相接,卻發現他沒有想象之中的不耐煩,反而透出一種似是而非的淡淡笑謔。曲蘇移開目光,對站在一旁巴巴兒等評價的店老板說了句:“是挺好看。”
店老板那一雙眼打從三人進了店鋪就沒歇著,這一會兒工夫,更是在曲蘇和青玄之間來回繞了數圈,見曲蘇這副模樣,不由笑著拱了拱手:“今日初雪,不若就讓這位公子穿著新衣同遊,才更難忘。”
曲蘇神色微妙,不由看向這店老板,她突然有點回過味兒來,本來進這成衣店是要給阿穠好好打扮一番的,怎麽就變成她給青玄買衣裳了?落在這店老板眼裏,他還一副“不必多謝,我就是這麽有眼力”的樣子。
店老板朝曲蘇投以一個過來人的目光,笑著道:“這條街往前不遠就是輕語樓,與之相鄰的是咱們城內最大的一間溫泉客棧。三位不妨去輕語樓聽一聽花老板的戲,吃些酒,再逛一逛咱們雍城特色的夜市。回到客棧,泡過溫泉再入睡,那才是渾身舒坦,旅途上再多疲憊也消散了。”
店老板一看曲蘇三人就是遠道而來,尤其那穿藍裙的姑娘,更是一身單衣就走進來,一定隨身衣物不多,臨時采買。店老板看人老道,說話也熱絡,三言兩語,就和曲蘇攀談上了。
曲蘇見阿穠在更衣的隔間遲遲不出來,示意店家找兩位店裏的娘子去幫忙,一邊說:“您也愛聽花老板的戲?”
店老板笑道:“花老板的戲誰不愛聽,隻不過我這店裏大小事務,總離不了人,這一年到頭啊,能聽上個三兩回就不錯了。”
另一頭青玄已經重新坐回曲蘇身邊。店老板看得清楚,自打這位郎君踏進店門,多少大姑娘、小媳婦兒頻頻朝這邊打量,還有膽子大的專往他附近轉悠,可他麵不改色目不斜視,幾次抬眸,目光都圍在身旁這位穿紅色鬥篷的姑娘身上。
別看這兩位不似尋常小情侶那般黏膩,可在店老板眼裏,如此形勢,隻隔一層薄薄窗戶紙未捅破了。
曲蘇又道:“最近可有什麽新的戲?”
店老板聞言一笑:“姑娘這話可問著了,前兩日輕語樓上了一折新戲,內人去了兩次,說是極有意思,這不,今晚上又要去聽呢。”
曲蘇朝店老板眨眨眼:“講的可又是從前雍城那位……”
店老板聞言“哎呦”一聲:“這聽過的人,都那麽說,不過要我說,這小兒女之間的事兒,管他是王孫公子,還是尋常百姓呢,一旦彼此心意想通,不都是一回事兒呢!”
說這話時,店老板朝青玄瞥了一眼。
曲蘇端起茶盞假作喝茶,佯裝沒看見店家的眼神。她最愛打探旁人的八卦趣事,冷不防這店老板也是個同道中人,不僅與她相談甚歡,還將這愛八卦的心思用到了自個兒和青玄的身上。店老板又是言語暗示,又是眼神兒亂飛,饒是曲蘇浸**此道已久,還是生平第一次知道身處八卦旋渦是個什麽滋味兒。
還怪讓人不自在的。
另一邊阿穠總算順利出了隔間。她本來不習慣有人跟著伺候,但她更穿不明白這些繁複的衣裳,試了幾次,越穿越糊塗,隻得僵著手腳任由店裏兩位娘子擺弄。
曲蘇生怕一旁目光如炬的店老板再生出什麽驚人之語,匆忙起身道:“就這件吧,再把那套粉色的包起來。”
阿穠身上仍穿著從前那身水藍色的長裙,外罩一件藍色的鬥篷,款式與曲蘇身上的相似,領口處也鑲了一圈兔毛,與她站在一起時,一紅一藍,仿佛一對出遊的姊妹,站在店裏就成了活招牌,引得許多女客頻頻望來,紛紛讓店家也找來相似的款式上身試穿。曲蘇趁機和店家殺價,壓低了兩成不說,還成功換來兩隻兔毛袖筒。
水藍色一向是阿穠的最愛,這件鬥篷上麵的刺繡又格外有些巧思,魚兒鮮活靈動,姿態百變。阿穠悄悄伸手戳了戳袖口那隻魚兒的腮幫,嘴上卻強道:“先說好,這衣裳可不是我要買的……”
曲蘇腳步匆匆,懶得跟她掰扯:“是我要買的,好好留著你那包珠子養老吧!”
曲蘇說得幹脆,頭也不回就走,仿佛之前坐在店鋪裏笑盈盈看她換裝的另有其人,兩人又回到了那天在船上打鬥前那副劍拔弩張的樣子。阿穠有些無措,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好,拎著包袱跟在青玄一旁,直到三人進了戲樓,一聲也沒敢吭。
說來也有意思,輕語樓與別個戲樓格外不同,一腳踏進門檻,就見樓內輕紗幔帳,鮮花堆簇,設計這樓的人別有幾分巧思,將每一桌都巧妙地隔開了,既能保證在場各桌都看到中央的戲台,又避免了互相探視打擾。樓內氛圍也不同於尋常戲樓,進了大門就發現,這樓內反而比外間街道還要清淨幾分,不論賓客還是仆從,說話時都輕聲軟語。曲蘇走了進來,一看是這般情景,不禁先挑了挑眉。
“客人這邊請。”迎麵趕來的小二也有意思,穿著比許多戲樓裏的都要體麵,看起來約莫十三四的年紀,生著一雙笑眯眼,“三位今夜是聽戲呢,還是吃酒。”
曲蘇奇道:“來輕語樓,還有不看戲的?”
小二邊為三人引路,邊道:“聽您的口音,不像是咱們雍城人。”
曲蘇道:“兩年前打南邊聽過一回花老板的戲,念念不忘至今,剛好今日路過雍城,就和我兩位朋友來輕語樓聽戲。”說到這兒,曲蘇遞出一片金葉子,待小二伸出手接時,才輕飄飄鬆了手,“我看你們這兒一共三層,帶我們去最好的位子。”
戲樓不比普通酒樓,平日裏見到出手闊綽的客人自然也多,然而似曲蘇這樣出手就是一片金葉子的,幾天也不見得能遇著一個。小二雙手接過金葉子,對曲蘇態度更熱絡了幾分,躬了躬身道:“三位來得巧了,今晚就有花老板的戲,還有一個時辰開場。貴客既然是頭一回來咱們輕語樓,除了看戲,自然要嚐嚐咱們這兒的招牌酒菜了。”
說話間,小二引三人進到二樓一處雅座:“三位這邊請,這間雅座可是咱們輕語樓最好的位置。”或許是見曲蘇出手大方,小二態度殷勤,伶俐道,“咱們輕語樓有三絕——花老板的戲、宋大廚的紅梅小宴,還有從不妄山裏運來的泉水煮茶。貴客可要試一試?”
曲蘇聞言眼睛一亮:“不妄山的泉水煮茶,在你們這兒就能喝到?”
“正是。”那小二見一旁青玄和阿穠兩人全無反應,不禁挺直了胸脯,頗為自豪地介紹道,“來咱們雍城遊玩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少時一直居住在雍城,直到六年前才回到雒城。殿下和宋郎君慣愛風雅事物,泉水煮茗和紅梅小宴,都是這兩位少時在雍城的最愛,而這兩樣,也是因為太子殿下,才舉國聞名。”
曲蘇笑眯眯的:“既然是這樣,也給我們這桌來一份。”
小二應得幹脆,就聽這時青玄開口問:“除了這位太子殿下,雍城可還有什麽別的風雲人物?”
