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風悠

從交警大隊出來,再把車子送到了最近的4S店去修理,天色已暗。任苒拿著號牌踏進拍賣會大廳時,拍賣已經開始了好一陣,言亦久標明了要拍的兩幅畫已經被人高價拍走了。

可惜,可惜。那兩幅畫的風格,任苒也很喜歡。要不是被追尾,她才不會耽誤那麽久。她決定把這筆賬算在那個男人頭上,等交警找到了人,再慢慢算。

在工作人員的引領下,任苒坐到了前幾排位置。望了一圈,衝幾個熟悉的麵孔點點頭,都是藝術圈經常碰麵的人。看場地和拍品數量、質量,今天這場拍賣會的規模比春季拍賣會大了不少,難道藝術品的春天真的來了?

主持本場拍賣的是久士嘉的首席拍賣師馮雪,她一身裁剪得體的黑色西裝,筆挺的長褲,長發挽成發髻,幹練十足。雖然年過四十,但身材保持得極好。她正舌燦蓮花地介紹一幅清代晚期的山水扇麵。任苒小時候經常見到她,那時,馮雪與言亦久時常上任家拜訪,向任苒的母親請教。自從出了那件事之後……

很多流露出對山水扇麵的興趣。的確,任苒也看出,扇麵上的山水構圖精細,色彩雖然不算濃豔,但別有一番江南山水的雅致。第一個舉手的是一位約莫四十來歲的男人,正巧是任苒認識的人。

“三萬。”

男人名叫肖佐,是本市頗有名氣的文物收藏家,對文玩有很深的研究。在本市甚至有這樣的流傳,被肖佐掌過眼的,百分之兩百是真品。

見肖佐也舉了手,許多人紛紛跟上,出價很快接近十萬。最終,山水扇麵被一位三十來歲的客人以二十萬的成交價拍走了。任苒有些詫異,清代扇麵能拍出這個高價,有些罕見。她看那位客人的著裝打扮,年紀不大,西裝革履中帶著幾分時尚,猜測可能是日本人或者韓國人。近年來,對中國文化感興趣的外國人越來越多,連C市這樣的內陸城市,在街頭看見外國人的幾率也比幾年前大了許多。在拍賣會、典當行、文物商店,甚至畫廊裏淘金的人也多了起來。不過,在任苒看來,這些人看重的是C市腳下沉睡著的,那些數不清的古董古玩。C市在中國曆史上,是有名有姓的古都遺址,各種正當或者不正當的文物以正當或者不正當的途徑,從地底下出來後第一眼見到的,就是C市滿是霧霾的天。

此刻在台上展示的是一幅工筆花卉圖,用色很大膽,大紅大綠撞得很是濃烈,在構圖上有《芙蓉錦雞圖》的意味。這是言亦久想要拍下的作品之一。

看好這幅畫的人不多,任苒舉牌兩次後,便再沒人跟她爭。馮雪看她一眼,開始倒數三聲報價:“五萬五千第一次,五萬五千第二次,五萬五千……”

“八萬!”

男人的聲音突兀出現在任苒身旁。任苒嚇了一跳,讓她更驚詫的是,這人竟然是追尾她車子的那個男人。

這個世界,真是小得不可思議。

剛剛自己身邊還是空椅子,他怎麽出現在這裏?

男人轉頭,衝任苒勾唇一笑,頭頂的水晶吊燈折射出萬道璀璨奪目的光。他的雙眼裏,仿佛聚集起數不清的星星,在閃耀,在跳動。

任苒有些眼花,有些疼。男人的笑容是浮華場上常見的客套的笑,禮節十足中卻夾著一絲尖銳的冰冷。

她抿抿唇,淡定轉頭,在首席拍賣師的詢問聲中舉起手中的牌子。

“八萬五千,這位女士出價八萬五千。”

任苒瞥了一眼身邊的男人,他正對著自己微微笑,很是漫不經心。他輕輕抬手,貼著手腕的袖扣上,Deakin & Francis的瑪瑙袖扣熠熠生光,仿佛是禮讓。她沒做聲,眼睛假裝留神台上拍賣師的動靜,其實每一個毛孔都在盯著男人的一舉一動。

