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風寒

暴雨過後的早晨,陽光燦爛, 無遮無攔。天光雲影透過卷宗室的菱花窗, 在地 板上留下一室的斑駁。

蘇陌憶醒過來的時候,眼前雖亮,卻依舊模糊,像站在水底往上看。思緒也擁堵著, 仿佛河沙淤積的小渠。他撐坐起來,蜷起一條腿,長指撫著額頭不停地揉。

昨日, 他在圍場外被人下了藥。最近風頭緊, 宋府的一切消息往來都會被查。 宋正行若要遞消息出去,春獵當是最好的機會,所以他派人一直跟著。前兩日, 或 許是為了避人耳目, 宋正行一直安分守己。直到昨日, 暗探突然來報, 說他換了便裝, 出了圍場,往北邊角落處一個破落的佛寺去了。

蘇陌憶安排好人手以防萬一, 帶著葉青跟了過去。那是一間坐落在山腳下的佛 寺。三麵環山,隻有來處一個通路。蘇陌憶感覺不對,老奸巨猾的宋正行若要找人 交換消息,怎麽可能選擇這樣一個地方?一旦被圍,他逃無可逃。

蘇陌憶心下一凜,當即折返,可是才跑出幾步就發覺了身體的異樣。耳邊響起 嗖嗖箭鳴,他們已經落入圈套,來者看樣子是要把他逼入那間古寺。

圍場怕是回不去了,來人若是在返途上留了後手,以他現在的狀態難以應對。 於是葉青帶著事先安排的人拖住來者,他騎上馬,直接回了大理寺。

後麵的事情……後麵的事情都是一些模糊不清的畫麵,他記得雷聲、雨聲、呼 吸聲。手上是綿軟的觸感, 身下是灼熱的溫度。身上本就虛虛掩著的中衣應聲而落。 一聲悶響,然後他愣了一下,這才顧得上低頭看自己。

呼吸停滯了一瞬,昨夜的記憶像洪水決堤一般湧入腦海。他記得, 一個女子。 腦中一陣轟鳴閃過,蘇陌憶霍地起身。眼角餘光落到素白的中衣上,上麵有一些可 疑的印記。一抹淡淡的紅, 落在他月白的外衣上, 猶如雪地裏的幾朵紅梅, 觸目驚心。

看過無數案發現場的蘇大人當然知道這是什麽,懊惱變成了震驚。他默不作聲 地咬了咬後槽牙,瞳孔巨震。他失控了……哪怕騎了快三個時辰的馬,千裏迢迢地 趕回大理寺,他還是失控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屈辱感,像成群結隊的螞蟻,從尾 椎一路攀上太陽穴。

腦子一片空白, 蘇陌憶火速披上外袍, 然後一路小跑著,紮進了自己的淨室。 初夏的時節,早晨雖然不冷,但也絕不適合冷水浴。然而蘇陌憶等不及燒水,他取 來一塊澡巾,抺了厚厚一層澡豆,用幾桶涼水衝洗之後,就開始瘋狂地擦身。淨室 裏的水聲和簌簌的擦洗聲像水入滾油一般, 沸騰起來, 仿佛恨不得擦下一層皮來才好。

但很快, 他的那股別扭就被隨之而來的惱怒所取代了。饒是現下這般的青天白日, 大理寺裏也鮮少見到女人,更遑論夜裏。看來那個女子,果然很可疑。莫非,這也 是宋正行設計的圈套?擦洗的聲音漸緩, 蘇陌憶又舀了一瓢水, 兜頭淋下。激冷中, 思緒清明了幾分。

若宋正行要誣蔑他奸汙良女,那個女人不會等在大理寺,畢竟回大理寺隻是臨 時起意。而且這種罪名,捉奸見雙才有說服力。哪有人默默與他歡好一場,然後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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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然離開的?這擺明了是不想讓人知道。

蘇陌憶心煩意亂地再澆了自己一瓢水,一抬頭,就見到葉青一身血和泥地向他 撲來。蘇陌憶反手抄起幹淨的袍子往自己身上一披,一個敏捷地側身,葉青摔了個 臉朝地。

“大人……”葉青從地上爬起來, 吐出嘴裏的澡豆屑, 喃喃地道: “屬下還以為, 再也見不到大人了……”蘇陌憶這才想起來, 他是自己一個人先離開的。看葉青的 樣子,想必是擊退山匪之後,在暴雨中沿路找過他。心灰意冷之際, 葉青才回了這 澄苑等候。

