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雷雨

蘇陌憶要參加春獵的消息,林晚卿是兩日後才知道的。她起了個大早,本想找 蘇陌憶說一下自己在平康坊的發現, 來到他的書房外才被告知蘇大人早就騎馬離開, 要明日才能歸來。她有些失落。

平康坊裏跟受害者有關係的男子她都一一排查過了,不是沒有作案條件,就是 不符合凶犯的特征。案子再次走進了死胡同,而她連個討論的人都找不到。

林晚卿幽怨地盯著蘇大人那扇緊閉的門,歎出一口氣。轉身之時,她腳步突然 一頓,隻覺得今日這大理寺好似有些不同尋常。要是放在平時,她若要站到這裏, 可是要經過兩道排查和蘇大人的首肯。如今再環顧周遭,林晚卿發現,蘇陌憶的院 子裏竟然一個守衛都沒有。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這大理寺裏沒了蘇陌憶,是不是就意味著平日裏被 他壓榨的守衛和小廝們會稍稍放鬆一些,偷個懶什麽的?

抱著這樣的心思,林晚卿假意散步,圍著大理寺轉了一圈,直到確定了自己推 斷正確,才微不可察地掀了掀嘴角。看來那間卷宗室,她今夜就可以去了。

夜, 無星無月, 天幕沉沉地壓下來, 像是要暴雨如注的樣子。春末夏初的時節, 這是盛京常見的天氣。

林晚卿一邊整理著自己許久未穿的勁裝短打, 一邊打量著這場即將傾盆的大雨,

甚至帶上了幾分期待。

夜巡本就辛苦,若是遇到這樣一場暴雨,衙役們大概率是不太會盡職盡責的。 何況今夜,蘇陌憶還不在。

房間裏的燭火閃爍愈烈, 素白的床帳被風吹得四下翻動。燈火“噗”的一聲滅了, 天邊響起第一道驚雷。大雨乍落,風嘯漸起,屋簷下掛著的燈籠將飛灑的雨幕照得 如幽靈之舞。

林晚卿隨意找了一根頭繩將長發束起,關門離開。

巡邏的人不知聚在哪個屋簷下喝酒避雨,林晚卿沿著燈火照不到的角落前行, 很快就來到大門緊閉的卷宗室。衣衫已經被雨水浸透,滴滴答答地滴水。她摸出兩 根鐵線,插入鎖孔。

“啪嗒!”鎖開了。

做著虧心事, 林晚卿到底還是有點忐忑。她將手上的東西扔到一旁的矮樹叢裏, 小心地掩好,才推門走了進去。四下盡暗, 唯有被風吹得亂顫的燈籠的微光。屋外 的雨越下越大,隱去了一切聲響。

林晚卿摸索著找到燭火和火石, “嚓”的一聲,火光點燃。這裏就是大理寺卷 宗室, 藏著十二年前的蕭家冤案。這一瞬間,她想哭,又想笑,隻覺得有風從窗縫 漏進來,吹得她鼻頭發酸。但她明白,現在不是觸景傷情的時候。

林晚卿用手抹了抹濕淋淋的臉,將鬢邊的亂發理開,掌燈開始穿梭在林立的書 架之間。或許是怕她不能放下, 林伯父對於父母的事一向諱莫如深, 不肯多談。故 而到了如今,林晚卿對蕭家一案的了解僅僅停留在天啟三十七年,中郎將蕭景岩一 族滿門抄斬。

但按照蘇陌憶的排序習慣,照著時間線查過去, 應當不難找。天啟三十五,天 啟三十六,天啟三十七……

嘈雜的雨聲中,林晚卿手中光亮一晃,在一排木架的右上方,她看見中郎將蕭 氏的卷名。她心中一凜,隨即放下手中的燭台,踮腳要去取那卷案宗。

猛然一陣驚雷響起,風聲一大, “噗”的一聲,燈光全滅了。屋外幾個原本就 飄搖的燈籠也被打翻在地,滾出幾聲響動後,整個卷宗室暗了下來。

林晚卿怔忡了一下, 俯身想再去點火。然而遠處, 一片雨聲中, 她聽到一聲幾 不可聞的落鎖響動。

“啪嗒! ”像一隻手, 猛然扼住了她的呼吸。她也不再去找燭火, 黑暗之中摸 著那排林立的書架, 靠著牆根站穩。心跳混著暴雨, 此起彼伏, 林晚卿屏住了呼吸。

出乎意料地,那人沒有點燈。若是大理寺的人,無論是巡邏還是翻閱資料,進 門落鎖卻不點燈,著實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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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者什麽都沒做, 進門之後除了落鎖, 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疑慮更甚幾分, 林晚卿試著往門口的方向走了幾步。

