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破繭成蝶
小秋的喉嚨裏發出壓抑的聲音,像有一頭困住的小獸堵在那裏,她身體緊繃著,肩胛瘦瘦的骨節在衣服紅布料下聳起,掙紮著試圖把手抽回去,寧檬卻執拗地握住。程遠洲萬分緊張,害怕她有傷人舉動,站在一邊緊緊盯著。
聲音衝口而出變成嗚咽,譚秋忽然脫力,整個人塌進寧檬懷裏,繼而變成號啕大哭,哭得聲嘶力竭,仿佛要把受的委屈一股腦吐出來。
寧檬拍著她的背,無聲地安慰。她哭了那麽久,久到程遠洲抬腕看了幾次表,又一次次看個空——現實中他是戴了腕表的,但一進遊戲它就消失了。
譚秋的大哭總算慢慢變成抽噎。
程遠洲急不可耐地要開始審問,譚秋卻主動開口了。
“我是恨姐姐。”她說。
寧檬心中一驚。她之前指責譚秋的那番話,其實是詐譚秋的,為的是把譚秋逼迫到情緒的極端,尋找渲泄的出口,才能吐露真相。
她卻並不希望譚秋恨譚春。雙重人格的副人格恨主人格,會導致嚴重的後果——副人格吞噬主人格,那樣的話,譚春就回不來了。
卻聽譚秋接著說:“我恨她懦弱。爹 喝了酒打娘,她一點也保護不了娘,就隻知道哭。娘死後,爹 讓她輟學她就輟學,一點也不知道反抗。爹 讓她騙人,她就騙人……軟弱無能!如果活下來的是我,我絕不會活成這個樣子!”
原來譚秋的恨是恨鐵不成鋼,而不是嫉妒。
而寧檬知道譚秋是譚春的第二人格,是譚春想像出來的,這份恨,其實是譚春對自己的恨。
寧檬小心地問:“所以,你才……取而代之嗎?”
譚秋緩緩搖了搖頭:“原本也不至於。直到發生了那件事……”
“發生了什麽?”
“我爹 他,殺了姐姐的男朋友。”
“什麽?!”寧檬驚呆了。程遠洲也一臉震驚。
寧檬心中快速地轉著念頭,脫口而來:“譚春的男朋友是……小銀匠?”
譚秋點了點頭。
*
作為副人格,譚秋知道譚春的所有過去。
一年前。
模樣長得挺好,就是有點油嘴滑舌的小銀匠,蹬著他的三輪車來到仙橋鎮。他的三輪車上除了工具,還有爐灶有涼席,平時不管在哪個村鎮出攤,晚上都是在車邊地上打地鋪。年輕身體好,對這點辛苦漫不在乎,大夏天的,被子都不用蓋。
可是那幾天正好下大雨。
他就跟人打聽誰家能借宿。別人告訴他:“去譚奇水家吧,他家兩層樓,寬敞。”
小銀匠就找到了譚奇水家。
譚奇水仰在躺椅上摳著腳,苛刻地打量著他:“那不能白住,得收住宿費。”
小銀匠幹幾天也掙不了幾塊錢,賠著笑說:“叔,我這還沒開張呢,哪有錢啊?您看這樣好不好?您家有沒有舊銀,我給您翻新重打,您要什麽樣式,我就給您打什麽樣式。”
譚奇水想說沒有,正要趕他走,忽然想起了什麽。
他讓小銀匠等著,自個兒上了二樓,喊著:“譚春,譚春!”
譚春倚著窗台,有點懨懨的:“爹 ,天都這麽晚了,別接香客了。”
“嘿你這孩子!以為你爹 整天把你當驢使是吧?”譚春給譚奇水掙了不少錢,隨著她年齡增長,他沒喝醉的時候,多數時候對她是和顏悅色的。這幾天譚春沒來由地情緒低落,他也想哄哄她。
譚奇水不知從哪裏拿出一個布包遞給她,打開,裏麵是個舊舊的銀鐲子。
譚春一愣:“這是我娘陪嫁的鐲子。”
譚奇水賠著笑,臉上堆出討好的皺紋:“你一年到頭辛苦掙錢,你爹 也該獎賞獎賞你。這鐲子給你了,就是舊了點,樣式也老了,樓下來了個銀匠,這幾天借宿咱們家,他懂得時興的花樣,你拿著找他,打個新樣子的戴著。”
譚春低頭看著鐲子,沉默不語。
譚奇水不樂意了:“哎,你還不高興怎麽著?”
“高興,謝謝爹 。”
“哎。”譚奇水滿意了,臨走時候又叮囑,“對了,他打銀子時你得在旁邊盯著點啊,我聽人說這小子不地道,克扣銀子,你看著點別讓他做手腳。”
“嗯。”
譚奇水喜孜孜走了。
過了一會,譚春拿著鐲子走下一樓,敲了敲內間敞開的門。小銀匠一抬頭,看到一個姑娘站在門邊,一身紅衣襯得尖尖的臉兒膚色雪白,是他走過無數村鎮,見到過無數姑娘,也從未見過的那種白。
他愣了一陣才回過神來,從凳子上呼地跳起來:“啊——是房東家妹子是吧,房東叔剛才說你要打個鐲子……”
他從工具箱裏抱出一摞紙卡:“先先先挑個樣子吧……”手忙腳亂地沒拿穩,紙卡嘩啦掉了一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麽,趕緊蹲地上撿。隻聽譚春細聲細氣地說:“我不打新的,你幫我把它洗幹淨就好了。”
接下來三天,小銀匠都住在譚家的一樓。白天時,打首飾的到一樓找銀匠,香客們到二樓找譚春。
晚上,譚奇水酩酊大醉橫在他自己屋裏,譚春就到銀匠屋裏,坐在一邊看他靈巧的手指下琢磨出閃閃發光的美麗銀器。
三個漫漫長夜,他們可以說很多話。
比如說,譚春告訴他,之所以維持鐲子的原樣,因為它是娘的遺物。
她說,她根本沒頂什麽仙,都是爹 逼她假裝的。
她說,她受夠了這樣騙人騙錢的生活。
小銀匠離開仙橋鎮的前一晚,一邊跟她說話,一邊敲出一對銀戒指。兩隻戒指表麵各雕刻著半邊蝴蝶,挨在一起就是一整隻,形狀生動,振翅欲飛。
譚春羨慕地說:“真好看,這是誰家訂的?”
小銀匠說:“這是我用克扣下的銀子打的,這點料攢了得一年。”
譚春:“……”
他把一隻刻著右半邊銀戒指套在她的右手食指,另一隻戴在自己手上:“有個成語叫破繭成蝶。”
譚春愣愣問:“是什麽意思?”
“是自由的意思。”小銀匠看著她的眼睛,“譚春,我帶你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