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姓曲,單名一個蘇字,你可以隨嶽周,喊我一聲曲姐姐。”曲蘇越說,越是忍不住笑,她居然這麽輕而易舉就占了嶽周的便宜,當上了姐姐。她一直嚷嚷口渴,嘴卻不消停,“或者叫我蘇蘇也可以。嶽周他不在?對了,美人你叫什麽名字?”

紅裙姑娘顧不上回答曲蘇的問題,從後廚的大水缸裏舀了一碗清水拿茶盞盛了,恭敬地端給了穿道服的古怪男子,又舀了一碗清水給曲蘇,這時才回答曲蘇的問題:“我叫林梵。姐姐別嫌棄,這是咱們自家挖的井水,幹淨的,而且很是清甜。嶽周哥哥他這會兒應是在附近的書塾。”

曲蘇是真渴了,撂下包袱,雙手端碗,接連灌了幾口,道了聲:“舒坦!”她將碗一撂,指著跟進來的古怪男子問,“這人是誰?是你的客人,還是糾纏你的登徒子?要不要我替你打發了?”

那男子進了院子便抱著手臂站在水塘不遠處,微垂著眼,氣定神閑,似在觀察塘裏那幾尾遊得甚是歡暢的大青魚。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這庭院主人。

林梵手指微顫,但態度到底還算堅定,她走到那男子身邊,語氣恭敬地輕聲道:“尊上還是請回罷。”

男子聲氣不高,看了林梵一眼,一派從容神色:“不回。借廂房一用。”

說完,他也不等林梵有何反應,廣袖一甩,徑自尋了間空著的廂房,推門走了進去。

曲蘇在一旁觀察:林梵不欲與這男子過多糾纏。曲蘇細細觀察她的肢體語言就知,她對這男子不僅懷著顯而易見的幽愁暗恨;那微微收縮的瞳孔和輕顫的手指都在說明,她對他心懷畏懼。故而盡管她心中不滿極了,也不敢出聲攔阻。

而那男子顯然深知這一點,故而毫無顧忌。

她如今好歹也是這大周朝最大暗殺組織“羽落”排行第三的殺手,盡管從前嶽周雙眼未盲時,年年魁首都是他來做,但要論對女人和八卦這兩項的,曲蘇十分敏銳,她觀察細微,總結周到,從她十三歲成名至今,放眼江湖,罕逢敵手。

就連嶽周那小子,從前再怎麽散漫,每每論及此,也要當麵作揖,道一句“甘拜下風”的。

曲蘇把見到這兩人以來種種細節在腦中過了一遍,又在內心一一補足細節,低聲問林梵:“你心裏,現如今已沒有他了吧?”

林梵被她問得一呆,臉上透出幾分茫然。

曲蘇點點頭,是了,鬧到不歡而散的情侶,分手後凡被問及對方,女方總是恨不得撇清一切,之前種種當作從未發生。更何況,如今她與嶽周有了新家,看看這庭院和房內的布置,處處透著精心細致,想來林梵也是打定主意要與嶽周在一起,好好過日子的。

曲蘇自問對於女子琵琶別抱從無偏見,依她對嶽周的了解,那小子性格不羈,一旦對什麽人上了心,也不會計較她從前過往。

這事兒就好辦了。

曲蘇拍拍林梵肩膀:“屋裏坐著,我去攆人。”

幸虧她今日來得巧,林梵生得嬌媚柔弱,嶽周如今又身體不便,實力到底大不如前,院子裏那小子看著就是個功夫不錯的,若這三人聚到一處,很可能嶽周要吃大虧,搞不好剛到手的媳婦兒還沒捂熱,就被人強搶了去。

哪知曲蘇剛跨出一步,手臂便被一隻綿若無骨的小手抓住,她不由得挑了挑眉,笑著道:“是我小瞧了,你這力氣,還真不是普通女子所有。”

曲蘇想想也是,家裏院牆的青磚都是新砌的,幾處籬笆紮得又結實又漂亮,再瞧那葡萄架、水塘和家裏新打的桌椅板凳,若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女子,怎能將這庭院內外收拾得煥然一新,井井有條。這樣一想,曲蘇看向林梵的目光愈加透出幾分欣賞。

林梵被她說得麵色微僵,眼中透出的焦急神色卻真真切切:“曲姐姐別去,你不是他對手!”

曲蘇聞言便笑了聲,拉開衣袖上摸著軟綿綿卻很有力氣的小手:“放心,你曲姐姐也不是一般人。”

那男子動作委實很快,曲蘇才走到院中,他已更換了一身玄色長衫出來,如墨青絲以一枚白玉蓮瓣發冠高高束起,通身衣物說不上多華貴,隻是格外熨帖。他換了這身勁裝打扮,又兼他眉目如星,氣質冷峻,委實半點也不像唱戲的,反倒像個仗劍走江湖的俠客。

曲蘇半眯著眸子將他上下一番打量:“喲,轉眼間就把戲服脫了啊,人家姑娘都不願搭理你,閣下是不是也該知趣離開了?”