蘇陌憶敷衍地道:“哦,我沒事。”

葉青一噎, 見蘇陌憶轉身要走, 慌忙拖住他道: “皇上招你進宮問話。”“什麽?” 蘇陌憶腳步一頓,沒有說話。

葉青見他神色冷肅,擔心他沒聽清楚,又把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末了還小心 地打探道: “大人去不去?”蘇陌憶拿眼剜他, 輕聲嘲諷道: “皇上召見, 我敢不去?”

葉青被問得不敢吭聲,心道你之前也不是沒回絕過……眼前的人忽然停住了腳 步,背對著葉青微微有些顫抖。

隻見蘇陌憶躑躅半晌,才低聲問道: “大理寺裏……可有什麽女子? ”葉青沒 想到蘇陌憶會問這個問題,翻著白眼想了一會兒,道: “食苑那邊有幾個廚娘。” 蘇陌憶的心跳漏了一拍,卻依舊鎮定地吩咐道: “你等會兒去找她們錄一份口供, 看看她們昨夜都在哪裏,做過什麽。”

葉青一頭霧水, 撓著後腦勺道: “都是些年過五十的婦人, 晚上不在家抱孫子, 難不成還在宗案室分析案子? ”“……”蘇陌憶的一張臉黑成了鍋底,向著葉青投 去一個眼神。

葉青的笑逐漸變得僵硬, 閉上嘴飛快地逃走,卻聽身後的人沉聲道: “將東市 和西市的所有藥鋪都查一查, 看看可有人於今晨去買過避子藥。”“避、避子藥?” 葉青還沒來得及問個明白,雷厲風行的蘇大人便又隻留給他一個背影。

葉青:“……”

蘇陌憶的馬車很快進了宮。後宮一般不許朝臣入內, 但蘇陌憶有太後的特殊照顧, 故而隔三岔五進個後宮請安也沒人阻攔。他甫一進宮,就有內侍來領,帶著他直接 去了皇後的承歡殿。

成昭帝和太後也在,兩個人表情沉重,皇後紅著一雙眼睛,看樣子是剛哭過。

未待蘇陌憶請安,太後先開口了。她頗為謹慎地屏退左右,待殿裏隻剩下他們 四人的時候才道:“昨日姝兒出事了。”

蘇陌憶瞳孔微震,當即明白太後口中的“事”,當是有損皇家體麵的大事。

“昨日她的幾位侍女來報,說姝兒在圍場北郊走失。金吾衛帶人去尋,在一處 古寺中發現了昏迷不醒的她。”

蘇陌憶這才把整件事情串了起來。宋正行算計的是他和嘉定公主。若不是他昨 日走得及時,隻怕一進那間古寺就會有人來上鎖,當金吾衛趕來的時候,看到的便 是他和嘉定公主苟合的畫麵。饒是皇上和太後再疼他,也斷然不可能放下皇室的顏 麵。到時候, 迎娶嘉定公主就成了他唯一的選擇。南朝祖製, 駙馬不得擔任朝廷官職, 到時候, 他手上的案子就會被皆數交出去。接手的人, 估計他們也已經安排妥當了。 而且嫡公主清譽被奪,無論蘇陌憶是不是被人陷害,很難說皇上對他會不會生出什 麽微妙的隔閡。

不費一兵一卒,一箭雙雕的事,宋正行的算盤打得可真好。

蘇陌憶輕笑兩聲,涼薄的聲音帶著森然的寒意:“那公主可有礙?”