這次,他沒再加價,任苒接過工作人員送來的確認書,低頭簽字。總覺得後腦勺上,兩道灼灼的光盤亙不走。

無聊的男人!任苒心頭暗罵,在心底多添的一筆賬,明天一定好好算。

又有幾件拍品花落別家,言亦久想要的畫,任苒隻拍到了四幅。拍賣就是這樣的,你看中的,也許別人也看中了,互相爭搶是常有的事。畫廊開門做生意,也得考慮成本。她來之前,言亦久專門提到了價格,若是高於這個價,就不用繼續拍了。藝術品交易,重要的是眼光和機緣。

已經到了八點,拍賣畫冊上的拍品已經拍走了大半,一些買家也陸陸續續起身離開。任苒沒多少興趣,更何況旁邊還有個時時刻刻關注自己的男人。這時,手機輕輕震動了下。

“我到了酒店門口,來接你。晚上一起吃飯。”

是周子黎,她新交的男朋友。

任苒來了精神。他怎麽知道自己在這間酒店?她看了一眼畫冊目錄,書畫還有五六副,她回了一條消息:還有一會,十分鍾後下來。

想了想,再發了一條:謝謝。

她想看完了書畫部分再走。

最後一幅拍品是仿敦煌飛天工筆,線條流暢,飛天仙女神情優美,頗有吳帶當風的意境,最後以三十八萬的價格成交。出價人是旁邊那位男人。他也沒走,所以任苒決定先離開。

她站起身,邁出第一步,馮雪清亮的聲音傳入耳中:“本次拍賣的書畫作品,我們臨時新增一幅新人的畫作,《墨梅圖》。”

任苒的步子停住了。

墨梅圖。

馮雪正在介紹這幅畫:“這幅墨梅圖的作者雖然不是知名的畫家,但是大家可以看出,他的用筆老辣嫻熟,布局奇絕,很值得收藏。整幅畫中是一截梅樹的樹幹,氣勢稱得上是頂天立地。作者再用大筆鋪陳枝幹,小筆點描花萼……”

任苒震驚地睜大了眼。

這幅畫,這樣的構圖,這樣的主題和風格,她瞎了眼都認識……竟然有那麽巧的事……不可能……但是,它就出現在自己麵前,沒有防備,沒有預兆,在這場初夏的拍賣會上。

“墨梅圖的起拍價是兩萬。”

拍賣師的話音剛落,任苒便喊出來價格:“四萬。”

馮雪的目光落在任苒臉上,流轉了0.1秒,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意味。任苒無心他顧,心跳已經加速,眼睛一直落在畫麵上。不會錯,絕不會錯,就是那幅畫。

千萬不要遇到抬價,在拍賣活動中,主辦方會請來托,若有多個買家爭拍一個拍品,托就會適當的參與拍賣,往上抬價格。任苒一心祈禱,千萬別有人看上,千萬別和我搶。

“六萬。”

真是越怕什麽越來什麽。任苒猛地轉頭,瞪了身旁的男人一眼。此刻,任苒才是第一次正視他的五官。雙眸深邃,鼻梁高挺,俊朗而立體。唇邊的笑意比方才更深了一些,看上去更加帥氣,也更加……可惡。

任苒無法,隻好再舉手抬價。她能拿出的資金不多,不能隨心隨欲的叫價。早知道就一點點抬價,而不是一上來報一個較高的價。

“六萬五千,這位女士出價六萬五千。還有出價的嗎?”

男人懶洋洋地舉手。

“八萬,這位男士出價是八萬。”

距離十萬隻有兩萬的差距,也就是說任苒還有四次機會。

“這幅墨梅圖的細節也很是考究,枝幹的曲折有度,花萼秀雅,可見畫家功力也是極其深厚的。”拍賣師不失時機地介紹起墨梅圖。原本有些沉寂的拍賣場又有些活躍起來。

任苒抬手,一邊往上加價,一邊摸出手機發短信:“言老師,能借我錢嗎?”

言亦久回得很快:“很急?需要多少?”

