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細柳鎮。

鎮子不大,曲蘇依照嶽周從前描述的周圍風物,很快便找到了嶽周幼時的家。

時近子夜,四下寂靜,曲蘇身上帶著鑰匙,卻不想開鎖聲音驚擾左鄰右舍,翻身過牆,悄悄溜進了這處庭院。

曲蘇取出隨身的火折照亮周遭情形,也照亮曲蘇蒼白的臉色。

嶽周沒有說謊,這處宅子雖不算大,但多年來一直有他托付的人常常灑掃,小小庭院拾掇得幹淨妥帖,走進房內,桌椅板凳鋥亮如新,一絲灰塵也無。

曲蘇對內宅環境並不熟悉,找到嶽周所說的那隻朱漆妝奩,很是費了一番工夫。此物已在櫃中閑置數年,燈火映照下朱漆卻鮮豔依舊,整隻妝奩做成金蓮花般的式樣,看起來華美異常,饒是火折子的光隻有小小一簇,也不妨礙曲蘇看清上麵的紋飾,那上麵竟繪著一隻栩栩如生的火鳳,火鳳姿態蹁躚,一雙眼眸竟以拇指大小的珍珠鑲嵌,絕不是民間普通百姓所能用的製式。

燈火如豆,映著曲蘇的眉眼逐漸凝重,她在妝奩外圍來回摩挲,尋到開合處,指尖輕撥,就聽“哢噠”一聲,妝奩應聲自動向左右分開,有什麽東西從盒子底部冉冉升起。曲蘇第一反應便是向左側空地閃避,她從前執行任務,也開啟過不少各式箱匣,卻不想嶽周留給她的東西,其中也會有此類機巧。

然而那東西停住之後,並未如曲蘇料想那般,發射出任何事物。曲蘇眸光會轉,重新坐了回去,隻見匣內有一杠杆支撐旋轉而起的小小木板之上,別無他物,隻餘一張信箋。

燈火再照向妝奩底部,光影明滅交疊之處,曲蘇從中摸起一物。

那是一塊白玉,皎如明月,瑩若凝脂,就著光亮,曲蘇將玉石攏在手中,越看越是覺得眼熟,某種難以置信的荒誕感自心底蔓延開來。白玉之上雕刻著月映荷塘,細細看去,這玉上所繪隻有半幅,也就是說,這塊玉原本應是一對。

腦海中有什麽東西,電光石火般飛快閃過,曲蘇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她不及多想,就將那封信拿了起來。

素白的信箋之上,隻有“曲蘇親啟”四字,那是她一貫熟悉的,獨屬於嶽周的字跡。但那字跡又與嶽周常年慣寫的灑脫行草不同,落筆微凝,墨痕深重,顯然落筆者當初書寫這幾字時,心境並不似往日那般無所掛牽。

她這一路趕來,接連換馬,行至渡口又換水路,半途又買一匹馬,幾天加在一塊也隻睡了幾個時辰,沿途行過密林,走過羊腸小道,末了臨近細柳鎮,還撂下馬匹獨自爬行了整座大山,趕上暴雨傾盆,一身衣物係數澆透,隨身換洗也在丟下那馬匹時便一並舍棄。彼時已近傍晚,她在一處山洞避雨,尋不到一根幹燥的木條荊棘,連火都點不燃,隻得一個人孤零零靜坐在那兒。

幾日來,她拚了命一般趕路,很少睡覺休息,除了酒和續命的幹糧,幾乎不曾正經吃過什麽食物,更不想給自己留出多餘的時間多想。

她不知接下來該怎麽做,更不知自己應該懷著怎樣的心情去麵對林梵。活了二十年,刀尖舔血的日子她也能笑著走過,可在她看清吊在城門的那具無頭屍體時,過往一切堅持與信念全都碎成齏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近乎將人吞沒的惶恐和空虛。有生以來第一次,曲蘇發現自己真的行至絕路,下一步該如何走,她真的一點都想不出來。

漫天昏黑,大雨如一把銀簾遮天幕地,仿佛將她與外麵整個世界分割開來,除卻雨聲,其餘一切聲息都已聽不真切。她望著洞外雨簾綿密如鉤,用內力緩緩烘幹周身衣物。

她還記得,嶽周臨行前一晚,與她在院內告別時,從身後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曲蘇轉過頭,隻記得那天晚上星月都好,夜空也明燦,嶽周看著她,突然就笑了笑:“曲蘇。”