曲蘇一手撐著下巴道:“我記得盛家那位少將軍,好像也是雍城人?”
這戲樓裏的小二生就一張巧嘴,最會講些八卦故事,先幫三人傳了酒菜,又站回來繼續講道:“您說得不全對。少將軍自小住在雍城,是因為他母親是雍城人,不過少將軍十三歲那年,就跟著父親回皇都去了。說起來,比去東宮還要早兩年呢!”
曲蘇道:“如果我沒記錯,這少將軍單名一個燚字?”
小二笑著道:“正是。說起這位盛燚盛小將軍,從前在咱們雍城也是男女老少無人不知。將軍的獨子,自小是家裏千嬌百寵長大的,脾氣未免驕橫了些,但人家有驕橫的資本。”說到這兒,小二拿手指在自己左眼的眼尾點了一下,“小將軍這兒啊,生了一點朱砂痣,模樣生得漂亮極了,咱們雍城至今還有人在傳呢,若這位小將軍生來是女兒身,就憑這樣的家世容貌,定然是要嫁給東宮當太子妃的!”
見三個人都聽得專注,小二也來了精神,繼續講道:“盛小將軍雖然模樣生得比許多高門貴女還要漂亮,但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一身功夫,放眼江北,那是罕逢敵手呢!聽說他生來就力大無窮,三歲那年,就舉起了家中成年男子也舉不動的百斤香爐。十三歲那年,天子點兵,命他率軍南下剿匪,一夜之間,就掀翻了九江十寨。那寨主一個兩百多斤的壯漢,被他一柄火龍銀槍生生釘死在了香江渡口……”
這小二不愧是輕語樓出身,講起故事來比那專門點的說書先生也一點兒不差,曲蘇聽得津津有味:“長得俊,功夫好,還天生神力。”
小二連聲道:“正是如此。”
曲蘇接著道:“就是聽說脾氣不大好?”
“這個……”小二聞言一笑:“脾氣不大好,這也分對誰。對咱們這些平頭百姓,人家堂堂一個大將軍,平日裏根本接觸不到,也犯不著;但對宋郎君,就……”
曲蘇聽得樂了:“合著這故事說了一圈,又繞回了太子身上。”
青玄和阿穠都不知道曲蘇笑什麽,一時全將目光投向她。
說話間,菜陸續端上來。這小二陪著說話,本也存有不讓客人無聊的意思,眼見酒菜上桌,小二朝三人躬了躬身:“不打擾三位了,慢用。”他又朝曲蘇一笑,“小姐想知道的事兒,稍晚些時間,聽了咱們輕語樓的新戲,就都明白了。”
紅梅小宴,顧名思義,是以梅花為主的宴席。都說雍城山青水軟,除了溫泉出名,豆腐也做得一絕,因此這桌宴席上,不僅諸多紅梅點綴,還有兩道菜都與豆腐相關。曲蘇嚐了幾樣,口味清新又頗獨特,正想和青玄交流幾句,就見他輕鎖眉心,一直也未動筷,便說:“在發愁那個盛燚的事兒?”
當著阿穠的麵,她並不避諱,反正這事的主動權在青玄身上,有什麽他覺得不適合說的,自然不會開口;若是他恰好想要阿穠知道,也就用不著刻意回避。
阿穠聞言也朝青玄看去。
青玄道:“不是發愁,隻是有些奇怪。”
曲蘇道:“奇怪什麽?”
青玄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曲蘇盛了一碗三鮮豆腐羹給他:“既然說不上來,不如先好好吃飯。”
阿穠道:“尊上想查這個盛燚?”
曲蘇瞥了她一眼:“難道你有辦法?”
阿穠道:“剛才那個小二都說了,盛燚不在雍城,在雒城,那我們現在應該盡快趕到雒城去。隻要當麵見到這個盛燚,不怕查不出他祖宗三代,何必在這雍城白白耽誤工夫!”
曲蘇被她這副流氓口吻逗樂了:“怎麽,你還能把人套麻袋打一頓?”說著,她將阿穠上下看了一番,“還是你會什麽嚴刑逼供的手段?”
阿穠咬唇,悄悄瞥了一眼青玄:“我不是嚴刑逼供,但我確實可以用些手段,不論尊上想問什麽,我都可以問得出來。”
曲蘇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看來小阿穠還通曉法術。”
阿穠瞪了曲蘇一眼:“一定比你這樣繞著彎子找人打聽八卦來得有效。”她又看向青玄,言辭間有點小心翼翼,“尊上若是同意我用術法,不論想打聽什麽,隻要他知道的,我都能問得出來。”
青玄聞言一哂:“他若不知道,你自然問不出;他若是知道,你更問不出什麽。”
青玄這話說得玄乎,不光曲蘇,阿穠也聽暈了。
接下來阿穠又接連說了許多,可不論她怎麽說,青玄都不再回答與這有關的事。
這紅梅小宴,曲蘇吃得津津有味,青玄吃得雲淡風輕,若說其中最吃不出味道的,恐怕就是從始至終蹙著眉頭躊躇滿誌的阿穠。
趁著戲樓內的侍從撤下碗盤,阿穠也出恭去了,曲蘇道:“這個盛燚,又是什麽來頭?”
曲蘇本來也隻是隨口一問,畢竟從前她不止一次問這兒問那兒的,青玄都避而不答。曲蘇知道,這不僅僅是天機不可泄露,還有一層原因,是青玄自己的緣故。他行事疏冷不羈,看似一切盡在掌中,卻頗有幾分自己的固執,不喜歡以外力介入一件事,從而改變這件事本來的走向。從前在嶽周身上是如此,後來在千千一事上,也是如此。
卻不想青玄這一次輕描淡寫地開了口:“他是天地間最後一隻燭龍。”
不妄山的泉水盛了滿滿一壺,放在一旁,供客人自己煮茶取用。剛吃過熱食,房間裏還燒著炭火,暖意十足。曲蘇貪涼,直接舀了一杯冰涼的泉水,剛喝了一口,還未嚐出是什麽滋味兒,聽到青玄這話,險些噴出來。
她連連咳嗽數聲,眼睛也泛起水花:“你是不是在逗我。”
青玄目中浮上笑意:“不告訴你,你怕又要在心裏賭咒說我小氣;告訴了你,你又不信。我真是兩難。”
曲蘇不大好意思當青玄的麵承認,自己就在剛剛還在心裏罵過他老,連連拍了幾下胸口:“我不是那個意思……”好容易緩過一口氣,她道,“你說的燭龍,是山海經中記載的燭龍?”
青玄道:“書中記載的是燭龍一族的祖龍,到了盛燚這一代,妖神力量衰微,族人凋零,放眼六界,也隻剩下他這一尾剛滿四千歲的小燭龍了。”
曲蘇聽出幾分不一樣的滋味兒:“既然燭龍這麽珍稀,為什麽還要讓他下凡,不是應該留在你們天上當個吉祥物,好吃好喝地嬌養著?”
青玄沒說話,曲蘇卻從他的沉默裏猜出了幾分:“讓我猜猜,他是來曆劫的,而你又和從前一樣,不能說破,不能參與,也不能強行改變什麽,我說的可對?”
