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伏如斯

打來電話的是距離北皇山最近的派出所出警的民警,詢問具體的位置。林重向他們指明了方向,算著路程,很快會到他們所在的位置。

任苒滿心的傾訴被打斷,再迎上林重幽深的眼神時,突然生出一陣怯懦。她搖搖頭:“算了,都過去了,沒必要說太多。”

林重重新坐在她身邊,過了一會兒,狀似無意地說:“沒事,我等著你。”

出警的民警隻有兩位,程序走得很到位。年齡稍大的那位警察詢問了任苒一些情況,再跳到坑裏查看了石碑,立即打電話和派出所聯係,要多派幾個人過來。

“謝謝你任小姐,我們已經向上級匯報了。”老警察說,“今天就會有考古隊的同誌過來。”

任苒想起,父親也時常是這樣,一個電話打到家裏,哪怕是深更半夜,他也要趕去現場。萬一是重要的墓葬或者文物,被外力摧毀後,必須進行搶救性發掘。

她點點頭:“謝謝你們。那我先回去了,有什麽需要我配合的,盡管打電話。”

老警察和藹地對她笑笑。任苒坐上林重的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林重問:“要不要去觀裏,找那位老道長要藥酒?”

“不用了。”任苒試著扭轉腳踝,“好像沒那麽疼了。回家買塊膏藥貼上就行。”

車子開動,兩旁的樹開始徐徐往後退。任苒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兩次從北皇山回城,都是與林重一道。而自己的男朋友周子黎,不知道他身在何處,在做什麽。

糾結再三,看著一串熟悉的號碼,拇指終於摁下了綠色的撥出鍵。

聽筒裏傳出的始終是長長的鳴叫聲,可惜一直沒人接聽。

他這是有什麽事嗎?任苒有些心焦,暗地後悔不該和他慪氣。

“你要回家還是去醫院,或者有沒有要去的地方?”林重淡淡地問。

任苒咬著下唇:“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把我送到文物稽查大隊?我想去找我男朋友。”

林重瞥她全身上下:“就你現在這樣?”

任苒這才想起,現在的自己,全身都是灰塵泥土,連臉上都沾了不少,一雙手更是髒得看不出膚色。滿心想去見男朋友的激動之心,像被潑了涼水。她說:“要不……我就直接回去吧……”

林重微微搖頭,任苒不知道他要做什麽,正滿心忐忑,他突然在路邊停住了車,一指附近:“那有個公共衛生間,你去洗洗。”

任苒如蒙大赦,連忙下車,盡可能快地到了衛生間,對著鏡子洗手、洗臉。中午出門前化的眼妝糊成一片,她隻好用紙巾一點點擦掉。衛生間隻有水龍頭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格子衛生間方向傳來一陣手機鈴聲。任苒一怔,還以為衛生間隻有自己一人,沒想到早有人在衛生間裏。

“喂,哈尼。”嬌滴滴的女聲接起了電話,在近乎空曠的洗手間裏回**。

這聲音,任苒認識。她詫異地回頭,看著格子間緊閉著的淡黃色的門。謝盈怎麽在這?真是太巧了吧。

任苒不太想和她打照麵,特別是在這樣尷尬的場所。她關上水龍頭,閃到最近的格子間裏,輕輕帶上了門。

她聽見謝盈從格子間走出來,高跟鞋與瓷磚地麵碰撞出清脆的聲音,說不出的刺耳。謝盈語調輕快地說:“今天晚上沒時間噯,我已經約好了要和男朋友吃飯。”

不知對方說了些什麽,她笑起來,真像銀鈴鐺撒在空氣中:“管他承不承認,我認定是他就行。好了,掛了。”

謝盈洗手後很快就離開,任苒在格子間裏等了好一陣才推門出來。這種狹路相逢的場景,她一般都是能避則避。若是真被逼急了,任苒都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

回到林重的車上,任苒抱歉地笑笑:“對不起……”

“沒事,”林重平淡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任苒剛鬆了一口氣,聽林重問她:“聽說我們安總很欣賞你,還跟你見了麵?”

任苒驚訝:“你怎麽知道?”

“你對我們安總了解多少?”林重沒有回答任苒的問題,又反問了她一句。

任苒有些說不出話。賣個畫,還要了解買家是怎樣的人?安晟拍賣公司的人怎麽都那麽奇怪?

“江湖險惡,你自己小心一點。”林重淡淡地說了一句,順著指引線把車停靠在路邊,“文物稽查大隊到了。”

任苒的腦內幾乎成了一片漿糊。一路上聊得好好的,怎麽到了終點就翻臉?看在他專程去北皇山救了自己,任苒低下頭,慢慢解開安全帶,腳輕緩地踩到地上,預料中的疼痛沒有襲來。任苒鬆口氣,扶著車身站直了身體,轉頭麵向林重。

“林先生,謝謝你,我去找我男朋友了。”

林重看著她,突然大步走來,擋在任苒身前,抓住她的手腕。

“林先生你……”任苒一驚,他要做什麽?

林重居高臨下盯著任苒的眼,西下的夕陽在他身後,背著光看不見他的表情。就是這樣,任苒莫名有些驚慌,仿佛有陣風刮過心底,不知道他要做什麽。

“任苒。”林重開口叫她的名字。

“林先生,請你放開我。”

林重的手微微鬆了些,但並沒有放開她。他低頭,看著任苒,緩緩說:“我隻是突然有個建議,你最好在這裏看看。”

任苒不解:“看?看什麽?”