她看得清清楚楚,這家夥從廂房出來時身上連個包袱都沒有,明顯是將換下那身衣物留在屋裏了。

這擺明是想賴著不走啊!

男子麵無表情,待聽到她這話後,注意力從遠處屋內的林梵移到麵前曲蘇身上。他身量頎長,曲蘇在女子裏麵算得高挑,可他足足比她高出一個頭,這麽半垂著眸看向她,曲蘇莫名就覺氣勢上不自主矮了一截兒。

曲蘇生有二十年,自詡深諳審美之道,都說“燈前觀花影,月下賞美人”,這美人總是在光影朦朧裏細細觀賞才是美絕。她從前也覺這兩句話說得頗有真義,可今日這白日青天的,當著這昭昭烈陽,她發現自己錯了,這人若是真的好看,哪怕是烈日當頭,他臉上的每一寸肌膚,也還是好看的無與倫比。

然而好看歸好看,正事兒還是要辦。

曲蘇深吸一口氣,欲再開口,就聽麵前男子神色不改,那雙似是含著遠山淡水的鳳眸輕飄飄朝她瞥了一眼,似在嘲弄,又似壓根兒沒將她映入眼底:“與爾何幹。”

那語氣也著實冷淡,連個問話的意思都沒有,完全像在闡述一個事實。

若論模樣氣質,此人確實生得霽月清風,是她有生以來未曾見過的俊俏。遠的不說,嶽周那模樣在男子裏麵也算生得一等一的好,可若跟眼前這位相比,卻沒有一較高下的可能。但一想到見到此人以來他種種糾纏、跟蹤行徑,聯想林梵看向他時眼中難掩的恐懼,都足以說明,此人不僅是個神經有問題的戲子,還是一個人渣!

曲蘇單手叉腰,另一手就朝腰間的“斬盡春風”摸去:“怎麽與我無關?這院子我買的,你現如今站在我的地界……”

男子淡淡截斷她未說完的宣言:“我剛剛聽聞此間主人名為嶽周。”

曲蘇一噎,正想繼續爭辯,就聽身後林梵的聲音低聲響起:“這確是嶽周的家。”

男子瞥了林梵一眼。

隻這麽一眼,曲蘇便見林梵脖頸微縮雙肩戰栗,交握在腰際的一雙小手緊緊攥著,止不住地顫抖。顯然,盡管她鼓足了勇氣出來與之對峙,心底仍然怕極了眼前這男子。

曲蘇道:“嚇唬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算什麽本事?你再不走,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男子的目光越過曲蘇肩頭,有如劍芒,直指林梵:“當日炁淵情形,你據實說來。你在此間的事情,我不幹預。”

曲蘇一手按在腰間,隻待男子再敢出言不遜,定要讓他好好長點記性。可誰知道這家夥開口說的話,單拎出來每一個字她都明白,合在一起她卻聽不懂了。

氣淵?還是棄園?這說的都是什麽玩意兒?還有,他這說話的口吻,也真十足欠打,他以為自己是誰,玉皇大帝還是天皇老子,張嘴就逼人“據實相告”,還什麽“他可以不幹預”?說的好像天大的恩賜一般!

“姐姐,讓我同他說幾句話,從前一些舊事,還是我自己來處理吧。”林梵對曲蘇福了福身,隨後她走到男子麵前,微一福身:“可否移步說話?”

男子隨林梵走遠,林梵低眉恭敬對男子道:“那日確實凶險萬分,我拚了一條命才得以逃脫,並不知道清瀲身邊情形。但若問我,我絕不相信這事與她相關。”她咬了咬唇,似有千般不甘,眼睛看著另一處道,“尊上若真有心查明真相,為何不多查查清瀲以外的其他神仙呢?還是尊上也和那些上仙一般,就認準了此事與清瀲相關,其餘的人全都輕輕揭過罷了。”

男子若有所思,一時未再多言。

林梵忍不住飛快瞟了他一眼:“我知道的都已說了。尊上剛剛答應過的,我在這裏,就和其他人一樣,過最普通的生活。”

男子雙目掃過林梵眉間細細閃爍的猩紅之焰:“林梵。”那抹猩紅之焰,常人眼中不可見,但他不是凡人,自然看得一清二楚。林梵自炁淵出逃已有三百年,這期間她身上怨氣本已消弭近無,可她與凡人相戀,動了真情,貪嗔癡怨相伴而生,如今她周身怨氣,已有飄忽遊走、源源不竭之勢。

他確實不會幹預人間諸事,但他更不會輕縱任何一個有可能禍亂人界的怨妖。

他環顧四周,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魚塘,眼神深邃:“湊巧,我在此間還有些未了之事,要叨擾林姑娘幾日了。”

林梵一聽這話,渾身一顫,雙眸圓睜:“你……”