青玄微微點頭:“我確實不能強行幹預他在凡間這一世,但有些事,我需要當麵看才能印證我的一些猜想。”
曲蘇奇怪道:“所以你並不是為了他來的。”
兩人相識至今,對於曲蘇在一些事兒上的敏銳,青玄並不驚訝,他正要說什麽,阿穠臉色微白,步履匆匆,又走了進來。兩人有關燭龍的這段談話自然無法再繼續了。
不多時,周遭隱約傳來鼓掌叫好聲,曲蘇朝下一望,許多雅間都有人探出頭來,鮮花手帕香囊一類的物事,紛紛拋擲向一樓的戲台。
曲蘇也來了興致,捧一杯熱茶在手:“花老板來了!”
阿穠剛想說什麽,就見青玄朝自己淡淡瞥了一眼,到嘴邊的話隻能又悄悄兒咽了回去,她不敢吱聲,但目光卻在曲蘇兩手之間的茶盞看了又看。曲蘇本就是習武之人,自然也覺察到了,但她不想阿穠又在這個節骨眼上瞎說些掃興的話,幹脆端著茶盞站到了欄杆旁邊,順勢將她往過一扯:“看我做什麽?花老板登場了,快看!”
或許是被周遭氣氛鼓動,這回不光阿穠,青玄也朝樓下看去。
率先登台的是個旦角,一襲白底繡粉櫻花的戲服,襯得此人肩若削成,腰若約素,一雙桃花眼眼波流轉。一個亮相,便引來呼聲口哨無數。
曲蘇含著半口水,一個口哨吹得一轉三折,又脆又響亮,別說其他雅間的賓客,就連台上站著的兩人都朝她這個方向看來。曲蘇笑得一雙眸子亮晶晶的,朝台上兩人招了招手,滿足地坐了回去。
她眼裏除了花輕語,容不下任何人了。
耳畔傳來某人輕且淡的嗓音:“好看嗎?”
曲蘇笑眯眯的,端著茶盞怡然自得抿了一口:“好看呀。”她一雙眼幾乎粘在了台上,左瞄右看,一副目不暇接的模樣,還不忘了和身邊人點評,“和花老板對戲那個角兒,我從前沒見過,不知從哪兒挖來的小生,唱腔真清亮!那雙鳳眸生得也好看,和花老板站在一塊,真是般配。”
桌旁兩人,一個越聽越是沉默,一個越是感知到沉默的威壓越是瑟瑟發抖,卻在聽到曲蘇這句“真是般配”時,一齊忍不住目露疑惑。
阿穠雖然比曲蘇多活了幾千年,但這點年紀,在妖族之中,仍是少女年華,聽到曲蘇這樣點評,她也按捺不住好奇:“花老板是女的?”
曲蘇看得目不轉睛,一邊答道:“當然是男人了!”
阿穠更糊塗了:“那你剛才說他和另一個人般配。”
曲蘇忍不住歎了口氣,眼睛雖然分不出空閑來看人,手卻在阿穠頭頂摸了摸:“他是男人,但他扮的是女人啊。”
阿穠一雙眼在台上兩人之間兜了個來回,若有所悟:“所以這兩個人是一對?”
曲蘇道:“別急,還有一個人沒登台呢。”
這個故事名為《秉燭記》。從前曲蘇雖然沒有看過現場,但前麵兩出戲,早在一年前花老板登台獻唱之初,便在江南一帶頗為盛行。故事講的是身為皇親貴胄的男主角在不妄山踏青時,對一個名為意娘的寒門少女一見鍾情並英雄救美的故事。故事之中還有個戲份幾乎和意娘一般重的女二號,她和男主自小一同長大,有著十幾年的情誼,是個名門出身的千金小姐。簡單來說,這就是個二女爭一男的三角戀故事,千金小姐與男主角青梅竹馬,而寒門少女幾乎從天而降一般出現,卻在出現之後瞬間吸引了男主的全部注意。
要說這故事本身,並沒有什麽稀奇,隻是自打花老板開了輕語樓之後,凡他本人出場的戲,一向由江南七絕排行第三的“如意書生”應如意撰寫。據說應如意本人生得倜儻風流,更難得的是一手戲詞穠麗淒絕,讀來令人口齒生香。有意思的是,坊間早有流傳,這《秉燭記》之中的三角狗血戀情,似乎隱有現實指向。想一想花輕語和應如意兩人長居雍城,而雍城正是太子、盛將軍和宋郎君三人少時居住過的地方,更仿佛坐實了這樁捕風捉影的**八卦的真實指向。因此不論輕語樓的戲,還是如意書生的戲本子,近一年在坊間可說是炙手可熱。
大周朝民風開放,朝廷對於這些書生文人杜撰調侃的故事,一向持開放態度。尤其應如意聰明地將三人之中的兩人調轉性別,寫成了女子,就算故事流傳到了當事人耳中,也隻能一笑而過,當不得真,也難以較真。
而曲蘇三人今晚觀看的這場戲,名為《生殺》,正講到了故事的**處,寒門少女竟然是當朝一品大員多年前走失的愛女,千金小姐得知消息,雇傭山匪前往阻攔父女相認。意娘眼見生父慘死眼前,正準備以命相搏時,男主及時趕到,而千金小姐也被意娘當場指認,難以脫罪。
整場戲幾乎全是反轉與**,阿穠從前沒看過戲,一開始有點兒跟不上節奏,曲蘇從旁簡要講述了前情,又介紹了台上三人之間的人物關係。花老板唱腔驚豔,台上三人生得各有風韻,阿穠不知不覺間就看得入了迷。
待到中場休息,驀然回神,她發現桌上的瓜子皮花生殼幾乎堆成兩座小山,“山峰”之高聳,簡直難分伯仲,全是她剛剛和曲蘇一邊看戲一邊吃出來。
阿穠難以置信自己竟然有這般不俗的“戰鬥力”,目光越過兩座小山,戰戰兢兢瞥向桌子對麵,剛好對上尊上那雙黑黢黢的鳳眸。
阿穠頭皮一炸,瞬時手腳冰涼,小腦袋一垂,死死扣在胸脯。她剛剛看戲高興得昏了頭了,不僅和曲蘇一塊嗑瓜子吃零嘴兒,竟然還敢在曲蘇第十一次誇那個小生鳳眸生得絕美時,搖頭晃腦表示讚同,而且還跟著她一塊點評了男子鳳眸的不同形狀和走勢。
她怎麽就忘了,尊上也是天生鳳眸,若論男子鳳眸生得如何勾魂奪魄,俊美絕倫,還有誰敵得過眼前這位?
而今被這雙天上地下絕無僅有形狀絕美的鳳眸冷冰冰看著,阿穠覺得,自己還在呼吸,簡直就是魚生奇跡。
偏巧曲蘇在這時嘀咕了句:“水怎麽喝得這麽快。”
阿穠“騰”地一下站起身,拎起桌邊的小水桶就朝外奔去,自覺程度之高、服務意識之強,幾乎令曲蘇瞠目結舌,忍不住感慨道:“什麽時候這麽乖巧了?”
桌子對麵,青玄目光深幽:“說來雍城看戲,能打探到燭龍的消息,如今戲看了半場,曲女俠可得出了什麽結論?”
曲蘇眨巴眨巴眼:“尊上剛才沒有好好看戲?”
青玄道:“與燭龍有何相幹?”
曲蘇一怔,也是她看得太高興,一時忘了和青玄好好解釋,她拿過手邊半盞殘茶,指尖沾水,在桌上寫寫畫畫,對青玄解釋道:“其實這個講的就是燭龍和太子的故事。花老板演的那個,就是之前小二口中的宋郎君,當朝太傅最寵愛的小兒子,宋千意。那個小生扮的,就是當朝東宮。燭龍就是最後登場的那個千金小姐。”說到這兒,曲蘇突然撓了撓下巴,抬眸問,“哎?燭龍這一世,可是來曆情劫的?”