陳皇後聞言,抽泣道: “姝兒倒還好, 但是這被綁走的事要是傳出去, 恐怕會 有一些風言風語,毀了姝兒的清譽。她本就不在本宮身邊長大,如今又遇到這麽一 遭……”

一旁的太後也跟著歎氣, 她盯著蘇陌憶糾結了一會兒, 最終還是把話說出了口: “姝兒說她收到了你的信,要她前往北郊一聚,這才……”

“我的信?”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蘇陌憶的語氣十分冷靜。

“外孫兒若是要見嘉定公主,何必去北郊那種惹人非議的地方?況且,倘若外 孫兒對嘉定公主有意,皇外祖母和皇後娘娘本就有意撮合,外孫兒也犯不上做這樣 的蠢事。”

陳皇後還想說點什麽,但被太後壓下。她點頭, 看著蘇陌憶道: “祖母聽聞昨 日你的部下在北郊遇到一夥山匪, 此事可是與那夥山匪有關?”蘇陌憶停頓了一下: “山匪還沒有那個能耐算計到嘉定公主和外孫兒的頭上。”

“這麽說……”太後與蘇陌憶對視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隨後心領神會地道:“那 就是前朝的事了。”

太後親昵地拉了一下一旁欲言又止的皇後, 寬慰道: “前朝的事, 後宮不宜過問。 景澈是哀家一手帶大的,人品和能力,哀家都信得過。他一定會查明真相,為姝兒 討回公道。”說完起身就走。

陳皇後見太後已經做了擔保,而且有意回避接下來的談話,自己當然不敢再說 什麽,便也慌忙辭過永徽帝,退下了。

殿中隻剩下君臣二人。

沉默了許久的永徽帝這才問道:“此事莫不是與宋正行有關?”

蘇陌憶目光一斂,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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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帝的臉色當即又沉了三分: “看來他們知道你在查宋正行, 是真的慌了。” 永徽帝沒有說宋正行自己慌了, 而是他們慌了。君臣二人都很清楚, 無論是假銀案, 還是如今這個已經算計到皇家的案子,宋正行都隻是一個頂在前端的棋子,若是要 強力拔出,指不定還會引起更大的風波。故而在沒有完全摸清楚對方情況的時候, 宋正行這顆棋子還不能丟掉。

蘇陌憶道:“能在公主身邊動手腳, 若說他與皇家沒有半點關係, 怕是難以做到。”

永徽帝聞言一凜:“你是說,他們在宮裏也有人?”

蘇陌憶道:“臣不肯定,但小心總是好的。”

從宮裏回來之後,蘇陌憶又洗了三次澡,直到已經擦得快要破皮了才停下。葉 青見他一副埋頭自殘的樣子也感到有點害怕,一早就躲得遠遠的。

夜已深,書房裏很安靜。

蘇陌憶將葉青報上來的廚娘口供和盛京所有藥鋪的記錄都反複看了無數遍,直 到燈油都快燒幹了才停下來。什麽都沒有……真是太奇怪了……他煩躁地揉了揉額 角,起身熄滅燭火。大理寺一向很安靜,空氣中浮著陣陣雨後青草的幽香,地上能 看見一脈流雲潑墨的影子。

蘇陌憶忽然想起來,自己好像已經有好幾日沒見過林晚卿了。雖說兩個人不像 他和葉青的關係,可自從林晚卿入大理寺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一整天都沒有來他 眼前晃悠。以林晚卿的脾性, 在他眼皮子底下都能隔三差五地鬧出事情。加上春獵, 已經四日,她竟然能安分這麽久?

蘇陌憶思忖著,原本一張無甚表情的臉上多了幾分不耐煩。再抬頭的時候,他 才發現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踱到了林晚卿的屋外。可是……兩個人的院子,明明是 兩個方向……蘇陌憶閉眼揉了揉眉心, 隻覺得自己最近真的是太累了。可是想歸想, 他的腳像是被釘在了地上,沒有挪動半分。

月光下,簷下那扇緊閉的小窗裏還亮著燈。火光明滅,如流水潑灑,悠悠淌了滿地。 窗內的那個人伏在案前,埋頭翻書。她握筆的姿勢很好看,不似男子的挺拔大氣, 隱隱帶著女子的秀美,卻不嬌柔。她看書的時候,頭會偏向左側,露出一截修長纖 細的脖子。耳後那些散亂的頭發,會貼在她雪白的脖頸上,像雪地裏新長出的柔軟 的藤蔓。