這人不僅出爾反爾,而且態度輕慢至極,顯然是拿捏住林梵的短處,篤定她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曲蘇在遠處看得氣不打一處來,她平生最看不得糾纏不清的男人:“看來今日得教訓教訓你……”

曲蘇剛抽出半截腰間的軟劍,半敞著的大門就在這時發出細微的聲響。緊隨著的,是屬於男子清冷的嗓音:“今日有勞韓娘子。”

另一道聲音嬌細細的:“嶽公子何必向我道謝,是舍弟失禮在先,我來那日就聽舅舅說了。小心門檻……”

“有勞。”

“這沒有什麽。”

“嶽公子,這是我親手做的米糕,趁熱吃最是軟糯。”

“多謝韓娘子盛情。”

門外一男一女你來我往,不但曲蘇聽地直挑眉頭,連她身後的林梵也緊皺著眉,三步並作兩步直奔過去,一把拉開大門。

門外站著一對青年男女,男子一襲半舊的月白色長衫,身量頗高,微薄的唇未語先笑,生得好一副風流蘊藉模樣。隻是若仔細看便不難發現,男子那雙格外漂亮的眸子雖然清亮依舊,卻目光微茫,不著焦點,顯然雙目盡盲,這正是曲蘇和林梵口中念叨許久的嶽周了。身旁伸手扶著他的是一位身穿橘粉繡百合花齊胸襦裙的少女,望著嶽周絲毫不見厭惡之情,反而滿懷女子看著心儀之人的傾慕神色。

曲蘇隻瞧了一眼,本來拔出一半的劍幹脆利落反手回推,另一隻手扶住了額頭。

嶽周這小子從前就太會惹麻煩了!原以為他瞎了,某種程度來說也算好事一樁,別的不說,好歹人是安生了,麻煩是遠離了,生命徹底得到保全了。哪能想到,她這才走了個把月份,他就能在這麽安靜祥和的小鎮上接連惹出兩朵如此出色的桃花。

曲蘇哀歎一聲,她本以為自己今日來的還算及時,現在看來,她應該再晚兩個月的。

她這一聲歎息聲很小,但有的人,眼睛瞎了,耳朵進化得更好使了。嶽周還未轉身,就先笑了聲:“你來了。”

這話說得委實曖昧,不單是那位滿臉寫滿溫柔小意的韓娘子霎時朝曲蘇瞪來,就連之前對她頗為友好的林梵,也在一瞬間變了臉色。

曲蘇這回明著歎氣都不敢了,在心底道了聲“祖宗”,連忙小跑著走上前,扯住嶽周的肩膀,以一種哥兒倆好的姿態,將人薅了過來:“是啊,我再不來看,怕是你哪天招呼都不打一聲,卷鋪蓋走人了,到時候我上哪兒找人哭債去,是不是?”

嶽周自打目力不濟,脾氣倒是比從前更好了,一點兒也不生氣她話裏的明嘲暗諷,淺笑著說:“我還未謝過韓娘子。”

“我替你謝!”曲蘇生平最見不得這男女之間黏黏糊糊、膩膩歪歪,半轉過臉朝那位韓小娘子點頭致意,“多謝娘子送我兄長歸家,今日家裏人口有點多,就不留娘子用飯了。”

幾乎話音剛落,門板就被林梵一把推上,嚴絲合縫。可憐門板雖新,韓小娘子卻險些遭遇了和昔日曲蘇一般的凶險。

然而好不容易對付完了門外那位,這一轉身,又正對上院子裏這位。

曲蘇和林梵剛剛一致對外,分外默契;此時卻不免麵麵相覷,同時消音。

然而她們兩個一齊不吭聲,不代表嶽周就什麽都覺察不到。他從前雙目未盲時,放眼當今天下,一身功夫也算頂尖。院內顯然有第四道吐息聲,那聲音很是輕緩,不難聽出對方修為和內力都在他之上,有如此實力,更加令人不敢忽視。嶽周微微笑,眼睛雖然看不到,但還是如從前可以看到那般,臉龐微微偏向曲蘇站的方向:“蘇蘇,是你朋友?”

曲蘇還惦記著被韓小娘子打斷前的那場對峙勝負未分,此時聽了這話,不免冷哼一聲:“哪能是呢!”

嶽周聞言,笑容更是溫和:“這麽說來,是林梵的朋友了,或是,家人?”

林梵沒有出聲。

嶽周聽到林梵沒有回答,唇畔笑意仍在,卻透出幾分冷意:“閣下既然不是我們任何人的朋友,為何出現在這裏,還請道清來曆緣由。否則,我隻能請閣下移步。”

玄衣男子抱著手臂站在院子當中,在曲蘇和林梵兩道飽含敵意的目光中,緩緩綻出初來此地的第一個笑,微垂的眼眸看向曲蘇所在的方向,透出幾分玩味:“青玄雖算不上這兩位的朋友,卻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