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事逃逸

“吱——吱————”

伴隨著涼風,窗外的蟬叫一波高過一波,張揚之極的亂鳴,濃得化不開的綠意,與灼烈燦爛的陽光混合在一起,成為初夏最奪目的麗景。

所有的窗戶都大打開著,微風慢悠悠的**進希微畫室的裝裱工作間,帶進一點冰沁的爽意。工作間當中擺放兩張大案桌,一張放著大小不一的裁刀、竹起子、排筆、不同型號的棕刷裝裱用的工具,另一張案桌放著的是書畫用具,各種型號的毛筆、多彩的國畫顏料塊以及折疊整齊的生宣熟宣。任苒把一縷黑發別到耳後,以免擾了視線。她呼出一口氣,輕輕地將一幅墨荷的畫心朝下放好。畫首放在右邊,仔細墊上油漿紙,再一點點地在畫邊抹上一道漿糊。

“局條,給我。”

任苒的聲音很輕,幾乎淹沒在陣陣蟬鳴中。在一旁的助手謝盈遞過來裁好的局條,放在她右手邊不遠的地方。任苒沒有偏頭去看,熟稔地撚起一條,細白的指尖輕輕一抹,又放下來。

“寬了。”

她的眼睛明亮,像清澈的湖水,對助手的批評也像湖底飄浮的水草一般,明白直接。

謝盈驚訝:“已經夠窄了吧,我很小心的。”這麽窄的局條,她還看得出寬了一點,還要重新裁?

“超過了1厘米,不行。”任苒淡淡地說。

謝盈咬著下唇,不太想重新裁一遍。不過多了0.2厘米,肉眼也看不出來,更何況是鑲在畫心背麵,她何必為難自己?蟬鳴聲刺耳,看著案桌上散落的局條,和自己的手指差不多細窄,謝盈很心煩。

任苒掃了她一眼,當然看得出謝盈的抗拒。這是前不久才到希微畫室實習的新人,美術學院即將畢業的學生。她沒說話,拿過局條,折了一小段,再用刀裁下幹淨整齊的紙邊,隻有毫厘之寬,細如蔥絲。

任苒沒再說話,低頭貼好了四邊局條,沒再讓謝盈幫忙。謝盈鬆了口氣,看著任苒給畫心一層層上好漿水後,再上托紙。她每一個步驟都是那麽有條不紊,動作緩慢又輕柔,力道恰到好處,就像是觸碰不得的珍寶。

“苒……任老師,”謝盈小心地覷著任苒的臉,“我想請個假,可以嗎?”

“有事?”任苒的目光一直落在貼著畫心的托紙上,發現局部有幹的跡象,立刻灑水潤濕。托紙有一條接縫,她拿篤帚輕輕篤了篤。做這一係列步驟時,她隻專注在案桌上,一絲眼神也沒分給謝盈。

“學校有點事,要我回去處理一下。”

“去吧。”任苒淡淡應了一聲,沒多說話。她很忙,今天必須把手頭上這四幅水墨畫上牆掙幹。

謝盈轉身就出了工作間,步履歡歡喜喜地,像是趕赴約會。哢噠一聲,工作室又恢複寧靜。任苒記得,她曾說並沒有男朋友,這麽匆忙,是要做什麽?

也好,一個人做事,更輕鬆更順手。第一幅畫的畫心上牆後,第二幅、第三幅、第四幅依次也貼了上去。抬頭看,四幅並排著的潑墨荷花圖,完整描繪從開到敗,池間荷花的不同形態。時光變幻,荷花和荷葉有了不同的起伏,就連花殘枝枯之時,仍能看出其傲擎霜枝的生機。並沒有過多的著色,僅用墨色濃淡,便已描繪出荷花出塵的姿態。一眼瞥去,在一瞬間便經曆了時光流逝。

這是她最新的作品,取名頗有深意,叫《荏苒》,暗合她的名字。醞釀已久,從構思到落筆,曆經整個春天。她不太信任外麵的裝裱,幹脆就自己做,正好可以帶一下助手。

人工裝裱是精細活,急不得。窗外蟬鳴依舊,夕陽靄靄西落,橙的黃的紅的,揉成團團化不開的晚霞。任苒喝口蓮心茶,正要收拾一下下班,手機響了。

“言老師。”

打來電話的是希微畫室的主人,也是任苒的老板兼經紀人言亦久。任苒從小跟著她學習中國水墨書畫,再大點,就幫著裝裱書畫。一年前她從大學畢業,剛好言亦久也成立了希微畫室,於是她就和言亦久簽約,當上了職業畫師。

“小苒,你在畫室嗎?”言亦久的聲音很溫和,一如她的人,溫淡如茶。

“在呀?言老師有什麽要求嗎?”

“久士嘉今天舉行夏季拍賣會。拍賣圖冊裏有幾幅畫我覺得不錯,你幫我去拍一下,好嗎?”