脖子……蘇陌憶背心一凜,一種熟悉的酥麻感從脊背直躥耳尖。他突然想起那 一夜, 在宗案室裏那個同樣纖細的身影。他的心跳亂了節拍, 就連呼吸也重了幾分。

他到底在幹什麽?大半夜不睡覺,跑到別人窗前來發呆?蘇陌憶倏然感到懊惱 起來,眼光匆匆避開茜紗上的那一抹縹緲的燭火,轉身卻看到月色下與他一般佇立 而望的熟悉身影。

司獄……蘇陌憶的嘴角抽了抽,覺得頭更痛了幾分。

這傻狗半夜不睡覺,跑到林晚卿門口守著幹什麽?司獄抬頭看到他後,一雙水 汪汪的眼睛閃著愁緒。它默默地走上前來,用濕漉漉的鼻子蹭了蹭蘇陌憶的手心。

方才還模糊的感覺, 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蹭徹底**平了。這傻狗……是在可憐他? 不然為什麽擺出一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樣子? 被一隻狗安慰了的蘇大人並沒有 覺得好一點,反倒氣得拖著自家的狗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色迷心竅!”蘇陌憶自言自語地說。

“啊嗚……”司獄也同意。

月色清明,幾盞宮燈搖曳。

衛姝站在窗前,望著遠處一行幽然閃爍的火光,向著承歡殿而來。那是皇後和 太後的步輦。

一刻鍾之前,她才被人從屋梁上抱下來,哭著鬧著要自盡以證清白。這件事終 於驚動了太後。

上次的計謀失敗,那群人當然不會就這麽放過她。他們要她想辦法介入蘇陌憶 對這件案子的調查, 以提供情報。她要接近蘇陌憶, 除了通過皇上, 就是通過太後。 可是無論皇後怎麽勸說,太後始終不願意對蘇陌憶的事情鬆口。下下之策,她隻得 自導自演了這麽一出。

幢幢的人影已經走到殿前,她聽見門口守夜的太監下跪請安的聲音,便立刻躺 回了**。

門被打開,屋內火光明滅,映出陳皇後一雙哭腫的眼睛。太後的神情雖然有些 不悅,但更多的還是疼惜。

“皇祖母……”衛姝顫抖著聲音喚了一句,眼眶立即紅了。

到底是嫡孫女, 而且還是個小姑娘,遭了些罪做點傻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太 後當即有些心軟,她走到衛姝床邊坐下,摸了摸衛姝蒼白的臉頰。

“怎麽能做這等傻事? ”太後握著她纖弱的手,痛心地道, “要是讓你父皇知 道了, 又得說你不懂事了。”

衛姝沒有答話,一雙美眸水汽氤氳,看得讓人心疼。

太後隻好寬慰她道: “你的事情,皇上和景澈都會為你做主,你說你有什麽好 鬧的?”

衛姝聞言,眼睛裏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砸下來,像斷了線的珠子。

“是姝兒任性了,姝兒不該惹母後和皇祖母擔心。可是姝兒好害怕……”她抽 泣了一聲,像是極力壓抑著情緒。比起肆無忌憚的號啕大哭,她如今這般既懼怕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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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屈的小模樣,更是讓人看得心肝生疼。

“姝兒每晚一閉上眼,就看見平日裏的那些小姐妹,在背後嘲笑姝兒,說姝兒 失了清白,丟了皇家顏麵……姝兒是因為喜歡表哥才會赴約的……”小姑娘說著又 開始淚如雨下,很快就抽泣得說不出話來。

“可是, 你表哥的事情, 祖母能做什麽?”太後摸出一張手帕, 溫柔地替她拭淚。

衛姝隨即委屈地抱住了太後, 滿是淚痕的小臉埋在她的心窩裏, 渾身抖得厲害。

“姝兒,姝兒隻是想要一個機會,若是能跟表哥多多相處,興許表哥會喜歡姝 兒的……”小姑娘越哭越傷心, 一旁的陳皇後見女兒這般樣子, 也止不住地抹眼淚。 母女倆都在抽抽噎噎, 一時間太後也沒了法子安慰, 隻得拍著衛姝的肩膀, 問道: “所 以你想要怎麽樣?”衛姝伏在太後胸口,隻是哭。

太後無奈地歎氣,看來小姑娘喜歡那個小混蛋是真的。可是以景澈的性子,除 非是他自己認定的, 否則隻怕會將人傷得更深。手心手背都是肉, 再說她本來也是 打算撮合兩個人的,既然小姑娘這麽決絕,說不定是件好事。

既然如此,太後扶起衛姝道:“皇祖母興許能幫幫你。”