雷鳴夾雜著暴雨如注。如此的環境之中,她聽到那人粗重的喘息,難耐中夾雜 著痛楚,而他卻在忍耐著。

有淡淡的熟悉氣息逼近, 越是離得近, 那股氣味越是清晰。轟然雷動,天邊炸 開一線光亮,卷宗室內的情景霎時分明。借著光,林晚卿終於看清了眼前的這個不 速之客。他背靠書架屈腿而坐, 撐在曲起的腿上的手攥成了拳頭,青筋暴起。濕透 的衣袍緊緊地貼在身上,散亂的鬢發貼上潮紅的臉頰,他下頜微仰,隨著喉結的上 下滑動,微張的薄唇間透著沉重的呼吸,像一條脫水的魚。

“蘇……蘇大人? ”林晚卿不敢置信。眼見如此狼狽的蘇陌憶,她心裏一堵, 隨即又突突亂跳起來,像是暴雨匯成的溪流被巨石堵住,轉而激起更大的水花。她 往蘇陌憶的額間探了探,冰冰涼涼的,然而他的雙頰卻緋紅,身上透著熱氣,浸透 的衣袍幾乎氤氳起水霧。

“蘇大人? ”林晚卿又伸手去把他的脈,不像是中毒的樣子。她鬆了口氣, 呼 吸之間,一股甜冷華豔的味道躥入鼻息,讓她躲無可躲地有一息的暈眩感。

是桃花醉? 蘇陌憶被人下藥了。黑暗中, 林晚卿心跳一滯。她早年研讀一些邊 塞奇聞之時了解過。桃花醉,是邊塞的一種蠱藥,是藥亦是蠱。它的玄妙之處就 在於, 既能做催情之用,亦有操控之效。若是服藥之後,三個時辰內不與人**, 效力一過,這藥便成了讓人沉淪肉欲、**傷身的蠱……看來下藥之人,是抱著得 不到就要毀滅的心態。

從蘇陌憶現在的狀態來看,藥力應當是已經過了大半,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耳 邊雷聲又起,林晚卿感到有些心悸,嚇得微闔了眼睛。怎麽辦?她該怎麽辦?餘光 落到方才還沒來得及碰的那卷案宗,它就靜靜地躺在書架上,十步之內,伸手可得 的距離。

林晚卿知道,她大可帶上卷宗一走了之,再用一輩子的時間蟄伏,尋求下一次 機會。可是蘇陌憶呢?過了這個時機, 他也許再沒有機會。他會深陷醜聞, 身不由己。 從此南朝官場上,將會少一個嚴苛執法不近人情的狗官,多一個沉迷女色、醉生夢 死的紈絝子弟。

不知為何,那日在平康坊,蘇陌憶醉酒之後朗聲背誦《洗冤錄》的情景又浮現 眼前。他言之朗朗,聲如洪鍾,眼含日月,目露星光。在一片聲色犬馬裏,林晚卿 靜靜地站著,默默地聽他背完了全部內容。她甚至有過一瞬間的晃神,倘若當年, 當年蕭家的案子是蘇陌憶主審呢?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一閃而過的念頭,林晚卿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然後那點說不清的情緒,就變

成了無奈和自嘲。時間仿佛被屋外的大雨衝刷,飛快地流逝,林晚卿陷入了從未有 過的天人交戰。

眼前的人, 依舊苦苦忍耐,轉而低低一歎,像終究會歸於寂靜的大江奔流,留 下一個虛虛的影,被身後的大雨吞沒。

“離我……遠一點……”蘇陌憶斷斷續續地囈語, 讓林晚卿清醒了幾分。王虎 案也好, 奸殺案也罷, 蘇陌憶是唯一一個相信她的人。今日的事, 就算是她投桃報李, 報了他的知遇之恩吧。

思緒倏然變得清明,林晚卿俯下身來,在一片黑暗和雨聲中靜靜地捧住了蘇陌 憶的臉。她放緩呼吸,朝著麵前那個已經快要堅持不住的人靠了過去。林晚卿覺得 有一瞬間的窒息。淡淡的男子氣息逼來,鬆木、青草、桃花、酒香……

