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警之死

轉過一片煤場,刀客來到城東湖西岸,這是他約陸定一見麵的地方。入冬以後,氣溫急速下降,湖麵上竟然結出了一層冰,晶螢剔透,反射著湛藍的天空。刀客深呼吸,讓冰涼的空氣灌進自己的肺。他想呐喊,這一定會很舒服。

就在此時,電話響了,不是自己手機的鈴音。刀客低頭,看到一個油紙包。刀客撿起紙包,打開,裏麵是一部手機和一個望遠鏡。電話還在響。刀客端起望遠鏡,看到湖東岸陸定一正手持著手機,也端著望遠鏡望向這裏。

刀客接通電話,陸定一的聲音傳來:“汪正義。”

“是我。”刀客平靜地回答:“你想怎樣?”

“我就是想看看你。”

“那麽,我來了。”

兩人不說話,隻是通過望遠鏡彼此望著,風聲在聽筒裏呼嘯。

刀客打破了沉默:“你不會把華億公司涉嫌犯罪的證據交給我。”

“當然不會。”

“我想也是。”

“我想你對此也不在乎。”陸定一道。

“我不在乎。”刀客輕哼了一聲。

“那你在乎什麽?”陸定一問。

聽筒裏靜默了會兒,刀客問:“米克死前,都說了些什麽?”

“去你媽的,他就說了這句:去你媽的。”

刀客笑了:“這是米克的風格。”

“你雖然是一名殺手,但看起來你還是很在乎米克的。”陸定一說。

“所以我來了。”

“來複仇,來殺我?”

“對。”

陸定一笑了,他放下了望遠鏡。目光越過這片大湖,望著對麵那個渺小如黑點般的人。“說說你吧,當年為什麽要當一名聯防隊員。”

“我說我曾經想當一名警察,你信麽?”刀客說。

“我信。”陸定一答。“你想過一種和你父親勞萬戶不一樣的生活。”

“我以為可以,但你的出現,顛覆了我的理想。”

“勞萬戶的死,是注定了的,不會因為我的出現而發生改變。”陸定一沉一口氣,接著說:“我當時要帶他投案自首的,隻是他選擇了反抗,我們才會開車衝下山崖。”

聽筒裏靜默了會兒,刀客接著說:“我沒想去了解這麽清楚,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但你也改變了我的命運。”陸定一吼道:“你利用職務之便,銷毀了我的臥底檔案。”

“銷毀?”勞萬戶冷笑一聲:“我建議你看一看我手上的東西。”刀客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牛皮紙包裝的檔案袋。

檔案袋上雖然沒有名字,但陸定一還是從望遠鏡裏看到上麵油印著的,曾經屬於自己的臥底編號。陸定一倒吸一口涼氣。

“當年我把你的臥底檔案從檔案室偷走,找了個沒人地方點燃了一把火,我想讓你存在的證明徹底消失。但一轉念,我又做了另一個決定。我要把你的這份檔案帶在身邊。你知道嗎,那種感覺很爽。那種將一個人的命運揣進屁股口袋,分分秒可以將他從這個世界上抹去的感覺很爽!”刀客大聲笑著,幾隻飛鳥從冰麵上驚起,撲扇著飛走。

“你想怎樣?”陸定一的聲音有些發顫。

“我記得小的時候,大概是九十年代初的冬天,這片湖麵結了冰,我和幾個同學跑到冰麵上玩,結果冰麵裂了,一個同學掉進了水裏。我們都傻了,看著那個同學在水裏掙紮,冰窟窿卻越來越大,裂縫就要蔓延到我們的腳下。我們就回頭跑,跑回到岸邊,再看湖麵,那個落水的同學已經沒有了影子。”刀客停了停,接著說:“那一年很冷,但應該沒有今年冷。電視上說全球氣候反常。如果你能穿過這片湖麵,來到我的麵前,我就會把檔案給你。”

陸定一放下手機,看著近在咫尺的冰麵。對岸的刀客從岸邊撿起了一個石塊,用盡力氣,向陸定一這邊拋了過來。石頭劃出一個弧線,飛了五十多米,在冰上砸了一個窟窿,消失在水麵下。

“看樣子還不夠結實。”刀客說:“我給你五分鍾的時間。”說完,他將陸定一的檔案也擲到了冰麵上,再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打火機,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陸定一沉一口氣,便邁開大步,走到了冰麵上。岸邊的冰不平整,突出的冰淩在陸定一的腳下被踩爛,發出細碎的聲音。陸定一繼續向前,離開了岸邊二十多米,冰麵變滑,變薄,腳下的細碎聲變成一種低層的轟鳴,從水底深處傳來。陸定一將大衣脫下,扔到冰麵上,減輕自己的重量。又往前走,轟隆聲中夾雜起碎裂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到遠。再看腳下,湖水已經隔著冰麵在腳下晃動。陸定一停下腳步,慢慢趴下身子。手機聽筒裏又傳來刀客的聲音:“回頭是岸。”

陸定一罵了一句:“去你媽的!”