大理寺別院。

林晚卿寫了一早上的文書,午飯過後才躺了一會兒,就聽到外麵傳來鬼鬼祟祟 的敲門聲。

五短兩長,隨後,是一聲尖細的貓叫。

“……”林晚卿扶住額角,不明白為什麽有人就是可以把理直氣壯做的事情, 偏偏做得令人懷疑。

她起身開門,果然看見貓著腰,手裏還挎著一個食盒的梁未平。

他二話不說,低著頭就往林晚卿的屋裏躥。

“你幹什麽呀?”林晚卿蹙眉跟上去。

梁未平偷偷地環顧四周,將手捂在嘴上低聲道:“我給你送藥。”

林晚卿覺得胸口一悶, 搶過他手裏的食盒, 扯了張凳子將他摁著坐上去道: “所 以你是翻牆進來的?”

梁未平一愣,得意地道: “哪能啊?我說我找林晚卿林錄事,人家就把我帶到 這裏了。”他說著話起身,打量了一下林晚卿的住處,不禁讚歎, “哎!我說這掌 管天下刑獄的大理寺就是不錯。你看!房梁都比京兆府的粗。”林晚卿一邊喝藥, 一邊拿眼睛剜他: “你方才在外麵賊眉鼠眼的樣子, 恐怕會讓人誤會你是來大理寺 劫獄的。”

梁未平噎了一下, 受了委屈似的辯解道: “這不是男女有別嘛。我一個大男人, 光天化日之下進你一個女子的閨房,還閉門獨處,讓別人看見了我要怎麽解釋?”

“……”林晚卿無言以對,隻想快點喝完手中的藥,打發梁未平走人。

年久失修的小木門忽然被人推開,“吱喲”一聲,像指甲劃過光滑的石壁。

從門外透進室內的光被遮了大半,林晚卿聞聲抬頭。手一抖,她端著的藥潑出 來,燙得她險些摔了碗。

“你,你們……”林晚卿心虛地將手裏的藥往身後藏,看著來者問, “你們進 來不敲門的嗎?”

葉青回頭看了看,摸著後腦勺回答道: “你又沒關門……”林晚卿不敢抬頭, 目光隨即落在旁邊那個紫色官袍的十三銙金玉帶上。這是他們自那夜暴雨之後的第 一次見麵。林晚卿微不可察地紅了臉,她一愣,趕緊晃了晃腦袋,把那些羞恥的想 法都甩出去。

一旁的蘇陌憶對林晚卿的小心思沒有覺察。他的一雙黑眸死死地盯著梁未平, 表情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怪異。

梁未平是個膽小的, 見著蘇陌憶的冷臉,自己又揣著滿腹心事,嚇得腿一軟, 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幾步。

“你來這裏做什麽? ”蘇陌憶雖然麵上依舊是一派雲淡風輕,但語氣卻帶著明 晃晃的不善。

“我……我……”梁未平嚇得有些結巴。

林晚卿見狀擋在了梁未平的身前:“他是來給我送藥的。”

蘇陌憶的眼神果然移到了林晚卿端著的藥上, 沉聲問道: “林錄事病了? ”說 著就向她伸出手。

林晚卿打了一個激靈,也顧不得藥是剛煨好的,立即仰頭喝了個精光。她喝得 太急太快,**漫過鼻腔,燙得她喉嚨發辣,又是一頓猛咳。

然而蘇陌憶的手卻停在了她脖頸上的圍脖處,看向她的眼神帶著不解: “這天 也暖了許久了,林錄事怎麽還戴著圍脖?”

林晚卿的臉色霎時白了兩分, 她慌忙扔下碗去捂自己的脖子: “我……我受了 風寒,郎中說要戴個圍脖保暖。”蘇陌憶看著她,一雙狹長的鳳眼微微眯起。畢竟 為官多年,他曆經了朝堂的風雲詭譎,身上的那種上位者的威壓本就擋不住。如今 再加上不善的眼神,饒是遇事淡定的林晚卿,當下也微不可察地移開了目光,低頭 看著自己腳下的三尺二方地。