他一連喊了兩聲她的名字,曲蘇心裏不解,又有點兒好笑:“怎麽,臨出發又覺得對不住我了?那等我將林梵照顧妥當,盡快趕去雒城與你會和便是。”

嶽周卻搖了搖頭,對她說:“細柳鎮,你務必要替我走一趟。我娘留下的朱漆妝奩……”

她當時不明白他的意思,隻是道:“我記得,一定連盒子帶那對金釵,都給你妥妥當當地取回來。”

當時嶽周聽了這話,微愣了愣,又朝她一笑:“曲蘇,謝謝你。”

當日她並不明白,嶽周為何再次為了這事向她道謝,可當她一路趕到這裏,手裏捧著這隻嶽周娘親生前留下的妝奩,她看得清清楚楚,整隻匣子裏,除了那塊半塊白玉,就隻有這封信,什麽碧玉鴛鴦小金釵,都是嶽周編來騙她的。

唯有這封親筆信,是嶽周留給她的,真真切切,不容回避。

打開信封,抽出裏麵的信紙,曲蘇已不知自己當下是何心境,又該是何神情,去讀完這封信,幾乎在看清信上的第一行字時,她已經聽到自己心中,有什麽此前一直堅持的東西,轟然倒下。

蘇蘇:

見信如晤,不若展顏。此行山高水遠,今生無緣再見,與君相識十五載,實乃嶽周此生大幸。

見到這塊玉,以你之聰慧,想來已約略猜出事情原委。

四歲那年,母親抱我離開雒城,輾轉數地,最終在細柳鎮落腳。彼時我已記事,時常向她問起父親,她隻說京師魚龍混雜,父親為了我與她的安全,派人將我們送至江南暫居,待到我父親平定雒城,一切塵埃落定,我們便能再回家中,與父親一家團圓。

在我心中,我父親是會帶兵打仗的大英雄,他與母親恩愛長久,一諾千金,隻要我聽母親的話,用心讀書,快些長大,很快便能再見到他。

四年後,我去書塾路上忘記帶傘,折返家中,翻找東西時,聽到母親與人談話。

那是離京後我第一次見到他。

他一襲雪衣,手握玉牌,清貴不可一世。而我母親荊釵布裙,衣上打著補丁,兩手粗糙布滿老繭凍瘡,從他進屋起,便一聲不吭朝他跪了下去。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母親當日離京是私自出逃,因為若不逃,就是死。他要娶當朝丞相獨女為妻,就要清理過往,不留把柄。而我與母親繼續存在世上,便是他前行路上的絆腳石。從前我聽他說過母親是解語花,知他至深,懂他所有。母親帶我在外流落四年,每日為人洗衣繡花辛苦營生,他再見到,未曾問過母親一句關懷之語,開口便問我所哪兒,說讓母親體諒他這一生如履薄冰,行至高處,實屬不易。

我躲在櫃子裏,看到母親跪在地上求他,額頭磕出一片血,他站在那,眼睛看著窗外,隻說:盈月,你該知我為難。

他身邊站著兩人,送上白綾毒藥,約莫是想母親死個痛快。

母親笑了一聲,再向他叩首,說:往昔情斷,我跪的不是我夫君,而是凱旋班師的鄭將軍,將軍錦繡前程,與我等雲泥之別,求將軍放過我親兒一條生路。盈月的命,不勞將軍動手。

說完這話,她自懷裏摸出一柄小劍,照著自己心窩一捅。

我一直記得那柄劍,母親曾告訴我,十六歲那年生辰,父親贈了這柄名為燕尾的輕巧小劍給她,還告訴她,他不在身邊時,她可以此自衛;待我出生,她可先以此劍教我粗淺功夫。等他閑暇,他會手把手教我武功,讓我成長為和他一樣的國之棟梁。

可最後這柄燕尾被昔日贈劍的人逼著,插在她的心口。

母親死時麵色平靜,隻是雙手握著劍柄,兩眼死死盯住他站著的方向。

身邊有人問他是否還要在這鎮上四處尋我,他手裏攥著那塊白玉,垂目站在那,不知是看到母親到死都未瞑目的眼,還是看到旁的什麽,他對那些人說,不用找了,一個小孩子沒了娘,活不了多久。

