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抉擇
放下合著衣服,躺在地上睡了一夜。早課時間到來,書院響起鍾聲,他閉著眼,心中也咚咚咚響了三聲,然後接著去睡。不知過了多久,總之是天大亮了,窗外人影晃動,像是在嗅探書房內發生了什麽。放下的心裏冒出一句惡毒的詛咒,複又睡了過去。
日頭到了中天,又偏向西頭,天黑了,放下扯過一床被子,覆在自己身上,等待另一個天明。就這樣囫圇又過了一日,有人在門外敲起了門。
放下掙紮起身,搖了搖沉重的腦袋,時空還有些混淆。他扶住門框,打開半扇門,一個小學徒先是一驚,露出怯懦,很快將一封信遞給了放下,便飛也似得逃了。信封正麵空無一字,放下翻到背麵,看到了一隻醜陋蝙蝠的圖像。往事又一下子湧了過來。放下回到桌前,打開信封,裏麵隻有一張紙,紙上隻有一句話:想起來了嗎?
放下的心一抽,突然怒不可遏,他將紙張撕開,再撕開,任其飄落在地上。望著那一地碎紙,放下的思緒又沉入到那些失而複得的記憶中。
那已經是很遠很遠的過去了……
彼時,有這麽一群少年,都是礦工子弟。他們像一群永遠在**的蜜蜂,群居在連排的礦上宿舍裏,共享著彼此的油煙和爭吵。一次井下的瓦斯爆炸,帶走了其中幾個少年的父親,隨後艱難的生計又讓他們的母親遠走他鄉,杳無音訊。
這幾個成為孤兒的少年因此失去了指引,迷失了方向。他們偷熟了的瓜果,扒運煤的火車,搶古城腳下乞丐盆裏的幾毛錢,疊羅漢偷窺女職工澡堂……他們遊**在這座古城的每個角落,從一群蜜蜂變成一群馬蜂。這群馬蜂唯有一個地方從未涉足——那座吞噬了他們父親的礦井。或是出於悲痛,或是出於恐懼(許多孩子父親的骨殖還深埋於井下),那座廢棄的礦井成了這群少年心靈的禁地。
隨著時間推移,這群孩子壞事做得越來越多,膽子越來越大。有人傳那座廢棄的礦井要被徹底填平,上麵要蓋大樓。流言傳來的那天晚上,這群少年剛打完群架,其中有個少年提議:“我們去看一看那個煤窯吧。”沒有人響應。少年又說:“那裏麵還埋著你爸,他爸,還有我爸。”另一個眼角流血的少年說:“去,一起去。”那群馬蜂便一言不發地向那座廢棄的煤窯前行。
到了目的地後,所有少年圍在窯口外,像是在默哀。隻有提議和第一個附和的兩個少年遲疑一下,帶頭鑽進了煤窯。附和的少年掏出打火機,卻被提議的少年打落在地上。附和少年回過神來,想起瓦斯的危險,便默默跟在後麵。他們往裏走了幾十米,踩著碎礫,嗅著鹹腥,迎著更深的黑暗,裹著更靜的寂靜,深入到了世界的另一個層麵。
然後便是窸窸窣窣的響動,很遠久,卻密密匝匝。打頭的男孩停下腳步,彎腰,回身。身後的男孩看到他的眼睛眨了一下,一道光如水銀瀉出。打頭男孩重又站起身,張開雙臂,將肺裏所有的汙濁壓成一個拳頭,然後盡情呐喊。那拳頭斜著向下,穿越了殘破的巷道,喚醒了所有已死或未死的靈魂,回報以漸起的波浪,斜著向上,排山倒海般的撞擊過來。