青玄眸色深沉,搖了搖頭,不說話。
曲蘇也不知是哪兒惹了這位祖宗不痛快,她思索片刻道:“我並沒有窺探天機的意思,隻是據我從前打聽到的一些傳聞,你要找的這個燭龍和當朝太子關係匪淺。如意書生寫的戲本子,雖說有些誇大的成分,但對於這三人之間的關係,拿捏的也算精準了。你若是想知道燭龍在凡間的種種,肯定繞不開太子。”
青玄仍然不開口。
曲蘇摸不準他的意思,不禁有點訕訕:“是我一時興起,偏要來雍城看戲,你若是著急,咱們明日就啟程,買幾匹快馬,從官道走,絕不比之前坐船慢。”
阿穠這時提了一桶水匆匆走進來,聽到這話便道:“以尊上的修為,由此處到雒城,瞬息可抵,若不是為了遷就你這個凡人……”
“尊上法力無邊,就是帶上我這個凡人,一樣也能瞬息抵達。”曲蘇截過阿穠的話頭,舀了些新鮮泉水,邊煮茶邊道。
阿穠從她手裏搶過茶盞,頗有幾分氣急敗壞地道:“帶上你,純粹就是累贅!”而且多次將她置於危險之中,若不是尊上慈悲,她早就被曲蘇坑得小命不保了!
“你這出去一趟,打回來的真是水?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拿的火油。”不然怎麽一張嘴就這麽大火氣?
不過曲蘇的性格,一向睚眥必報,絕不會委屈自己。阿穠對她不客氣,她也懶得還以好臉色,沒好氣地甩了她一句,又將茶盞奪了回來。
也不知道鮫人是不是都像阿穠這樣的脾氣,剛剛跟她一塊看戲看得樂不可支,走之前還有說有笑的,這才出去多久,回來看她的眼神又是一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的小樣兒。
阿穠氣得臉都紅了,兩手拽住那隻茶盞不鬆手,口不擇言道:“你這人到底怎麽回事?戲開場之前我就想說了,你有自己的不用,非要占著尊上的茶盞做什麽?”
曲蘇被她說得一蒙,低頭一看,自己看了半場戲,一張嘴就沒停過,光是茶就喝了五六盞,阿穠說她用錯了茶盞,曲蘇原本是不信的,可她放眼一望,桌上一共三隻茶盞,阿穠手邊一隻,自己手上一隻,還有一盞鮮翠滿盈的新茶,放在自己的左手邊,水早已涼透了,顯然從頭至尾都沒人動過。
曲蘇恍然大悟,匆忙看向青玄:“對不起!”
怪不得他從剛剛起臉色就一直不太好看,他那麽講究的一個人,何時能忍受和別人共用一個茶盞了。曲蘇臉頰隱隱有發燙的趨勢,她左手邊的才是自己原本喝的那盞,手上死死攥著不肯放的這盞,是剛入座時青玄喝過的。隻不過他喝過半盞,就順手放在一旁,剛好在她右手邊,她又一門心思都在戲台上,拿起來喝了也不知道。
若不是阿穠說破,她一點自覺都沒有,一會兒還要繼續捧著這盞茶喝得津津有味呢。
青玄卻不知為什麽,這時突然開口:“無妨,本也該換茶了。”
曲蘇連連點頭:“是該換。”
曲蘇盡量讓自己此刻神色看起來沒那麽不自然,卻無法抑製臉頰那股熱意一路燒到耳根。她轉過臉,倉促起身轉去走廊,“這水一會兒就燒開了,我讓人再重新換一套茶盞。”
阿穠不依不饒,目光追隨著曲蘇的背影,繼續火上澆油:“就知道一天到晚惹尊上生氣。”
曲蘇此時已走了回來,聽到阿穠這句話,不由譏諷道:“我惹尊上生氣,你哪隻眼睛看到了?”
她膚色生得白,去走廊和小二吩咐幾句又轉回來,麵上仍帶著淺淺紅暈。她模樣生得清麗,平日裏多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色,少有在外人麵前這般不自在的時候,此刻她麵上兩抹淡淡緋色,難得顯出幾分春日裏暖風熏得桃花醉的嬌媚。
阿穠簡直難以置信:“難不成現在尊上看起來很高興?”
說這話時,阿穠忍不住求證似的,偏頭看向一旁,曲蘇也順著她的目光朝青玄看去。卻見他背光而坐,眼眸輕垂,房內四角燈盞灑下的光輝,將他眼睫也染上一層淡淡金色,眉眼間蘊藉著一層說不盡的溫柔之色。
那神情絕對稱不上生氣,反倒隱隱透出歡喜之意。
阿穠:“……”
曲蘇唇角彎彎,笑盈盈坐下煮茶,倒不是為別的,主要是這條小人魚太愛攪事,見到她吃癟,自己就開心。
一壺新茶煮好,曲蘇先盛了一盞,遞到青玄手邊:“尊上請用。”
曲蘇平日裏喊他尊上,多數時候都語帶調侃,難得有這樣溫言軟語笑靨嫣然的時刻,青玄的目光在她麵上停留片刻,伸手接過茶盞。
曲蘇見他肯接,權當他已經不生氣了,聽到樓下戲台的動靜,剛偏過臉欲看,就聽青玄開口道:“不過是二女爭夫的戲碼,有這麽好看?”
阿穠在一旁氣道:“她哪裏是看戲,我看她分明看的是人!”
阿穠一語中的,不僅青玄,連曲蘇都朝她看了過來。
阿穠重重哼了她一聲:“膚淺!”
曲蘇卻不生氣,似笑非笑地看著阿穠:“那依照小阿穠的意思,怎樣才算有深度?”她一邊嗑瓜子,一邊繼續道,“買菜是不是要買新鮮水靈的?喝酒是不是要選陳年佳釀?我這花錢看戲,自然要看美人了,不然豈不是花錢買罪受?還是你身為鮫人,和我們凡人審美不同,以醜為美?”
阿穠被她說得一愣,反應過來之後頓時更怒:“你才以醜為美!”
曲蘇道:“那不能夠,我覺得你就長得挺好看。”
阿穠繞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如果反駁曲蘇,就是在罵自己醜。可如果不反駁,又好像顯得自己之前講話很沒道理,一時氣得臉都漲紅了。
曲蘇這時笑眯眯地又加了句:“身為一隻有禮貌的好妖,這時候一般要說,謝謝曲姐姐,你長得也很好看。”
曲蘇本來聽著阿穠的反駁一直在笑,聽到最後一句時,不由微微一怔,浮光掠影般飛快瞥了青玄一眼,不待看清他是什麽神色,摸了摸自己臉皮道:“比我還好看,那大約得是仙子級別的了。”
“她本就……”阿穠想說,“她本就是神女”,可她陡然意識到,就像那個人剛剛囑咐她的那樣,這些話當著青玄的麵說,效果並不見得好,尤其若是惹得尊上不高興,說不準半路就把她攆走了,那豈不是白忙活一場?她咬了咬唇,起身朝青玄行了一禮,軟聲道:“阿穠貿然提及舊事,惹尊上不快,還請尊上饒恕這一次,阿穠以後不敢了。”
青玄沒有說話,目光卻和曲蘇一般,瞥向了樓下的戲台,仿佛專注在戲文上,不曾注意過她剛剛都說了些什麽。
阿穠僵站半晌,悄悄坐了回去,手指不經意間碰到腰間鼓囊囊的香囊,原本發虛的心又瞬間鼓脹。她不該這麽容易就害怕的,那個人說得對,她既然順利在青華大帝和曲蘇的身邊留了下來,就該珍惜眼下,找準機會,讓這個壞女人徹底消失,再也沒有機會在尊上身邊巧言迷惑。
從前是她太心軟,一心想著自己是妖,而曲蘇隻是凡人,使些嚇唬人的法子將曲蘇趕走也就是了。今晚她已經明白了,那個人說得一點兒都不誇張,曲蘇這個女人,嘴巴太會說,而且臉皮厚心眼多,這般牛皮糖一般黏在尊上身邊,早晚要惹出禍事。為了大局著想,她也必須下手。
曲終人不散。花老板一場戲終,輕語樓內外不再輕聲細語,笑聲、掌聲、歡呼聲經久不散,還有膽子大的年輕男女追著花老板送禮物求墨寶。青玄眼尾輕掃,睇向癱坐在房間一隅的曲蘇:“都說花老板的墨寶價值千金,你不是愛看他的戲,這會兒怎麽又不去求了?”