蘇陌憶從葉青手裏拿過紙筆,往林晚卿懷裏一塞: “拿上東西跟上來。”言罷 轉身就走。

林晚卿冷不丁被塞了個滿懷, 手上的筆還沒拿穩, 便聽蘇陌憶道: “城南白苑, 又出了一起奸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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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青顛顛地跟著,走到蘇陌憶身邊卻被他拉住了。

“那位京兆府的梁主簿與林錄事關係很要好? ”蘇陌憶問,聲音裏聽不出情緒 變化。

葉青想了想,猶豫地道: “應該還不錯吧……上次林錄事受了鞭刑,屬下去送 藥的時候, 就看到他在林錄事屋裏照顧林錄事。”蘇陌憶倏地停下腳步, 轉身回望。 她受傷和生病都是梁未平照顧,看來,兩個人的關係確實非同一般。不知怎的, 他 覺得更加不悅, 胸口像壓了一塊巨石, 令人感到呼吸不暢, 便隻能冷著臉對葉青道: “讓她快點,若是耽誤了,就自己騎馬去。”

葉青應下來,忽然想起這大理寺裏哪有馬備給林晚卿,不禁又多嘴問了一句。

走在前麵的蘇大人, 廣袖一甩, 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 道: “林錄事騎你的馬。”

葉青問道:“那我呢?”“腿長來做什麽的?”

葉青:“……”

車輪轆轆地摩擦著地麵,碾過青石板上的凹凸。

林晚卿放下手裏拽著的車幔, 目光從熙熙攘攘的街市回到一旁坐著的那人身上。 蘇陌憶好像不想搭理她,一上車就擺出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情。他從頭到尾黑 著一張臉,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本就狹小的密閉空間裏,氣壓低得嚇人。

林晚卿本來也揣著心事,更不想在這個時候去招惹他。兩個人就一路無言地乘 著車,從盛京城北的大理寺到了城南的白苑。

甫一下車, 蘇陌憶也沒有等她,兀自領著人走入了院門。這是一處私人宅院, 前幾年被一個富商買下成了外宅, 平時沒有人住, 隻有兩個丫鬟和一個富商的外室。 而富商也隻有來盛京做生意的時候才會留宿。

死者,就是富商養在宅子裏的那名外室。她的屍體是在早飯過後丫鬟灑掃的時 候發現的。據伺候的丫鬟說, 這位雲黛姑娘沒有做人外室之前是平康坊的一名歌妓, 所以每日下午必定會奏琴練嗓,到了午膳時間便會去大堂用膳。可是今日丫鬟卻發 現她反常地沒有在飯點去大堂。兩個人最後是在她的臥房裏將人找到的, 那個時候, 她就已經死了。

林晚卿一邊記錄著兩名丫鬟的陳述, 一邊跟著蘇陌憶, 往擺放死者的床榻邊走 去。隻一眼,林晚卿看見死者的屍體一愣,當即幹嘔了一聲。之前在京兆府她隻是 負責案卷的抄錄和整理, 從未親自去過案發現場。當然也就體會不到字麵上的“淩虐” 二字和現實有什麽區別。

然而一向講究的蘇陌憶卻好似見慣了這些場麵, 他氣定神閑地戴上麵紗和手套, 焚艾淨身之後就開始對屍體進行仔細檢查,絲毫不見平日裏的那股別扭勁兒。

林晚卿不敢看屍體,別過臉問葉青:“蘇大人一直都是自己驗屍嗎?”

葉青點頭: “大人從入大理寺以來, 所有經手的案子, 能夠接觸案發現場的, 他一定是親自驗屍。”

林晚卿感到有些意外。她想不到一個書卷和筆都要排成直線,去個茶樓還要自 己帶茶和茶具的人,驗屍竟然能做到親力親為。她看著蘇陌憶發了一會兒呆,直到 身邊那個同樣戰戰兢兢,不敢看屍體的丫鬟往她手裏遞來一杯熱茶,道: “姑娘, 喝點水,壓壓驚。”本想接過茶甌的林晚卿手一抖,一時間白了臉色。是呀,在場 的男人見了屍體,沒一個人有反應,隻有她和兩個丫鬟哆哆嗦嗦的, 不敢抬眼。況 且今日她戴了圍脖出門,貼的喉結也不明顯,難怪那丫鬟要叫她姑娘了……她突然 心虛得不行,第一反應不是反駁,而是悄悄去看蘇陌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