“你最好不要知道。”

做什麽故弄玄虛!任苒氣急,沉下臉:“林先生,請你放開我。”

林重沒有動,任苒不再做無謂的勸說,想掰開他的手指。

她聽見林重說:“因為,你男朋友正在和別的女人約會。”

任苒脫口而出:“你開什麽玩笑!”

林重依舊是那副淡漠的神色,沒看任苒,也沒回答她,隻是讓開了身體。

那是文物稽查大隊的正門,正是下班時分,工作人員三三兩兩的離開。等待男女朋友下班的人,通常就在正門前,隨意找個地方等著。任苒也曾是這其中一員。

任苒幾乎忘了她之後的舉動。她是如何急切的搜尋周子黎,又是怎麽看到那一幕,全然沒有記憶。像潺潺流水刷過青石麵,丁點痕跡一應全無,隻有那個刺目的場景,深深鐫刻在腦海裏。

在街對麵,謝盈像一隻輕盈的燕子,撲到周子黎懷裏,臉上的笑意滿足而甜美。周子黎眼神帶著無奈的寵溺,他低下頭,不知道對謝盈說了些什麽。謝盈嘟著嘴撒嬌,空氣裏充滿著戀愛的粉紅桃心。真是登對的一對小情侶。

兩人說了一陣,一同上了停在路旁的周子黎的車。謝盈輕車熟路地打開副駕駛的門,坐了進去。任苒看見周子黎拉開車門前,摸出他的手機看了看,不知道有沒有看到自己打的電話,也不知道是真沒看見還是假沒看見,周子黎漫不經心地把手機放回包裏,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任苒心都涼透了。三伏天,突然變成了三九寒冬,冷得她渾身發抖。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幹枯幹澀:“你故意的,是不是?”

林重輕嗬了一聲:“任小姐,你太高估我,也太高估你自己。”

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

“為什麽,他會這樣……她為什麽?”任苒看著灰色的小轎車絕塵而去,明知道沒有回答,嘴唇抖著,不由自主地問。一陣孤零零地被拋棄感襲遍全身,仿佛天地間隻剩自己。這種感覺,媽媽離開自己時,是第一次。今天,是第二次。

林重沒有回答,隻是放開了任苒的手。他走回駕駛室旁,不帶一絲溫度地說:“走吧,這時候還可以去醫院,看看你的腳傷。”

任苒低著頭,一動不動。林重也不催促,保持半打開車門的姿勢,靜靜地等她上車。哪知任苒突然邁開腿,往前走去。前兩步走得太匆忙,受傷的右腳踝又開始鑽心地疼。她咬牙忍住,低著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林重看著她的背影,瘦小而隱忍,迎著深橙的夕陽,影子拖在地上,又細又長,分外孤單。有一瞬間,他已經坐進了駕駛室,轉動了方向盤,下一步就要發動汽車,離開這裏。

她不是自己什麽人,浪費半天的時間去找她,已經是最大的仁慈。沒必要理會一個陌生人。

下一刻,他輕輕踩下油門,緩緩發動了汽車。

任苒拖著步子,慢慢地走。她沒有方向,沒有目標,腦中不斷閃現謝盈抱著周子黎時,唇邊飛揚美麗的笑。謝盈的聲音響在耳畔——我已經約好了和男朋友吃飯……我約了男朋友吃飯……男朋友……男朋友。

他是她的男朋友……她是他的男朋友……周子黎……周子黎……任苒雙肩抖得厲害,幾乎聽到上下兩排牙齒發抖的聲音,心髒在胸腔裏凍成一塊冰。周子黎當自己是什麽?他把自己當成了什麽!她以為隻是普通的情侶之間的爭吵,沒想到竟然會演變成這樣。

憤怒像一把火,從心燃燒到了任苒每一寸肌膚,連腳痛也幾乎察覺不到,隻聽到自己急促粗重的呼吸聲。紅綠的人行道,模糊成一片,看不清原本的圖案花紋。行道樹木然地後退,或者帶著憐憫的目光,在看自己。

在下台階時,一步踏空,任苒腳一軟,跌倒在路邊,原本已經受傷的腳踝疼痛更厲害。任苒想撐著水泥馬路站起來,力氣像是已經被抽空,根本使不上力。

路過的好心大媽扶了她一把:“姑娘,你沒事吧?”

“我,”任苒眼眶一酸,差點流下淚。她搖搖頭,低著臉說:“謝謝大媽,我沒事,就是有點疼。”

大媽熱心地指前方:“那有家醫院。喲,你手受傷了,一定要去醫院擦擦藥水,要不會感染。”

陌生人的熱情就是催淚劑,積聚在眼眶裏的淚水快要決堤而出,任苒低低地應了一聲,不露痕跡地抹去眼淚。她向大媽道過謝,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指路牌上。

腳踝上的疼痛提醒她,快去醫院。任苒保持著抬頭的姿勢,怔怔地看向路牌。路牌上每一個字她都認識,距離這裏兩百米的地方,有個小型醫院,那才是她要去的地方。可是,她一點也不想動,恨不得就這樣茫然矗立著,直到天荒地老。

身後連串的汽笛聲,終於喚醒了她。任苒回頭,兩柱明亮的車前燈逼迫她閉上眼。好半天,她才睜開,看清楚駕駛位上坐著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