一盞茶前,有沿街叫賣魚皮餛飩經過,曲蘇聞著那氣味兒,扒在窗沿讓攤主用竹籃子遞了兩碗上來。這家做餛飩的也真有些心思,湯是當天新熬的鮮魚湯,上麵灑了細碎的蔥花、芫荽,奶白色的湯水配著,一口一隻小餛飩,簡直鮮掉眉毛。
曲蘇吃完一碗,另一碗推給青玄,他也未拒絕,隻是吃相比曲蘇優雅許多。曲蘇七八隻餛飩進了肚,青玄才吃了三口。吃完也不見他說一句好或不好,曲蘇吃得渾身暖洋洋,卻有些撐著了。接下來一盞茶的時間,連花老板也顧不上看,跑到房間一隅的軟榻上歪著消食,又向軟玉樓的小二要了一杯山楂熱糖水助消化。
房間裏仍飄著魚湯餛飩的鮮香,聽到青玄這樣問,曲蘇連眉毛都懶得動一下,緩緩道:“都是些年輕小妹妹,缺乏經驗。像花老板那樣,模樣生得好看,戲又唱得動聽,已經算是難得了。這追戲看,最重要的就是保持距離,方得長久。非要追著本人打轉,還求贈墨寶,萬一看到一篇狗爬的字兒,收還是不收?往後怕是一聽到這名字都要掃興,臉也懶得看,戲也懶得聽,何必呢。”
曲蘇滑下軟榻,緩緩伸個懶腰,頗有些漫不經心地道:“存在還是存在的,就比如尊上,許多方麵稱得上相當不錯。”
此言一出,滿室寂靜。
阿穠嚇得大氣都不敢喘,偷偷側眸瞄一眼端坐在桌邊的青玄,卻見他神色板正,難辨喜怒,一雙眸子一瞬不瞬定在曲蘇身上。阿穠設身處地換位思考,深覺尊上若是用這種眼神看向自己,估計她要嚇得當場露出原形,溜回羅刹江底了。
誰知曲蘇一句話還沒說完,伸完懶腰轉了個身,邊往外走邊道:“但你是神仙,也不算個人,而且脾氣還不大好……”
說完這話,曲蘇拍了拍胸脯,打了個飽嗝。難怪她總覺得今晚這家魚湯特別鮮美,而且喝完全身暖融融熱綿綿的,原來是放了不少自家釀的米酒。別說,這米酒後勁兒還挺大的……
曲蘇說這後半句話的聲音算不上大,基本就是普通人自言自語的音氣,但確實如她所言,房間裏另外兩個都不算人,所以她哪怕聲音再小幾倍,落在這兩位耳中,也字字清晰,難以忽略。
阿穠覺得自己此刻舌頭都不會動了,捋了好一會兒,才張開嘴:“尊、尊上……咱、咱們今晚去、去……”
青玄連看她都沒有看一眼,人影一閃,原地消失不見。
阿穠愣了愣神,剛想捏個神行千裏訣,突然又反應過來,拉開窗戶向樓下望去。
窗外月明如水,十裏長街雪積了厚厚一層,身穿猩紅鬥篷的窈窕身影走得三分搖晃兩分落拓,速度卻一點兒也不慢。或許是吃了餛飩湯發熱,她一手掀掉兜帽,露出灑金紅繩束得高高的馬尾發辮,側臉微揚,依稀可見泛著紅暈的臉頰。倏爾,曲蘇身邊多了個身穿墨色大氅的男子身影。他的現身很突兀,曲蘇卻一點兒都沒被他嚇到,反而好像還覺得挺好玩似的,仰著臉朝他笑了一聲。兩人身後,兩道影子在雪地裏拖得長長的,偶爾曲蘇腳步繚亂,兩道影子彼此交錯,仿佛兩個人也糾纏在一塊了一般,難分彼此。
阿穠著急地直咬嘴唇,卻不敢大聲叫喊,隻得將窗戶徹底推開,身子一擰,使了個輕功飄搖落地,快步追了上去。
約莫是有了阿穠那句提醒,臨到客棧時,曲蘇一身酒意被冷風吹得也消散得差不多,主動問了青玄一句:“咱們明日就啟程?”
青玄微微頷首,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他又道:“也不太著急。到了雒城,有些事還需從長計議。”
曲蘇的眼神卻有些意味深長:“可能事情本身確實不太急,但每次尊上現身,必定有大事發生。”在青玄有些危險的注視下,曲蘇不慌不忙地說完了後半句:“所以咱們確實得商量清楚了再行動。”
一行三人看了一晚上的戲,到客棧時時辰已晚,隻餘一間最貴也最大的上房,是個單獨的套院。曲蘇一聽說是個單獨院落,裏麵有個兩層小樓,依山傍水風景絕好,房間更是不愁住,院子裏還有單獨泡溫泉的水池,便讓店家多取兩床被子,再送些熱酒小食,幹脆利落付了銀兩。
店家見曲蘇出手闊綽,熱絡地推薦道:“姑娘好眼光。咱們這處上房,不僅有單獨的院子和溫泉,過了月亮門,可以一路連到不妄山上。等過兩天放晴了,幾位可以一路沿著山路上山賞梅花,那山上還有幾處天然的溫泉,從前在我們這兒住的客人,凡是去過山上的,個個讚不絕口,再來咱們雍城遊玩,咱們家永遠是首選。”
曲蘇笑著道:“聽起來因為太子殿下,這不妄山也跟著出名了。”
店家哈哈大笑:“殿下人極和氣,每每和朋友來不妄山遊玩,都包下整間客棧,從不讓咱們這些做生意的老百姓吃虧。”
曲蘇三人在小二的引領下往後院走去。小院兒依山而建,格外靜謐,曲蘇一進院子就非常喜歡,對兩個人道:“我就住一樓這間離後山最近的,其餘房間你們挑。”
青玄道:“隔壁這間就很好。”
不等阿穠開口,曲蘇笑眯眯地轉過臉看她:“阿穠本就是鮫人,是不是晚上睡水池會更舒服?”