任苒瞥了一眼台曆,今天7號,用紅筆圈了起來。

“我今天……”

“有事?”言亦久問。

是久士嘉拍賣行舉辦的拍賣會?任苒明白了,點頭:“我沒事,有時間,可以去的。”

“那好。”很明顯,聽筒裏的言亦久鬆了一口氣,“我馬上把邀請函給你送來。”說著就掛了電話。

其實今天是任苒和男朋友約好出去吃飯的日子。男方條件不錯,是父親單位的同事介紹的,各方條件挺好,對她也挺上心。相處了好幾個月,吃飯逛街,都有過。任苒也挺願意相處著試試,隻是今天的拍賣會,她不想錯過。

言亦久匆匆趕來,給她送來邀請函以及車鑰匙:“開車去吧,快一點。”

“嗯,好。”

言亦久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牆前觀賞四幅畫作。許久,她淡笑點頭:“不錯。明天我會請幾個前輩朋友來看,務必要幫你打出名氣。”

這組畫從構思開始,言亦久也是參與其中。任苒的畫功相當好,差的隻是機遇,而這組畫從構思到畫麵,就是最好的台階。

“明天?不等裱好了再來?”任苒很驚訝。她一直都知道言亦久要利用這套畫提高任苒和她作品的身價,沒想到這麽匆忙。

“就這樣。這組畫已經是完美,不用裱裝就很好。”言亦久說:“我好不容易請到羅老師,你要是能入他的青眼,以後的路就不用我操心了。”

言亦久口中的羅老師叫羅玉川,是業內大腕,自幼師從國畫大師,幾十年專攻中國畫,一雙眼曆練得爐火純青。被他稱讚上一句,就像是鍍了金字招牌。要是失去了這次機會,任苒未來的路可能會增加更多的變數。大作家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不管做哪一行都是如此。

任苒頓時覺得壓力如山大。

“好了,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揭畫的時候小心一點。”叮囑幾句,言亦久匆匆離開。任苒望著鑰匙發怵。拿了駕照一年多,還沒單獨開過車。但是,拍賣會在城市的中心,現在趕過去怕是要遇到塞車。換上淡藍底色的碎花長裙,簡單化個淡妝。坐進駕駛座,方向盤握在手中的一瞬間,任苒心頭浮上一絲篤定——還是握著畫筆、捏著竹起子的感覺舒服一點。

給約會男友打電話,聽筒裏,甜美的女聲告訴她,對方不在服務區。任苒無法,隻好給他發條微信語音:不好意思,我要去參加一個夏季拍賣會。大概要晚點過去餐廳。如果時間太晚,今天的約會就取消吧。

車開出畫室車庫,緩緩匯入城市車流中。任苒目視前方,規規矩矩走在自己的車道上。眼看再過兩個路口就是舉辦拍賣會的酒店,右轉向綠燈閃了閃,變成了黃燈。

任苒開車從來都是不緊不慢,科目一怎麽考的,她就怎麽做。沒想到,剛踩下刹車,便聽到車後傳來的急刹聲,以及一道不大不小的撞擊聲,身體不由自主往前傾。過了好一陣,她才反應過來——被追尾了。

正是下班高峰期,路口被堵住,不能前進的車輛紛紛發出不滿的喇叭聲,此起彼伏,堪比稻田裏的青蛙。任苒剛解開安全帶,卻從後視鏡看見,後車司機並沒有下車查看的意思,反而往後倒了一點。什麽意思,想逃逸?

任苒連忙快步走向後車駕駛室旁,攔下:“先生,你……”

她撞進了一雙漆黑深邃的瞳仁裏。整個世界的聲音,在一瞬間,消弭得無影無蹤。

正是初夏時節,天然的暑氣混著人造的汽車尾氣,張揚地向凡人們宣告,夏天來了。每個人的身體都是易燃物,被烈日點成了火把,找著點縫隙就蹭蹭的發泄。任苒也不例外,塞車已經消磨了她絕大部分的耐心。沒曾想,卻在陌生男人的注視下,火氣消失得一幹二淨。

男人的眼瞳裏,藏有萬年之久的雪山。隻需一眼,熱浪便從皮膚上退散開去。他的眉峰銳利,襯出他俊朗得近乎完美的臉。路邊正好有一棵老榕樹,幾縷揉碎的陰影落在他臉上,平添幾分沉鬱的氣質。在繪畫這個圈子裏,任苒也見過長得不錯的男畫家,但是像眼前這位相貌氣質卓然超群的,她還是頭一次見。

“有事?”男人淡漠地開口,聲音和他的眼神一樣,冷而涼薄。

任苒的雙腳再次踩到堅硬的水泥地上。神智,又回到身體裏。

“先生,你撞了我的車。”任苒定定神,說。

一絲叫不耐煩的情緒爬進他的眼底。男人微微偏頭看了任苒的車:“多少錢?”

任苒一怔:“什麽?”

“一千。”男人不是在詢問她的意見,而是直接給了一個數。他隨手從車裏摸出一疊紅票子,遞到任苒麵前,“夠了吧。”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能用錢解決的都不是事吧?任苒忍著氣:“先生,請你下車,你追尾了……”

“不好意思我現在沒空。”男人衝她微微一點頭,又遞來一張名片,“或者你找我的保險公司,這是我的名片。”

喇叭聲催促著,任苒的手已經伸到一半,突然停住:“先生,你大概是弄錯了什麽吧。”

男人目露不解。

“請你下車解決追尾的事。”任苒毫不退讓,迎上他的眼睛。

回應任苒的是一聲刺耳的嗤笑。

“小姐,我現在有急事。如果你不要這個錢,請與我另約時間。”男人說著,徑直發動了汽車。他的駕駛技術應該是很好,巧妙地避開了任苒,輕輕一個轉頭,鐵灰色的小轎車就像妙齡少女曼扭腰肢,轉過街口,絕塵而去。

任苒第一次嚐到什麽叫“氣得要死”“氣得手發抖”。還好,她的理智尚存,知道現在不是穿著高跟鞋追上去的時候。從包裏摸出手機,她冷靜地按下報警電話:“你好,我要報警,有人肇事逃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