母親用自己的死和那柄燕尾,替我換來了一線生機。

可我親眼看她死在我眼前,而逼死她的人,是我生父,逼死她的緣由,是要她親手了結我。這是長在我骨子裏的仇,我在什麽都不懂時已銘記在血液之中,這一生都放不下。

真正的我,早已死在八歲那個下著雨的午後。落羽於我有恩,我在落羽十五年,日夜不懈,勉力報答,幸而未曾辜負。眼瞎之後,嶽周這個名字也該畫上句號。我此生別無他求,唯一掛牽,便是母親的死。

開國侯三次平定外亂,是大周國股肱之臣,在朝中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然無人知曉,他私下卻籌謀竊國已久,豢養能人死士,圖謀暗殺太子,就連他的嶽父伯樂,那位劉宰相和他諸多門生,也是他暗中搜集證據,逐個擊破,因他毫不避嫌,先拿劉相開刀,為此甚至還得了個忠勇仁義、大義滅親的好名聲。自我母親死後,他雖娶劉相之女為妻,卻不想其誕下兩子一女先後夭折,無一順利長成。他設計劉相之前,便以關懷妻子身體為由,遣奴仆日日喂以慢性毒藥,劉相之女一年都未熬過,對外稱病離世。以上種種,皆是過往數年,我在落羽時利用便利,私下調查得知。

我知他一心籌謀刺殺太子,於是讓落羽中人散布傳言,塑造出非我不可的假象,兩次婉拒,隻會更激起他的好奇之心。而我多年所學和瞎眼的便利,更讓他逐漸確定,欲殺太子,非我不可。

你提前折返,在我意料之外,原想你雲遊在外,可以避開這些瑣事,好在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你雖早歸數日,但在我的這樁陰謀中並未遭受任何凶險。

你既能看到此信,說明此局已成,棋已走至最後一步。曲蘇,最後煩勞你一件事,帶著這封信去雒城開國侯府,將玉佩還給他。

他戎馬一生,平步青雲順遂至此,我要你幫我看一看他,運籌帷幄多年,殷殷盼子多年,最後親眼看到他布局驅役、隨意抹殺的所謂棋子不是旁人,而是他盼了多年的唯一兒子時,到底是如何神色。

不用再替我出手,我和母親的仇,我已親手報償。我希望他往後活得長長久久,母親在世時受的罪,我十六年來種種磋磨,我想他往後多年,歲歲安康,才好一一嚐盡。

此生唯一悔愧,便是林梵。我從未想過,會在棠梨鎮與她重逢,更未想過,會與她生出日後種種。如你所見,我自私自利,無心無情,是個極端冷血之人。我這樣的人,生如塵埃,死後成灰,風一吹就散了。不必為我收屍,更別為我難過,我不值得。

曲蘇,我算計一切,籌謀一切,隻為引他入彀,為此甚至不惜連你也牽連其中。我一心報複,卻未能狠心拒絕林梵,將她卷入這些晦暗往事,害她受傷遭罪。希望我死之後,青玄兄能如昔日承諾那般,看住她、護住她,或者幹脆忘記我與這萬丈紅塵,做回與我初見時那個自在無憂、敢作敢為的林梵。

這封信寫得並不長,嶽周一生的苦痛與掙紮,他刻入骨血的仇,他哪怕眼瞎也忘不掉的恨,哪怕傷害林梵,犧牲自己,利用好友也要報的不平,盡在這薄薄兩張紙上。

字字句句,都是血與淚。

曲蘇強撐著看至最後一行,隻見是“暑氣逼人,惟冀珍衛”八字,與從前每年暑熱時節兩人書信往來所寫一模一樣,兩行淚就這麽無聲地滾了下來。

她從小便貪涼畏熱,嶽周和翊大哥兩人最是清楚,每年盛夏時節書信往來,最後一句便是這個。然而這是嶽周此生最後一次寫信給她了。

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人陪她醉飲三日,不會有人聽她吹牛說大話,與她賽跑拚輕功,在她危難之時以身相替、為她以命相搏了。

她也無顏再麵對林梵,明明走前還對她說了那麽多滿口甜蜜的吉祥話,家裏院內擺滿了兩人成親用的各色物品,可此時的林梵怎麽都不會想到,她等的那個人,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直到徹底看完這封信,曲蘇才從心底生出一種近乎絕望的真實來。

嶽周真的死了,她的好朋友,再也回不來了。

她將信收攏,疊信的時候,兩手顫抖,淚水愈加難以止息。信與那塊玉一同藏入懷裏,又將朱漆妝奩用一塊櫃子裏尋來的包袱皮仔細包好,飛快出了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