身後的少年已經趴在地上,瑟瑟發抖間望著前方這個瘦削的,卻幾欲飛翔的背影。持續的蝙蝠尖叫充斥了狹窄的巷道,它們的翅尖掠過巷壁,陳年灰塵撲簌而下。後麵的少年隻能低下腦袋,不知為何,如父親剛死那天般委屈地哭泣。
一秒若一天,一分若一年,恐懼持續地越久,時間也就越來越模糊。總之過了許久,那群死亡靈魂終於散盡,趴在地上的少年扶著牆,顫抖著站起身。而前麵的少年已經掉轉過頭,往巷口走去。身後的少年也跟隨著他的腳步,重又回到地麵。巷口的那些等待者們大概因為害怕,早已做鳥獸散。領頭的少年看了看頂上的一輪滿月,打開掌心,他鮮血淋漓的手心中躺在一隻被捏死的蝙蝠。
放下想到:當年那個徒手捏死蝙蝠的少年便是謝天慈,自己則是在他身後瑟瑟發抖的孩子。而自那以後,謝天慈成立了蝙蝠幫,想要入夥的少年都要到蝙蝠棲身的井下徒手抓一隻回來,隻有這樣才能在身上紋一個蝙蝠紋身。這群人做了許多壞事,而他自己則始終是跟隨在謝天慈後麵的從犯——直到他們意外致死了那個叫胡廣耕的老頭,直到謝天慈在那個逃竄的雨夜再次成為要殺害他的凶手。
放下感到腳心冰涼,他站起身,走來走去,發了一連串的冷顫後,才鎮靜下來。他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他隻是那個跟隨者,而不是那個首惡之人。放下開始一遍遍的自語:“我隻是那個跟隨者,我不是那個帶頭幹壞事的人,我不是那個帶頭逼死老頭的人,我不是那個舉起凶器的那個…… ”
就在此時,手機響了,是為龍隱書院提供法律服務的律師事務所打來的。放下接通電話,搶在律師說話前,說道:“我正有事要找你,半小時後到事務所。”
肖揚開車到達龍隱書院時,放下正從山門裏衝出。她靜靜看著這個胡子拉碴的男人,絲毫沒有往日裏的整潔和風度。待放下走遠,肖揚下車,進入龍隱書院。
書院裏的氛圍有些怪異,那些學徒們對肖揚既不問候,也不阻攔,任由她直奔放下的書房。書房的門是開著的,一個年輕的義工正在收拾淩亂的房間。義工認得肖揚,便默默退了出來。
肖揚跨過門欄,一股腐朽的、充滿著雄性荷爾蒙的味道撲麵而來。肖揚環顧一周,腦補了放下像一頭困獸般肆虐的場景。隨後,肖揚看到屋子正中的八仙桌上有一張信封,和一份拚湊起來的碎紙條。肖揚走上前去,看到上麵的那一行字:想起來了嗎?
肖揚咬著嘴唇,暗想:對方逼得可真夠緊的。
肖揚又拿起那張信封打量。他看到了信封背麵的那一隻蝙蝠。肖揚突然想起龔建曾告訴她:相比其他地方小混混在身上紋青龍或白虎,平遠古城的小混混更喜歡在身上紋蝙蝠。
肖揚將這隻蝙蝠拍照,發到重案組的微信群中。
龔建很快回複:就是這隻蝙蝠,我們在幾年前抓了不少身上紋這種蝙蝠的人。
聶風遠也插話進來:我對調閱了那些有蝙蝠紋身的人員檔案,發現他們犯案時大多未成年,而且單親家庭居多。這些人自稱為蝙蝠幫,跟在一個大頭目和一個小頭目後麵混。但十多年前,這兩個頭目間蒸發,蝙蝠幫也就自然解散了。”
肖揚問:這個大頭目和小頭目分別叫什麽?