阿穠雖不甘,卻不得不頗為屈辱地開口:“溫泉是熱的……”
曲蘇故作恍然道:“是我忘了,鮫人應該算是冷水魚。”
阿穠:“……”
雖然是這麽個意思,但怎麽聽怎麽好像哪裏不太對的樣子。
曲蘇擺了擺手:“今天太晚了,我先去泡會兒。”
院子裏不止一處溫泉池,每一個水池邊,都貼心地放置了屏風隔擋。曲蘇選了離房間最近的一處,拎了兩盞燈籠放在一旁大石頭上,用腳試了試水溫,慢慢坐了進去。
她從前隻在話本子上看過泡溫泉這碼事,從前倒是有幾次機會,但都是在出任務的狀態,諸多不便,隻能飲恨放棄。如今終於有機會在舉國著名的溫泉之鄉好好泡一泡,曲蘇快活地撩起兩把水,發出一聲輕歎。
“曲姐姐……”
全身泡在溫泉裏,暖洋洋的令人昏沉慵懶,曲蘇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小瞌睡,冷不防聽到少女輕而溫柔的輕喚,曲蘇猛地睜開眼,呆了一瞬才反應過來,身後傳來的是阿穠的聲音。
她往臉上撩了一捧水,頭也不回地道:“房子後頭還有兩個池子。”
曲蘇半閉著眸子,向後靠在池壁上:“這會兒又知道誰對你好了。”
阿穠小聲道:“其實我不泡溫泉也可以。曲姐姐,我有些睡不著,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曲蘇道:“我能睡著,而且我今晚隻想泡澡,不想聊天。”
身後靜默了片刻,緊接著,曲蘇就聽到麵前不遠處的落水聲。她突然睜開眼,果然阿穠悄悄繞過半圈,跑到池子對麵下了水。
或許真是半個魚身的緣故,她下水時的動靜極為輕巧,滑進溫暖的池水裏,幾乎轉眼間,她的臉上就如蒙上一層薄紗般,顯出一種滋潤至極的朦朧水意。阿穠的五官本就生得嬌媚穠麗,燦若玫瑰,這般皮膚仿佛瞬間喝飽了水的模樣,襯得她眉更翠,唇更紅,鼻梁高挺,眉眼深邃,顯出一種世間少見的魅惑空靈。水藍色的抹胸將她胸前兩團酥白托舉得愈加波濤洶湧,顫巍巍得比剛出鍋的豆腐還嫩,饒是曲蘇同為女子,也不由一瞬間看直了眼。
曲蘇隻愣了一瞬,就翹起唇角調侃:“你這又不怕被煮熟了?”
從前那段在船上相處的日子,哪怕阿穠掐過曲蘇的脖子對她語出威脅,也未曾見曲蘇像今晚這般,對她各種冷嘲熱諷。阿穠並不擅言辭,被曲蘇這麽懟,也隻是低了低頭,思考片刻道:“我已經活了四千兩百年,不是族內剛出生的幼魚,故而不懼高溫。”
曲蘇道:“你好像很喜歡藍色。今晚這件裙子,和平日穿的,都是這種藍。”
阿穠點了點頭:“鮫人大多喜歡鮮豔的顏色,我喜歡這樣的藍。”
真是難得,竟然她說什麽,阿穠就順著答什麽,仿佛兩人是把臂同遊的密友一般。但曲蘇早就識清阿穠本性,壓根兒不信她對著自己會有發自真心的乖巧柔順。曲蘇心念微轉,從旁邊的大石上取過一瓶橘果露,倒進小巧的杯盞裏,喝了一口說:“突然這麽乖,是有什麽事有求於我?”
阿穠眨了眨眼,她的眼睫纖長微卷,襯著那雙沁了水的眸子,有一種天然的無辜:“也說不上是求,就是有點想通了,想和曲姐姐說幾句心裏話。”
曲蘇吃飽喝足,泡在暖融融的溫泉裏,剛才又小憩片刻,冰涼的橘果露酸甜清爽,一口咽進喉嚨,簡直爽進心坎。她徐徐吐出一口氣,看向露出晶瑩鎖骨和半個肩膀的乖巧人魚:“這麽有誠意,我如果偏不要聽,好像有點欺負你了。”
阿穠道:“曲姐姐,你喜歡尊上嗎?”
曲蘇微微一笑:“那你喜歡尊上嗎?”
阿穠一個激靈,若不是這溫泉水溫太高,她差點被曲蘇這個反向發問嚇得一猛子紮回水裏。她連連搖頭,原本晶瑩剔透的小臉兒隱隱泛出慘白:“我、我對尊上,隻、隻有尊重欽佩之情。”
曲蘇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那你問這個幹什麽,今晚吃太飽撐著了?”
阿穠搖了搖頭:“我自然不是為我自己才問的。”
曲蘇做出一副願聞其詳的神情:“哦,這是有故事了?”
阿穠微微垂下眸子:“其實這些年來,我一直都知道,尊上心裏,沒有一刻忘記過清瀲姐姐。”
曲蘇沒有問清瀲是誰,白天時阿穠才提了一嘴,想必這位清瀲仙子,就是她口中那個比她更得尊上喜歡的故人了。阿穠今晚反常得乖巧和話多,顯然是奔著給她講故事來的,哪怕她一句話都不說,又或者再多數句冷嘲熱諷,阿穠也一定會忍辱負重把故事講完。
“尊上是上古神祇,萬萬年來,從沒有和哪位仙娥或人類女子有過半分親近,他隻收過一個弟子,就是清瀲姐姐。清瀲姐姐是青女的後人,據說在青要界,像清瀲姐姐這樣繼承青女神力的人,幾千年來,就隻有她一個。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尊上對清瀲姐姐特別看重,不僅親傳口訣心法,還手把手地教她布陣守陣,而後更與她一同看守炁淵三千載……”
難得阿穠用盡了自己掌握的人間詞匯,向曲蘇巨細無遺地描述了她所見過的,青玄與清瀲之間種種相處,末了沉痛地總結道:“哪怕在清瀲姐姐死之後的五百年裏,尊上也從沒有一刻忘記過清瀲姐姐,他行走人間,淨化怨妖,也是為了從前與清瀲姐姐的約定。”
“所以曲姐姐,我之前想趕你走,說一些聽起來很討嫌的話,是為了你好。”阿穠睜著水盈盈的眸子,一眨不眨看著曲蘇道,“你如果對尊上沒有旁的心思,那就再好不過。若是你已然心悅尊上,我勸你還是盡早抽身,不要再沉迷了。你和尊上不僅仙凡有別,尤其在你們兩個之間,還隔著清瀲姐姐呢,雖然清瀲姐姐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是在尊上心裏,清瀲姐姐雖死猶生啊!你再這樣繼續癡迷下去,其實隻會害了自己。”
曲蘇忍不住輕笑了聲,還“雖死猶生”,看來這小鮫人專程來給自己講故事之前,還真沒少做功課,這麽一會兒工夫,沒少四個字四個字往外蹦詞兒。曲蘇一手撐著身旁的大石,一手端著橘果露,邊喝邊聽阿穠講故事,直到聽到這句,她放下杯盞,晃了晃一旁早就空了的瓶子:“這就沒了?我還沒聽夠呢。”
阿穠抿了抿嘴角,神色不明:“曲姐姐還想聽什麽?”
曲蘇道:“這聽八卦故事,自然是要聽最精彩的橋段了。你剛剛講的許多地方都含糊其詞,我這興趣剛被吊起來,就沒了?”
阿穠沉默片刻,嗓音不似剛剛講故事那般婉轉清靈,頗有些沉悶道:“清瀲姐姐和尊上的過往,那是獨屬於他們兩人的回憶,我作為外人,一則所知有限,二則也不適合與外人多說。出於對尊上和姐姐的尊重,有關他們兩人的過往,我隻能對你說這些。而且,曲姐姐何苦自我為難呢?非要聽人家一對戀人之間的甜蜜過往,你這不是找虐嗎?”