任苒餘光瞥見,男人也抬了一下手臂,價格被抬到了九萬。

她很快回了一行字:“有一幅墨梅圖正在拍賣。”

“九萬第一次……”

任苒等不及言亦久回話,又舉了一次手,心中暗自祈禱,男人千萬別再和自己作對,低下頭發送第二條信息:“構圖細節一模一樣。”

這句話沒頭沒腦,她相信言亦久懂什麽意思。

“這位女士的出價是九萬五千。”拍賣師環顧台下,“九萬五千,有哪位出更高的價?”

這個聲音簡直是魔咒。任苒心裏發急,又不能搶著報個高價。言亦久提攜她,自她還沒畢業就開始為她打名氣,但是她並沒有財大氣粗到不管不顧的境地。

任苒抬起頭,馮雪也正好轉過頭來。在那一瞬間,她清楚地看見馮雪的目光閃了閃。正當她不解時,馮雪已經調轉了目光,揚聲宣布。

“九萬五千第一次,九萬五千第二次……”

千萬不要再出岔子,任苒緊張得握緊了拳。

“十萬。”

這次出價的聲音是從後麵傳來的,不知道是真的看上了這副畫,還是見兩人爭拍覺得有利可圖。但對任苒來說,再叫幾次價,就快要超出承受範圍。

任苒再次抬手示意。

“十一萬。”

身邊的男人也抬手加價:“十四萬。”

任苒又盯了他一眼。他也轉頭看任苒,兩人對視一秒,很快就各自偏開了頭。

“十五萬。”任苒一狠心,叫了一次價。

言亦久回複了消息:“你拍吧,差多少我先幫你墊上。”

任苒心頭一熱,很感激言亦久。但是,如果價格抬得太高,她自己也會斟酌衡量。

又有買家喊了價,任苒忍著激動,緊咬著不放。好在,喊到十九萬的時候,其他人也放棄了。

任苒微微鬆了一口氣,聽馮雪開始宣布:“十九萬第一次,十九萬第二次,十九萬第三……”

“三十萬。”

平淡的腔調,就像絕塵而去的背影。任苒的心劇烈撞擊胸腔,整個世界都消失了,隻剩下自己和身旁那個不知身份的男人。

她輸了,一敗塗地。

任苒聽見自己輕輕的歎氣聲,聽著馮雪刻意拉長的聲音:“這位先生出價三十萬,真是好眼光。還有出更高的價嗎?”

墨梅圖就在台上,靜靜地對視。任苒能清楚地看清梅樹遒勁的枝幹,花萼的綻放,與記憶深處那幅畫,幾乎一模一樣。

木錘輕敲,宣告交易完成,緊接著進入新的拍賣環節。任苒突然沒了興趣,站起身,往門外走去。她一秒鍾也不想留,更不想看到旁邊那男人的臉。

辦完了手續,任苒抱著三個畫軸走出酒店大門,才想起,有人等了她將近半個小時。

“不好意思,臨時有幅畫想拍下來。”任苒有些臉紅,夏夜涼爽的風也帶不走臉頰的溫度,“讓你久等了。”

周子黎笑了笑,一眼就看見女孩子白皙臉頰上粉嫩的紅。眼睛就像珍珠貝一樣,蘊藏溫柔的光。這身長裙很襯她的身材和氣質,他毫不避諱地露出欣賞之色。拉開副駕駛車門,他說:“沒關係,我也才來一會,沒等多久。是什麽畫?”

他的體貼,讓她感覺稍微好了一點。任苒說:“就是一幅墨梅圖,我……很喜歡。”

“拍到了嗎?”

“沒有,被別人搶了。”任苒一想到那男人故意和自己爭搶,心裏就特別不舒服。

周子黎係好安全帶,發動汽車:“下次拍賣會說不定有更好的。”

任苒勉強一笑,不說話。車子從酒店正門開過,她從後視鏡看見,那人從大堂裏走出來,手裏握著卷軸盒。步履優雅,身姿挺拔,西裝貼合完美的身材。不知怎麽地,任苒腦海中浮現的,是一個形容古代美男子的詞。

儀容秀雅。

呸呸呸!任苒甩甩頭,再怎麽好看,也是人渣,追尾逃逸、爭搶拍品,一個也不能忍。