聶風遠答道:沒有人說出那兩個人的名字,他們大概害怕會遭到報複。
龔建補充道:但是有一個人曾把那個大頭目的頭像畫了出來。龔建隨即將頭像畫傳到群裏。
肖揚點看手機上的頭像,放大,細細看了十秒鍾,然後目光轉向牆上掛著的放下院長的照片。
一切都明白了。
進入律師事務所,沿著長長的走道,走過若幹隔間,放下推開盡頭那扇辦公室的玻璃門,看到事務所的合夥人,也是全市知名的程律師。程律師並沒有起身迎接,他隻是伸伸手,態度冷淡的請放下坐下。
程律師清清嗓子,說:“經史子集中有許多故事,那些聖人喜歡用講故事的方式來教化眾生。我們律師也喜歡講故事,因為故事有參考價值,像判例一樣,哪些有罪,哪些沒罪;哪些罪輕,哪些罪重,對照一下就清楚了。”
放下明白程律師話中有話,他說:“那請你說一下你的故事。”
程律師抿一口茶,說道:“有這麽一起案件,說有一個程序員,每天辛勞工作,不僅不被老板賞識,還被同事嘲笑,因此心中滿是積怨。在一次軟件項目開發過程中,他在寫代碼時,故意留了一個口子,使整個看似完美的係統存在一擊致命的風險。係統交付客戶後,小夥子繼續新的工作,但他依然被忽視、被蔑視,有一天上班期間,他腦子一熱,便利用這個預留的口子,對係統發起了攻擊。造成係統的崩潰,直接損失至少在幾百萬元。”
程律師頓了頓,接著說:“客戶當然不願意了,程序員所在的公司賠付了客戶損失,前提是客戶不會將這次重大事故公之於眾。畢竟這家技術公司向來以安全著稱。當然,公司也不會報案,這樣同樣損害它的商業信譽。公司開始了自查,可查來查去,每一個參與開發的程序員都有嫌疑。公司便一股氣把這一波程序員都解雇了。”
程律師看了一眼放下,說道:“說來說去,都是鋪墊。現在進入正題了。那個程序員知道他幹了違法犯罪的事情,便找到了我。我查了一下,他犯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七十六條破壞生產經營罪,情節很嚴重,應判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我問他所在的公司有沒有報案。他說沒有報案。於是,我建議他立刻收拾東西,到國外工作個十年再回來。”
程律師笑著問放下:“知道我為什麽要讓他出去躲個十年嗎?”
放下點點頭:“十年是這起案件的追訴時效。”
程律師拍了拍手掌:“你果然博學啊。的確,隻要公安機關沒有立案,案件過了追溯時效,就不需要追究犯罪人的刑事責任。”說著,程律師轉身到文件櫃,抽出一份檔案,放在放下的麵前。程律師正色道:“在大部分的刑事案件中,我們律師都是以客戶的利益至上,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找出減輕或免於犯罪嫌疑人刑事處罰的依據。”
放下打開這份檔案,看到了一份合同,上麵有謝天慈的簽名。
程律師說:“恰巧,你的朋友,謝天慈也成了我的客戶。他也向我說了一個故事。”
放下猛得抬頭看向程律師,目光如炬,像是要將程律師一口吞下。
程律師一愣,聳聳肩:“整個故事的始末我就不說了,畢竟兩位是親曆者,要比我清楚許多。我想說一說當年那起詐騙案的法律結果。雖然你們間接造成被害人猝死,但兩者並不構成直接因果關係。另外,那個老人也沒有就被詐騙的事情報警,所以這個案件也就同樣存在追訴時效的問題。”
“追訴時效。”放下的語氣有些悵然若失。
“對,案發距今已經十幾年了,早已超過了追訴時效,你和謝天慈不需要再承擔任何刑事處罰。”
程律師站起身,走到飲水機前,給放下倒了一杯水:“你還是平靜下來,好好消化一下我說的話吧。”
放下已經進入一種虛空的情緒中,他喃喃道:“可是,我有罪。”
程律師將手放在放下的肩膀上,質問道:“誰知道?”
“我知道。”放下說。
“隻有你,謝天慈和我知道。作為律師,我會保密的。”
放下還沉浸在自己虛空的世界裏。
“你總不想讓全世界都去發現: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師竟然有這麽不堪的過去吧。”程律師冷冷地說:“更何況,你形象的崩塌,對龍隱書院的社會信譽也會帶來毀滅的影響。”
放下心中一凜,他想到了眾口鑠金這個詞。
程律師打開桌麵上的一個文件夾,說:“謝天慈委托我和你前簽一個協議,如果你同意龍隱書院參與龍隱山旅遊開發,他便保守你們當年一同設局詐騙老人的秘密。”
放下低頭看著這份協議,一隻鋼筆靜靜地躺在紙麵上,他的手指在顫抖。
程律師說:“謝天慈希望你用一天時間考慮一下。一天後,他便會將你們的故事講給媒體聽。”
程律師將那份協議塞回放下的布包,理了理衣服,伸出手,做出了一個送客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