等清瀲姐姐活了,尊上和她便是一對神仙眷侶。”
天不知何時又落起了雪粒子,池邊的老梅樹枝幹遒勁,一朵紅梅就在這時,無聲地從枝頭墜落。
夜色寂寂,愈加襯得落雪聲簌簌落落,清泠入耳。阿穠原本微垂著眼,就聽一聲似是而非的輕笑,她抬起頭,就見曲蘇頗為閑適地斜倚在一旁的大石上,露出一截皓如白雪的手腕,兩指輕攏,正撚著一朵紅梅在指尖。
從前她從不覺得曲蘇的容貌有多麽驚豔,畢竟她隻是個凡人,靈力全無,哪怕在人間眾生眼中是傾國傾城,落在他們妖的眼中,仍然平平無奇,不具魅惑。可就在這一瞬,她看著曲蘇神情慵懶撚花在指,也不知怎麽的,突然覺得她垂眸一笑間清麗宛轉,蘊含著一種說不出的風流韻致,讓她完全挪不開目光。
曲蘇曲指一彈,殷紅的梅花含著金黃的花蕊,軟乎乎輕飄飄地墜在大石之上的一團衣物上,那是她事先準備好的換洗衣物。
阿穠乍然回神,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態,再看向曲蘇的目光已經透出警惕。藏在水下的五指悄然攏緊,她目光鎖定在曲蘇臉龐,嗓音幽幽:“曲姐姐,我今晚說這麽多,都是出自真心,你如果真是個心思純正的人,就應該聽我的勸……”
“嘩”一聲,水霧彌漫,曲蘇自池中一躍而出,站定在池邊,取過一塊布巾飛快擦了兩把,隨手裹了條布料柔軟的鵝黃色長裙,邊係腰帶邊道:“怎麽,不聽勸,你就要殺了我嗎?”
阿穠眸色漸深,瞳仁在一瞬間轉為泛著幽光的深藍,她也從池子裏站了起來,足尖輕點一下,便飛躍到曲蘇身邊,一手化爪剛伸到曲蘇麵前,卻在看清她腰間所係的物件那一瞬,整個人都愣在了當場。
“這是什麽?”
曲蘇剛將腰帶係好,指尖在那顆雪白的絨團上點了點,淡淡說:“以前一位朋友送的。”
阿穠屏息感受片刻,確信了絨團上的氣息,再看向曲蘇時,眼中一閃而逝的驚慌:“你的朋友?”
曲蘇懶得和阿穠多說,收拾起一旁的衣物,轉身就朝屋裏走去:“對,和你那個故事裏的清瀲姐姐一樣,已經死了。”
阿穠對於曲蘇的這句話並不驚訝,妖界傳遞消息有自己的渠道,林梵為了一個渡仙劫的凡間男子身隕魂消的消息,早在半年前就在整個妖界傳遍了。曲蘇這樣說,恰恰證實了她沒有說謊。
這個絨團子,果真是林梵生前所贈。
林梵和阿穠許多年前便相識,她選在滄浪城一處小鎮定居時,還專程向她訂購過霧縠冰綃和其他特殊的布料。有關她和那個凡人相戀的故事,也早就他們族中傳遍了。狐妖性狡,性情更是反複善變,因而朋友極少,若不是得到他們本人的認可,是不可能收到這種貼身之物作為禮物相贈的。
可偏偏就在這時,她看到了林梵的遺物,稍一猶豫就錯過了斬殺曲蘇的最佳時機。阿穠心中茫然又混亂,腦海裏閃過許多朦朦朧朧的猜想,腳步沉重地走回二樓的房間,從前對曲蘇的種種敵意和提防,好像一團拿捏不住的煙霧,來不及捕捉,又在這一晚消散了大半。
曲蘇急著出浴,身上水漬未幹,長裙一裹,匆忙披了件外裳就往房間裏走,迎麵看到一道黑影想要停住,卻發現刹不住腳,隻能把眼一閉,做好一頭撞上去的準備。
青玄早就立在距離溫泉不遠的拐角處,不論是結界內片刻之前藍光一閃的殺機隱現,還是分別朝著兩個方向奔去的人影,盡在他視野範圍內。阿穠走的時候滿腹心事,青玄有意隱藏氣息,她自然沒看到他就站在相距不遠的一片幽暗裏。曲蘇倒是瞧見了,隻是她頭一回泡溫泉,欠缺經驗,領路的小二也忘記叮囑,她一口氣泡了半個時辰,又喝了些橘果露,此時不免乏力綿軟,腳步虛浮,看見個人影兒想要躲開,也已經來不及了。
青玄伸出一隻手臂將人扶住,卻不想曲蘇比他想象得還身骨酥軟,被他這麽伸臂一撐,反而更加失去平衡,整個人幾乎撲進他懷裏。曲蘇舉止一貫清爽瀟灑,何曾有過這般臉泛潮紅,雙眼微朦的嬌弱模樣,青玄動了動嘴唇,到嘴邊的嘲諷不自覺咽了回去。
曲蘇反應卻還挺快的,一手在青玄胸口一撐,自己又站穩了,後退一步看著青玄道:“你不去泡溫泉,站這兒當燈柱嚇人玩啊?”
青玄的目光落在她繚亂的衣襟,一綹微濕的發尾蜷在雪白頸側,飽滿晶瑩的水珠兒調皮地沿著鎖骨飛快滑落,轉眼消失在鵝黃色繡合歡花的胸口。半抹酥白若隱若現,比初綻的優曇婆羅花還要嬌嫩。青玄不由視線微暗,低聲道:“成何體統?”
但他聲音低啞,幾不可聞,更沒有往日說這話時萬分之一的氣勢。
曲蘇揉了揉耳朵,覺得自己大概率泡溫泉太久,耳朵進水了:“你說什麽?”
青玄抬眸,剛好看見她左肩上沾著一朵初綻的紅梅,紅花黃蕊,嫣然一抹。他不由翹了翹唇角,拾起那朵紅梅,撚在指尖,悄悄藏進袖籠:“本來想給你一件東西,看你今晚這樣子,是用不著了。”
曲蘇半眯著眸,下巴微抬,兩人今晚站的有些近,她若想看清他的神色,不得不揚頸:“不是前不久剛送了一支短笛給我,今天又送?”別看她現在腦袋有點暈乎乎,可職業本能的警惕還在,“你這想求我的事兒,怕是不一般啊。”
青玄頗為沉靜地瞥了她一眼:“迷糊成這樣,還認得回自己房間的路嗎?”
曲蘇簡直要笑了:“怎麽不認得,你身後不就是我的房間嗎?”見青玄臉色依然不佳,曲蘇伸出一手撥了撥,“你,走開。”
青玄本來袖裏藏了那瓶從九頭獅子爪子底下奪來的玫瑰花釀,正在琢磨今晚到底要不要給曲蘇,看她這泡了溫泉暈沉沉的模樣,多半不宜飲酒,可這兩天住在溫泉旅舍,又是最適合喝些花釀的。不想這姑娘人都有點迷糊了,脾氣卻比平日裏清醒時還衝,青玄彎起唇角道:“怎麽,著急回房間去看你的話本子?”
今晚早些時候,看曲蘇那副眼珠子恨不得粘在台上的模樣,他以為她是沉迷那個鳳眸小生的皮相,可後來戲散了場,也不見她多麽熱衷那人和花輕語,青玄就知道,她對美色並沒有嘴上說的那麽著魔。反倒是對與這戲文相關的傳言八卦,頗為上心。
曲蘇嗤了一聲:“看話本子哪兒比得上聽真實發生過的故事更真情實感。”
青玄默了一瞬:“那三人都是男子,坊間傳言,不可盡信。”
曲蘇哼笑了一聲,繞過青玄,一把扯開推拉門,力氣之大險些將整個門板掀飛:“是啊,不過是幾個凡人之間的愛恨情仇,對尊上而言,人間數載,不過須臾。”
青玄蹙起眉心,正在琢磨曲蘇說這話的語氣為什麽似乎透著譏誚,就聽她將門一關,一邊模糊道了句:“哪裏比得上尊上……千年,癡心……”
被甩在門外的青玄:“?”