“你……是誰? ”蘇陌憶問,熱氣拂在耳畔,帶著甜冷的氣息。她吻住了他, 也堵住了這個她無法回答的問題。

雨還在下, 嘈嘈切切, 與木架後窸窸窣窣的聲音交相呼應, 密密麻麻地連成一片。 濕漉漉的長發,無聲地糾纏在一起,像此時的雨和風,繾綣纏綿,不分彼此。

雨聲隱匿了周遭的一切,遙遠的一聲悶雷傳來。他的臉頰擦過她的鬢發,她看 見了低沉夜幕中的一線天光。寅時三刻,天色微晞。解了藥力之後,蘇陌憶很快便 昏睡過去。林晚卿趕緊穿戴整齊,然後用他的中衣和外袍為他簡單地遮擋一下。

大理寺的人還未上職,斷枝落英,燈籠被吹到牆角,地上全是昨夜暴雨留下的 痕跡。

林晚卿回屋打來一桶涼水, 將身上殘留的痕跡都擦拭了一遍, 就匆匆去了西市。 昨夜蘇陌憶沒有做任何保護措施,若是不趕快服下避子湯,隻怕要耽誤事。

眼看著一間藥鋪開了門, 林晚卿上前的腳步一頓, 忽然想到, 以蘇陌憶的脾氣, 定不會將這件事輕巧揭過,他一定會查。那麽今日一早上藥鋪買過避子藥的人,這 條線索他不會想不到。為了躲開蘇陌憶的追查, 這藥得買得不留痕跡。於是她一咬牙, 幹脆調轉腳步,去京兆府找了梁未平。

多日不見林晚卿,這一重逢,就是林晚卿把他從**扯起來。梁未平不悅地惺 忪著睡眼,隻見她神色著急,一副火燒屁股的樣子,也就不太敢抱怨了。他耷拉著 腦袋,跟著林晚卿東市、西市分頭跑了十數家藥鋪,才拚齊了三包藥。

兩個人回到梁未平的住處。氤氳的熱氣中混雜著濃濃的藥味,小屋的火爐上, 一罐黑乎乎的湯汁被倒入了瓷碗。

梁未平走過來,遞給林晚卿一盆水: “用水涼一下,冷得快。”林晚卿一頓, 接過那盆水,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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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陌憶?”

聽到梁未平的問題,林晚卿手裏的水差點端不住了。她震驚地抬頭,一張嘴張 了又閉上,什麽也沒說出口。

梁未平卻一副看穿一切的樣子,袍裾一撩坐到她身邊: “火急火燎地買藥,除 了要死的病,怕就隻有避子湯了。”林晚卿咬了咬唇,無力地辯解道: “那我不小 心誤食毒物,也不是沒有可能……”梁未平歎氣,拉著林晚卿來到一麵銅鏡前指著 她的脖子道: “你告訴我中什麽毒會在脖子上留下這種印跡? ”林晚卿這才發現自 己的側頸和耳後,都還留著昨夜的痕跡。淡粉微紅,在她雪白的皮膚上尤為顯眼。 這個……狗畜生……怎麽還咬上人了……林晚卿理虧,卻還是憤憤地道: “那也不 一定是蘇陌憶呀……”

梁未平聞言又歎了一口氣: “若是個尋常人,你也犯不著一包避子湯都要跑十 個藥鋪。”“……”林晚卿一噎,無法反駁。如果可以選的話,她真不想跟刑獄有 關之人交朋友。

梁未平見她悶聲不再說話,一副心虛、理虧的樣子,也不再糾纏。他出門將那 碗晾好的避子湯遞給她道: “想不到你能為了留在大理寺犧牲到這種程度……”“咳 咳……”林晚卿冷不丁被嗆了一口,趕忙道:“蘇……他還不知道是我。”

梁未平的臉色霎時變得一言難盡, 他看著林晚卿不解道: “你, 和他, 那個…… 然後,他不知道那個人,是你? ”怎麽聽起來這麽像那些半夜混入女子閨房,奪人 清白的采花賊才會做的事?

林晚卿知道梁未平一定又想到了什麽奇奇怪怪的事情,也懶得解釋,匆匆放下 喝空了的碗道: “你就當我是貪圖他的美色,又不想負責吧。”她從梁未平的衣架 上拿起一個圍脖,往脖子上一圍, “所以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不然你就成了 玷汙大理寺卿蘇大人清白的共犯。”梁未平嘴角一抽, 正要反駁,卻聽那個已經快 跑到門口的人道: “這藥一日一次,連服三天,還得勞煩梁兄下職之後往大理寺送 一送。”

梁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