刀客微微一笑,掛了電話。

陸定一匍匐在冰麵上,艱難地向前爬著。冰碴割破了他的臉,在冰麵上留下了一行細細的血痕。終於跨過了湖中央,距離西岸也越來越近。陸定一站起身,又邁開了步子。那份消失了多年的臥底檔案觸手可得。刀客卻也向那份檔案大步走了過來。相距還有十米距離,兩人停下了步子。牛皮紙檔案靜靜躺在兩人中間。

刀客掏出槍。陸定一注意到槍柄上鐫刻著六角星。

“不玩刀了?”陸定一問。

“我要用米克的方式。”

“複仇,明白。”陸定一聳聳肩。

兩人靜默,盤旋的飛鳥又回到了冰麵上。

“還有什麽話要說嗎?”刀客問。

“把我的臥底檔案留在這裏。”陸定一說。

刀客點了點頭:“我答應你。”

陸定一望著那群在冰麵上覓食的鳥兒,呼出一口白氣,心中默語:就這樣吧。

刀客摳動了扳機,一聲槍響,鳥兒再度飛遠,陸定一倒在冰麵上。

(2)

值班室的電話響了,城東派出所民警告訴值班的龔建:“有一名臥底警察在東湖的冰麵上被槍殺。”龔建心中一沉:臥底警察?他忙問臥底的姓名。那個派出所民警說出了陸定一的名字。龔建放下聽筒,怔了會兒,出了值班室,一頭撞見走廊裏的陸冰心。

龔建又是一愣,然後張開雙臂,將陸冰心抱在了懷裏。陸冰心起初還有些摸不著頭腦,但當龔建說道:“一個老臥底離開了這個世界”時,陸冰心的心裏便明白發生了什麽。

肖揚駕車載著陸冰心直奔城東湖,兩人一路無話,但悲慟與疑惑卻始終充滿了整個車廂。車停下後,陸冰心看到冰麵上被白色床單覆蓋著的一具軀殼。他強忍著顫抖,咬著牙問身邊的派出所民警:“你說他是臥底?”

這位民警將一個透明物證袋遞給陸冰心,說道:“這是在現場發現的死者的臥底檔案。”

陸冰心接過物證袋,戴上手套,從裏麵取出了那份沾有血跡的臥底檔案,打開第一頁,便看到了父親的年輕的麵孔。陸冰心的一滴眼淚也在此時落在了紙頁上。

當晚,一間靈堂在陸冰心和陸定一曾經共同生活過的小巷支了起來。本以為會冷冷清清。沒想到的是,公安局的那些同事,甚至是許多退休民警都來到靈堂祭奠。龔建偷偷告訴陸冰心:是肖揚把你父親犧牲的消息發到單位微信群裏的。

龔建那句話中的犧牲兩個字,讓陸冰心的眼眶又開始泛酸。他望向靈堂外的肖揚。這位年輕的組長正在應付一撥又一撥來吊唁的同事,一切都在她的打理下井井有條。

夜深了,來奔喪的人慢慢散盡,精疲力盡的肖揚一屁股坐在陸冰心跪著的軟墊上。陸冰心向邊上挪了挪。

肖揚說:“腿跪麻木了吧?不行就坐一會兒吧。”

陸冰心搖了搖頭,向肖揚建議道:“要不你進屋睡會兒吧?”

“再等會兒吧。晚上巡邏結束的那些家夥還沒來呢。”說完,肖揚打了個哈欠。

陸冰心撚起一刀紙,放進火盆。火苗串了起來。兩人便盯著火苗出神。肖揚又打了個哈欠,眼皮沉重,頭一歪,靠在陸冰心的肩膀上打起盹來。陸冰心靜靜地又跪了會兒,直到肖揚鼻腔發出輕輕的鼾聲,他的心才慢慢平靜下來。

暈乎乎地又忙了一天,挨到出殯的追悼會上,那些同事們又都來了。雖然他們都沒有穿警服。但卻嚴守著平日裏的紀律,一個個站的筆直。退休多年的老局長為陸定一做了悼詞,回憶了他作為警察時的光輝歲月,已經作為臥底時的巨大付出。老局長希望重案組能夠繼承陸定一、郝義軍的遺誌,繼續發揚刑警精神,在打擊違法犯罪的道路上勇往直前。

火化爐前,陸冰心低聲問肖揚:“老局長沒有提到父親和鬼頭、王姐、阿貴等係列意外死亡的案件的聯係。”

肖揚答道:“嚴格來說,你父親算是這些案件的嫌疑人,局裏麵已經向檢察院報告了情況,但由於你父親去世了,鬼頭、王姐。阿貴等人的意外死亡案件也就畫上了句號。”

陸冰心點點頭:“所以是退休的老局長來主持的追悼會。”

“在任的局長畢竟要避嫌。”

由於陸定一不是烈士,大家隻得將其葬在了民政部門為特別規劃烈士墓園邊上,距離郝義軍的墓隻有十幾米遠。大家用三組禮花,代替了為警察烈士鳴發的三排槍響。

送葬的人相繼離去,隻剩下龔建、聶風遠和肖揚整理陸定一墓上的鮮花和鞭炮炸完後的碎屑,陸冰心站在一邊,看著自己的戰友一陣忙乎。

清理完,龔建建議:“咱們再給陸定一、郝義軍敬個禮吧。”聶風遠說好。肖揚把陸冰心拉過來,大家站成一排。肖揚清亮的嗓音喊道:“敬禮!”每個人都舉起右手,給兩位英雄敬了個標準的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