青玄微垂著眼眸思索了好一會兒,曲蘇那兩句話說得斷斷續續,含混不清,饒是他向來自忖能熟識人心幽微,也沒想明白不過泡了小半個時辰的溫泉,曲蘇對自己的態度突然就冷了。
藏在袖中的指尖傳來溫軟柔嫩的觸感,青玄撚起那朵紅梅,送到眼前。紅梅花瓣乖巧地伏在指尖,花蕊嬌嫩,花瓣嫣然,她一頭撲進他懷裏時,嘴唇也是這般嬌豔的紅……
也不知怎的,腦海中不由自主閃過剛剛的情形。他一向過目不忘,凡是親眼看過的事物情形,再回憶時,隻要他想,可如放慢般逐一重現。
他想起曲蘇雙眼迷蒙朝著他快步走來時的情形,她顯然沒有好好擦拭,爬出溫泉後長裙隨意一披就走,殊不知晚風吹拂,鵝黃色的長裙多處沾染水漬,將她胸前、腰間的曲線凸顯無疑。她在梳發一事上向來憊懶,今晚也不例外,一頭長發鬆鬆挽了個髻,出浴時那發髻幾乎全散了,偏她逆風而行也不覺寒涼,皎潔的月色下墨發披散,臉色酡紅,那雙眸子不知是染了水汽還是醉意,看人時難得地不帶提防,清淩淩的兩汪泉水一般。可當她抬頭看向他時,卻好像含著些惱怒。青玄呼吸微頓,她因何生氣?她最後那句模糊不清的話,是在指責他什麽?
曲蘇這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青玄早就猜到她昨晚醉酒,泡了溫泉又乏,肯定不會早起。阿穠也不知是什麽原因,雖然照常起得挺早,卻一反往常愛和曲蘇唱反調的習慣,一個人憋在房內磨磨蹭蹭,不知搗鼓些什麽,直到聽到樓下曲蘇房間傳出動靜,才遊魚一般飛快溜下了樓。因而當曲蘇打著哈欠推開門,發現這兩個人一前一後站在房門口時,有那麽一瞬間,她陡然生出一種被監視的驚悚感。
阿穠反應卻快,她特意穿上曲蘇為她買的那套粉色鑲兔毛的冬裝,笑吟吟地一把挽起曲蘇的手臂:“曲姐姐,餓了吧!你起來的這時辰正好,剛聽店家說,今天有獵戶送來新鮮兔肉,前三十份撥霞供,熱乎出鍋,先到先得!”
曲蘇伸個懶腰:“兔肉火鍋啊,有日子沒吃了。”
阿穠連連點頭,跟在曲蘇身後:“曲姐姐,那個我昨天……”
“打住。”曲蘇抬了抬手,她這一眼不僅橫的是阿穠,還有阿穠身旁的青玄,“想吃肉,就少說幾句。還有,你每次叫我曲姐姐都沒好事,你還是正常點兒,直接喊我名字吧。”
前一天喝醉酒的人,往往第二天都沒什麽好脾氣。
接下來的飯桌上,曲蘇淋漓盡致地展現了這個“定律”。
兔肉火鍋端上來,青玄和阿穠麵前都是一人一小份,唯獨曲蘇自己麵前,是一大鍋。不僅如此,她自己那個鍋子裏,放了雙份的兔肉,還有凍豆腐、小青菜、豆皮等等輔料,看起來既美味又營養,豐盛極了!
阿穠頭一回被這般差別待遇,簡直有些難以置信,拿起筷子扒拉了兩下,頓時心都涼了:“怎麽隻有這幾塊。”她眼巴巴地看向曲蘇麵前的鍋子。
然而兔肉大戶曲女俠壓根兒不急著撈肉,反而先夾了一筷子小青菜,不慌不忙地邊吃邊道:“我畢竟隻是個凡人,又小心眼,又記仇,也和你倆沒啥深交。”所以,給你倆好吃的是情份,不給你倆好吃的,是姐樂意!
阿穠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曲蘇是指她之前提起清瀲時說的那幾件事,她都誇過清瀲姐姐啥來著?阿穠望著鍋裏屈指可數的幾塊兔肉,陷入苦思,對了,她說過“清瀲姐姐溫柔善良,寬容大度,是全天下最好的仙子,不僅他們這些怨妖喜歡她,就連青華大帝,也對她疼寵有加”。
阿穠悄悄咬住手指,可她那時也不知道曲蘇還認識林梵啊,而且不僅僅是認識,明顯倆人是關係走得很近的好朋友!
可要是事先知道,她能忍住不說那些故意讓曲蘇死心的話嗎?阿穠陷入深深的糾結,最後得出結論:站在大義的角度,為了斬斷這段從一開始就沒結果的仙凡戀,她還是會這麽做。
眼見小人魚一聲不吭可憐巴巴那個樣兒,曲蘇心裏總算舒服了幾分。這小東西典型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給她點苦頭吃,她還真當自己是冤大頭了。
曲蘇又夾了一筷子凍豆腐,悄悄轉過臉看向桌子另一邊。卻沒想到,青玄也在同一時間側眸看向他。
他唇上沾著淡淡紅色的湯汁,唇瓣比往常多了幾分豔色,一雙鳳眸眼尾微微上挑,側過眸來看她的眼神,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流味道。曲蘇惡狠狠咬了一口兔肉,飛快扭過了臉。
誰知青玄在這時道:“曲女俠這話未免有失偏頗。”
曲蘇一覺酒醒,滿腦子都是昨晚泡湯池子時阿穠那些茶言茶語,聽到青玄這麽說,不免哼了一聲道:“怎麽的,難道在你心裏,我還是個溫柔大度,善解人意的好人了?”
讓曲蘇完全沒料到的是,青玄居然頗為讚同地點了點頭:“是,不僅如此,我與曲女俠幾經患難,稱得上是生死之交,關係匪淺。”
最後四個字他嗓音微沉,聽在耳中,別有一番溫柔繾綣,此語一出,別說曲蘇,就連阿穠都驚呆了:“尊上?”
她從沒想過,她心目中冷漠孤高如高山凍雪的青華大帝,竟然有一天,會為了一口兔肉火鍋,對一個凡人女子這般曲意逢迎!
誰知下一瞬,她筷子上夾到半路的一大塊兔肉就這麽“吧嗒”一下,掉在了桌上。
阿穠回過神來,頓時又痛又悔,她的兔肉啊!攏共就沒幾口,還因為尊上損失了其中最大最肥嫩的一塊!
換作往常,就憑青玄這般低頭嘴甜,曲蘇肯定早就繃不住笑出聲了。可昨晚阿穠的那些話句句真切,言猶在耳,比起她喝的酒勁兒猛多了。曲蘇冷著臉將鍋子往自己這邊一拖,連往碗裏夾了三塊鮮嫩的兔肉:“神仙謊話說多了,也會被雷劈的。”
青玄蹙了蹙眉,他自然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跟曲蘇較真,第一他從不說謊,第二就算他真說謊言,這世上也沒什麽雷能劈得了他。因為很明顯,從昨晚開始,曲蘇整個人就很不對勁。
向來自覺勘破一切的青華大帝繼阿穠之後,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